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才出電梯,隔著整一條走廊,江去雁都能聽到從Chairman辦公室裏傳來的罵聲。

“一早就這麽大火氣?”來交report的小經紀人機靈地拐進了秘書室。

前台女秘書歎了口氣:“罵人都算不錯的了。”

江去雁直覺有八卦,湊過去:“怎麽了?”

女秘書和他一向交情還可以,見四下沒有人壓低聲音說:“不就是出納室那個,上次搞錯數還沒幾個月,這次又來,所以老板發了大脾氣了,從上班罵到現在。依我看,老板真是仁義至盡,正常公司第一次犯這種錯就可以直接fire了。”

她說的這件事江去雁是知道的。就在三個月之前,出納室的一個出納粗心大意,把一筆兩萬塊的款看成了二十萬打給了乙方公司,幸好對方公司的財務是個負責任的,發現之後將多餘的錢退了回來,沒有給公司造成損失。這件事當時在內部傳得很開,中午吃飯的時候連剛進公司的intern都調侃,要是發人工是由這個出納發就好了。

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是粗心大意,往大了說,是極其不專業的一個錯誤,是作為出納絕對不應該犯的。原本大家以為一個基層的小員工開掉就算了,再不濟,也應該把人調離出納室或者有所懲處。結果事後一個月,公司一點動靜沒有,甚至當月的優秀員工名單裏還有這個人。

於是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出納姓林,是老板太太的叔叔,也就是老板嶽父的弟弟。

“這次是多少啊?”能讓關正英發這麽大火,江去雁猜測應該不是個小數目。

女秘書撇撇嘴:“這次不是打錯數,是打錯了對象。最麻煩的是,人家現在不承認收錯錢,不願意退啊。可能還要出動法務部打官司,更費錢。”

“這麽誇張?”江去雁捂著嘴都掩飾不住譏誚,“看來這次是保不住了。”

女秘書不這麽看:“下個星期嶽父大人七十大壽,為了哄老人家開心,說不定又要保他一次。”

她先收下了江去雁的report,“你不如下午再來,現在不要撞槍口了。”

這個小插曲江去雁沒有太放在心上,畢竟和他自己的關係不大。他最近忙著招聘新的模特,從早到晚地審簡曆、麵試,下了班晚上還要去上寫作課——公司沒有招聘正式的公關業務人員,所以一些公告文件、新聞稿和宣傳計劃都需要作為經紀人的他自己來寫,他從前沒有做過這些,文化程度又低,隻有靠勤能補拙,多花時間上課練習。

放了晚課就已經是十點半,他坐公交回到觀塘住處,已經近午夜。樓下冰室的電視機裏還在放新聞,“南方談話”發表,北京堅定了要看到香港回歸的決心。

一輛保時捷停在單元樓下,江去雁上樓前多瞥了一眼,認出來是關正英的車。

他一驚,就見前方駕駛座司機搖下車窗:“你總算回來了,老板等了你好久。”

江去雁沒想到關正英這麽晚跑來這裏找他:“他在上麵?”

司機點頭:“是啊。你快點上去吧。”

江去雁噔噔噔跑到樓上,就見大老板關正英一身休閑衣服出現在牆漆斑駁、小廣告遍地、充斥著垃圾臭味的走道裏,臂彎裏抄一件西裝外套,筆挺筆挺幹站在鐵門前。鄰居阿嬸時不時從自家門縫裏探個臉出來看一眼這個奇怪的男人。

“老板。”江去雁尷尬地走過去,“你有什麽吩咐叫秘書打電話給我就好了。怎麽親自來?”

