第25章 你對他有沒有私人感情
“我每天都夢到他。”
江去雁仿佛仍然身陷在一場噩夢裏,他囈語:“有時候他在夢裏是個旁觀者,我上班、放工、行街,他一直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有時候他又變成一個參與者,我們一起工作、看Joanne的秀、社交應酬。還有的時候……”他頓了頓,“還有的時候,我們什麽都不做,什麽也不說,隻sex。”
麥敘文看出來他深受這些夢境的困擾:“就好似你還沒有從他的家裏逃出來。”
“就好似,我本來就是那個家裏的人。”江去雁苦笑,“他的目的達成了,連我的潛意識都覺得我應該和他在一起,應該成為關家的人。”
麥敘文擔憂他的狀態:“如果你需要看心理醫生的話,我可以介紹給你。”
江去雁搖頭:“我不喜歡對不認識的人說這些話。”他長長地從胸口呼出來一口氣,“我本來覺得報警了也許我會覺得輕鬆一點,開心一點。但現在我感覺好像更糟糕。”
“你怕無法擺脫他帶給你的陰影?”
“我連他都擺脫不了。”
“你覺得他還在你的周圍,比如他還能在夢裏出現。”
“有時候我自己收拾著衛生,會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看著我;晚上做夢醒來,我也會覺得床旁邊好像躺著一個人。我已經叫阿君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了,我怕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精神會崩潰。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給我帶來這樣的影響。”
“這不是你的錯,不要責怪自己。要責怪,你也應該責怪他。他才是做錯的人。”
江去雁已經不想去糾結誰對誰錯:“可能我也有錯吧,大太太走了之後我就應該辭職的。我其實從心裏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跟了他那麽多年,對他這一點的了解還是有的,他骨子裏就是又封建又專橫,好似個土皇帝那樣。但是我一直有一種僥幸,我覺得,他不會這麽對我的,我不是他的情人,他不至於這麽對我。結果證明,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心存這種僥幸。”
麥敘文低下頭說:“我知道事情後一開始很吃驚,但後來想想,好像這件事由他做出來,也不出奇。”
“是吧?連你也這樣覺得。”
“他對我們這班下屬、兄弟確實情義雙全,但是對他的情人,我也說不清,是好還是不好。”
“有時候,情人反而不如兄弟。”
“在男人的心裏,有時候的確是這樣。而且這是很難改變的一種惡習。”
江去雁其實從出院之後就沒有關心過案情,也是今天從關展宏的嘴裏了解到的:“你說他認罪了?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檢察官現在怎麽說?”
麥敘文是負責和律師對接案情的:“最開始,律師是想為他做無罪辯護的,他想說服陪審團你們是情人關係,所謂的禁錮隻是比較出格的房中遊戲,然後再找關係請到一個熟悉的法官,打點打點,還是有機會能夠無罪釋放的。但是這些策略都被他拒絕了,直接認罪了,跟律師說,不需要找法官,該怎麽判就怎麽判。”
“那如果就這麽判,會判多少?”
“要看陪審團。法律上非法禁錮的案件最高是可以判終身監禁的。”
江去雁眉心一緊。
麥敘文繼續說:“但是,一般重判的情況屬於,罪犯禁錮他人的目的是為了將其販賣或者用以交換贖金或利益,你這個案子比較特殊,他沒有從中牟利。而且,他是主動認罪,態度非常積極配合,主控官同意做認罪協商,對他進行降格指控。對你不利的主要是,香港法律的強製侵犯罪隻認同男人對女人實施的侵犯罪行,不認同男人對男人,所以檢察官沒有辦法附加這一條罪名進去。”
江去雁點頭,“既然法律有限製,那就沒有辦法了。”
麥敘文安慰他:“你也放寬心,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他已經被捕了,不會再給你造成麻煩了,而且,我們這些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無辜的。如果你還需要其他方麵的幫助,也隨時可以來找我。”
江去雁很欣慰他在這個時候能夠這麽說:“多謝你。我知道的。”
麥敘文還有工作要做。兩人分開之前,江去雁突然又叫停他:“你說,你昨天見到他,他提到了我。他說了什麽?”