關正英喝了酒,一身的酒氣,但意識是很清醒的,看著他微笑:“是我臨時起意。”

但是起的什麽意,為什麽臨時起意,他又不解釋。

江去雁立刻察覺到關正英的不正常,一般來說,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上班時間關正英會直接在公司找他,或者讓秘書傳話;如果是為了做戲給大太太看,找他“過夜”,則要麽直接讓他去關宅,要麽到關正英外麵的公寓。關正英從來沒有主動跑到他的住處來過,而且是在冷清午夜、喝多了酒的情況下。

他揣測著老板的心情,先把門打開讓關正英看裏麵極端的居住環境:“不是我不想請你進來坐,老板,實在是……沒地方坐,而且又亂又汙糟,不好意思啊。”

關正英好像完全不介意,長腿一邁就進去了。

他站進來後,江去雁就真的是連轉身的位置都沒有了。這間90呎不到的劏房,床在馬桶旁邊,中間用一塊塑料板隔起來算作“獨立衛浴”。洗手台連著煤氣灶做成廚衛一體。床頭緊靠窗戶,床尾延伸出來兩麵牆都被簡易的折疊衣櫃和箱子占滿,物品摞到了天花板,將能利用的空間利用到極致。

中間剩下一人寬的過道,站兩個人就完全塞滿,多一隻老鼠都容不下了。

“是小了一點。”關正英好像也不驚訝,“你一直住這裏?”

江去雁彎腰就能夠到灶台,燒水找茶葉:“去年搬過來。以前在九龍城那邊。”

關正英坐在他的**,將上萬塊的西裝外套搭在洗得黃黃的床單上:“不用麻煩煮茶了,給一杯滾水就好。這麽晚還打擾你,沒嚇到你吧?”

他這麽有禮,反而是江去雁不好意思,他的小屋子連多一隻茶杯都沒有,隻能把自己的杯子一幹淨給關正英用。

關正英接過杯子,熱水安撫了他被酒精折磨的胃,他稍微往後一靠,靠著牆揉了揉自己的腹部,發出一聲歎。江去雁想起來,前幾天秘書說這周是林至芳父親的大壽,看來關正英今天應該是去吃嶽父的酒席了。

“我有點胃藥,你要不要吃?”江去雁自己也是喝酒的,家裏備著一些中成藥,“很有效的。”

關正英笑著把藥吃了,才說了來意:“本來是想去酒店的,但是不喜歡酒店裏那股味道,又不想去其他地方,路過觀塘,想起你住在這裏,就過來了。借你這間房給我瞓一晚,我讓司機送你去酒店瞓。”

江去雁聽出來了,今晚嶽父大壽的酒席,關正英吃得很不愉快。

“老板你看得起我這間房,是它三生有幸,事先聲明,我不是要趕你走的意思,但這裏真的睡不舒服的。”江去雁實話實說,“我這張床都沒有你這個人那麽長。”

關正英笑看他:“你也很高啊,這張床肯定也沒有你那麽長。你平時怎麽睡?”

“不就縮著一雙腳睡咯。”江去雁習慣了。

關正英說:“你都能睡我有什麽不能睡的?”不等江去雁再說,他繼續,“你不要以為我一直住半山,似你這麽大的時候,我也是住劏房的。籠屋雖然沒住過,但是再小一點,住在香堂的廁所裏麵也住了八年。你現在還有道板子隔著,我是連板子都沒有的。”

江去雁知道他吃過苦,但是沒有把這麽具象的場景和他聯係在一起過:“真的?”

“我從小都是用涼水衝涼,沒用過熱水,我長到十歲都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這麽衝涼的。直到我被坐館帶到他家裏,第一次見到浴缸這種東西,還以為有錢人尿壺都要造得那麽大。”關正英莞爾:

“其實都不算有錢人,隻不過我是特別窮。”

江去雁這裏倒是有熱水,但也過了時間段了:“現在不窮就好啦。”

關正英點頭:“運氣好,爬了上來。”

年輕的江去雁不覺得成功是靠運氣:“運氣好就不會那麽窮啦。是你自己有本事。”

“我有本事?”關正英當他是拍馬屁,自嘲道,“我有什麽本事?我連公司一個出納都開不了,這叫有本事?”

江去雁一愣,沒想到還和這件事有關係:“是那個林……”

關正英也不怕他知道:“在家裏,他是長輩,見了麵我要叫一聲阿叔。在公司,他從沒當過我是老板,出了事嬉皮笑臉!”他隱含怒氣,“今天在外麵吃飯,我還要向他敬酒。各個現在都說我這個老板當得窩囊,他們以為我願意?”

江去雁突然覺得眼前的關正英有點可憐。

關正英低頭看著小破杯子裏的水麵:“開公司的時候,嶽父確實資助過我不少,所以看在這些昔日的情分上,家裏能幫襯我就幫襯,有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但是這次是給公司造成了實質性的損失,他一個小錯誤,我要搭上百萬給他來填坑。”

江去雁一驚:“這麽多?”

關正英以為嚇到他了:“是我不好,大半夜找你說這些……”

“沒事,我一向睡得很晚的,不要緊。”江去雁這時充滿了同情憐惜之情,“我一直以為做老板很瀟灑很風光,又有錢又被人捧著,原來老板你也有這麽多委屈……”

關正英反而笑了,覺得他很可愛:“老板也是人,做人就一定會有委屈的。”

江去雁把他喝空的杯子拿走,再續上熱水,又從櫃子裏翻出來一顆朱古力來給他。

“最後一顆了。這個叫費列羅,好貴的,很好吃。你吃吧。”他幫他揭開糖紙,仔細介紹糖果,“小心裏麵軟的朱古力流心,會掉到手上的,流心裏麵還有堅果。”

關正英很少吃這種東西,但他知道這個牌子的朱古力最近很流行,是情人節拿來送禮的奢侈零食,秘書室的小女孩收到一盒高興了很久。

他把朱古力還給江去雁:“你吃吧,既然這麽貴,不要浪費了。”

江去雁也沒有別的好拿來安慰他:“沒關係,我吃過了,你吃吧。吃點甜的對心情好。”

“那你吃一半,我吃一半。”關正英退一步,“你先咬,剩下的給我。”

江去雁猶豫了一會兒,接了過來咬了一小口,又被他說“再咬多一點,大口一點,”直到那圓圓的巧克力球裏麵堅果都被他吃了,剩下半個巧克力殼的時候,關正英才接過來。

果然有掉出來的巧克力流心醬沾到了關正英的手指上,被他放到唇邊吮去。

江去雁看得心跳一陣突然加速,才意識到這種吃法是多麽的親密。

“多謝你的朱古力,很好吃。”關正英故意看著他笑,“現在心情好很多了。”

要不是屋子裏燈光昏暗,江去雁覺得自己會被看出來臉紅了:“那……”他腦子轉不過來,話都說不利索,“那……不能把人調去別的部門嗎?出納的位置太緊要了吧?”

“我本來是堅決要把他開掉的。”關正英吞掉了朱古力,但接下來喝水的時候嘴巴裏都是甜的,“嶽父再三求情,又逢他大壽,我不好駁老人家的麵子,隻能先調去別的部門,事不過三。”

江去雁靈機一動,“老板如果你真的看不下去這個廢物,不如把他調到模特部打雜,我有辦法讓你不用fire他,他倒過來主動辭職。”

關正英沒想到他能幫上忙:“你?你有什麽辦法?”

江去雁衝他眨眼,湊過去在他耳邊嘰裏咕嚕了幾句。

關正英滿意地摸摸他的發頂:“果然是阿雁最叻。”

江去雁感受到他的手掌貼著自己的腦後,動作那麽的輕柔而甜蜜。

“我還是不打擾你休息了。”關正英知道多留隻會讓江去雁不自在,“我去酒店吧。你早點瞓。”

江去雁把他送下樓,他又改變主意了:“既然要做戲,不如做足,你也來吧。”

反正他們倆“做戲”也不是第一次,江去雁樂得在寬敞舒服的酒店睡——關正英套房裏麵那張沙發都比他劏房裏的床要大。

第二天兩人還刻意“起晚”,並同坐一車來上班,在眾目睽睽之下並排走進公司。

到了周末,大太太林至芳果然來人傳話要見江去雁。

江去雁於是一早就到了關宅。林至芳剛起床,聽傭人說江去雁天不亮就來了,等在外麵四個多小時。她穿著晨衣迆迆然下樓,到了飯廳,叫人把小男模領進來。

傭人端著早飯魚貫而入,江去雁走在最後麵,到了女人跟前,就聽林至芳冷冷一句——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