麥敘文像是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開口。
江去雁又改變了主意:“算了,別說了。也沒有意義了。”
接下來就是辭職、搬家和出國。
江去雁覺得香港這個地方已經待不下去了。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媒體連續一個月天天抓著關正英和他的醜聞不放,故事說成什麽樣的都有,大部分人是覺得關正英和他之間“價錢沒談攏”,他反水背叛了昔日的sugar daddy。於是他更被坐實了“反骨仔”的標簽,從昔日的“隻有臉蛋沒有腦袋的狐狸精”升級為“陰險狡詐、見利忘義的白眼狼”,誰沾上誰倒黴。
香港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大,他的名聲如此就算徹底壞掉,以後再在這裏發展恐怕很難,所以他打算離開。
但關雪心這時一個電話請求他去美國看望陪伴她。小女孩孤身在異國求學,家裏又接連遭遇了重大變故,她實在是又焦心又難過,在電話裏大哭一場,哭得江去雁鐵石心腸也隻能軟化,最終將訂好去日本的機票改換了目的地,飛了十幾個小時到美利堅給大小姐當陪讀。
也許是北美洲與故鄉真的隔得太遠了,完全陌生的異地反而給了這時候的江去雁安心的感覺,這裏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與不堪,他也就不必驚慌和困擾。
他很快適應了漢堡包和披薩,適應了比港島快得多的車速,適應了連續的雨雪天氣和髒兮兮的地下鐵。白天他隨處閑逛、喝咖啡、shopping和做facial,晚上陪關雪心看書健身做家務。小女孩比任何時候都更粘人,生怕江去雁就像她的父母一樣隨時會不見了一樣,晚上睡覺都要求江去雁房門開著,兩間房相對著她就能隨時看到江去雁**的輪廓。
她讀書也更用功,次次作業都是A,而且也在用心地準備申請大學,往往晚上忙到很晚。江去雁心疼她,周末想帶她去市區裏行街,她有時候還不樂意。在寒假結束的前一天,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她雖然哭花了臉,但是擦幹了眼淚,她一聲不吭又回到房間裏繼續看書。
兩人隻是從來不提關正英。
江去雁知道她不敢在他麵前提,他也樂得把這個名字埋起來不理會。
過了年,香港來電話通知江去雁禁錮案要開庭了,問他是否願意出庭。江去雁本來想拒絕,看到關雪心念書的背影,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從下著大雪的北美回到香港,溫暖的南方小島使得江去雁精神振作。他終於有一種熬過寒冬的感覺,積累在身體裏的沉重和消極被自然帶走,希望和樂觀的想法在慢慢地恢複。
當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裝,頭發梳得幹淨整齊地去了法庭。被告席上的關正英與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位昔日的太平山總教頭添了許多白發,失去了保養的麵龐顯得黃槁、疲憊,年歲上仿佛一下子增加了十歲。他戴著一副窄框的老花眼鏡,眼睛像是不大好,進被告席的時候沒看到席前的樓梯,差點摔一跤,要警員扶著才站穩。
江去雁有點不滿地問主控官:“就算是犯人,也不能虐待吧?之前眼睛還好好的。”
主控官這才解釋:“他上個月病了一場,眼睛結膜炎,不要緊,已經有醫生給他看過了。”
“為什麽突然會病?”江去雁問。
“他和人打架受了傷,傷口發炎難免要病。”檢察官反倒很驚訝他這麽關心關正英,“你放心,沒有性命之憂,而且他還打贏了,據說現在已經在犯人裏立了威,各個都叫他大哥。”
江去雁聽出來他對關正英的鄙夷,於是不好再多問。
庭審是漫長而枯燥的,開頭的部分聽得江去雁隻想打哈欠。但他很喜歡法庭裏的感覺,喜歡這種莊肅、安靜的氣氛,喜歡法庭嚴正刻板的布局,每一把椅子的擺放都是有布局有章法的,每個位置都有它存在的法律上和情理上的道理,每個人相應也就有存在的理由。
因為是非公開審理,聽審席上人很少,沒有媒體,也沒有社會人員,隻有幾個法學院過來學習的學生,這些人大部分都不認識關正英和江去雁,也很少知道十幾年前的舊事,所以也不會以獵奇的目光審視他們,於是在這裏進行的就好像真的隻是一樁普通的人身侵害案。
作為被害人的江去雁除了出庭陳訴犯罪事實以外,還有一個環節是辯護律師向他提問。
辯護律師問:“請問你與被告的關係?”
江去雁看了一眼關正英,關正英低著頭揉太陽穴,好像精神不濟的樣子。他把目光移開,看向了法官:“我是被告的下屬,他是我的上司。我受雇於他的公司。”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關係了嗎?”
“沒有。”
“事發當天,你為什麽在被告的家裏?”
“他女兒出國留學,我去送行。”
“你和他女兒是什麽關係?”
江去雁皺眉:“這個問題和案件有關嗎?”
辯護律師不慌不忙:“你說你是他的下屬,但一個普通的下屬不會和上司的家人關係這麽好,單獨到老板的家裏吃飯並給老板的女兒送行。”
江去雁冷冷道:“我是他女兒的經紀人,他女兒從六歲起出道就由我負責。”
辯護律師繼續:“事發當天,你們吵架了是嗎?”
“是。”
“因為什麽吵架?”
“我們……”江去雁回頭看一眼主控官,主控官點頭表示可以說,他做了個深呼吸,“他向我告白,我拒絕了他。他很不高興我拒絕了他。”
辯護律師終於聽到了想聽的東西:“他對你告白的意思是,他表達了對你的愛慕之情是嗎?”
“是的。”江去雁覺得這場提問簡直是在折磨他,他強調,“但是我拒絕了他。”
律師問:“你在此之前知道他對你抱有這種感情嗎?”
“我……不確定。”
“你有懷疑。但你並非完全感受不到他愛慕你。”
“是。”
“你拒絕他,是因為你對他沒有私人感情,是嗎?”
江去雁看向法官,法官高坐在庭上,緊皺眉頭、背部筆直,腦後是紅底白花的紫荊標誌。
律師在旁邊提醒:“江先生,這裏是法庭,請務必仔細考慮你說的每一句話,它必須是真實的。我再問一次,你拒絕了被告人的告白,是因為你對他沒有私人感情,對嗎?”
江去雁把頭低下來:“因為我不想和他在一起。”
“江先生,我問的問題不是你想不想和他在一起,”律師走到他麵前來,“我問的是,你對他有沒有私人感情?你隻要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江去雁艱難地張口,稍微大了點聲音:“……有。”
律師露出了滿意的表情:“法官大人,我的問題問完了。”
江去雁回頭去看主控官,主控官歎了口氣。
因為主控官申請休庭,法官同意了申請,所以陪審團在下次開庭的時候才會宣判結果。
在休庭前,法官最後提問:“控辯雙方是否還有其他發言?”
江去雁猶豫了一下,向主控官示意他想發言。
經法官同意,他鼓起勇氣站起來看向陪審團:“我知道,長時間以來,我和被告人被很多人曲解成一種不正當的關係。我們之間,也確實不能單純用公事關係來定義,這使得在這個案子裏,我們的行為看起來像是狗咬狗,兩方都存在道德上的瑕疵。”
“但事實是,案發前,被告從沒有對我做出過不道德的事情,我對他也沒有。並不像流言說的那樣,他一直以來對我以權壓人、職場騷擾。事情發生後,我雖然很難堪、很痛苦,但我也認為,要求對他更多道德上的譴責,甚至加重量刑是不應該的。他犯了錯,我希望他付出應有的代價,但是他沒有做過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他因此受罰。這是對我們兩個人的不公。”
“我請求各位陪審員,僅將注意力放在他實際做的錯事上,不把量刑考慮放大到我們的關係上。因為今天對他的量刑,也猶如對我的量刑。他背負的更多的懲處,也是對我的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