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日一早,付容願便出門了,隻留秦如眉和柳棠意在家,他臨走之前,囑咐柳棠意要好好照顧嫂嫂,柳棠意嬌嬌一笑,拍著胸脯道:“二表哥放心吧。”

用過早膳,柳棠意跑去秦如眉屋子裏玩。

付容願疼愛秦如眉,屋子裏的家具擺設盡是最好的,古玩掛畫,木雕瓷器,柳棠意邊看邊驚歎,走來走去,上躥下跳,沒多久便一身汗。

“好熱,好熱。”

靠在坐榻上看書的秦如眉朝她看來,微笑了下,“熱就坐過來吹風吧,我去讓禾穀取些冰鎮的葡萄來。”

“好哦。”柳棠意歡喜地跑到她身邊,爬上坐榻,湊近冰鑒花扇,猛吸了口冷氣。

半晌,見禾穀還站在旁邊,柳棠意疑惑看去,催促道:“禾穀,快去取葡萄呀。”

禾穀對上柳棠意理所應當的目光,憋了一腔怒氣,暗中攥緊手,又看了秦如眉一眼,見她頷首,隻好轉身離開。

柳棠意這才湊回花扇旁邊吹冷氣。

秦如眉見她模樣,笑了笑,擱下看了一半的書,揉揉眼睛,轉而拿起旁邊的繡品,繼續繡到一半的瑞鶴圖。

柳棠意看見她擱在書案上的書,上麵的文字繁瑣,居然連她這種識過一些字的都看不懂,不由道:“這是什麽書啊,瞧著挺別致的,原來嫂嫂還識字?我之前一直以為嫂嫂都不看書呢。”

秦如眉刺繡的手,驀然一頓。

她進付家之前,確實不怎麽認字,但付容願很愛文墨,她不想讓自己和他有太大差距,一直在努力識字,看書,這一年多來,她已經從一開始磕磕巴巴讀千字文,進步到可以獨自閱讀一本深奧複雜的書。

雖然依舊吃力,但她進步良多。

柳棠意方才這話,是在提醒她,她和付容願的差距,本就是天差地別嗎?

秦如眉心中一笑,斂眸,隻淡淡道:“不是什麽正經書,打發時間的話本子而已。”

“好吧。”柳棠意看不懂書上的字,隻好作罷。禾穀還沒帶葡萄回來,她玩了一會兒木偶人,依舊覺得十分無聊,再次湊到她身邊。

“嫂嫂,你這是繡什麽呢?”

“瑞鶴圖,送給付老夫人的壽禮。”

柳棠意一聲“哦”拖得長長,笑著誇讚道:“這刺繡好漂亮啊,快完成了吧,嫂嫂,你繡這些,用了多久?”

“半個月吧。”

“這麽久啊……”柳棠意瞠目結舌,飛快瞥了她一眼。

“嫂嫂,別繡了,我剛剛看你揉眼睛,好像很不舒服。”

柳棠意說著,竟直接伸手來搶她手上的繡品。

她動作飛快,下一刻,卻又似乎不小心碰倒了桌案上的茶杯,清脆一聲磕碰,滾燙的茶湯竟悉數潑到了那繡品上,洇出一片紅。

付家平日飲用的茶,都是上好的芸山紅茶,茶湯是紅色,潑灑在雪白的繡布上,格外明顯。

秦如眉抓著繡布的另一角,沒有再動,隻淡淡抬眼,安靜地看向柳棠意。

卻是禾穀端著葡萄進來,看見這一幕,當即大驚,飛快擱下葡萄,衝過來解救殘局。

可已經晚了。

茶湯浸入繡布,就算馬上拿去清洗,也不可能恢複原狀,更何況這上麵的刺繡針腳極其繁複,若是清洗,必定會破壞刺繡。

“表小姐,你這是做什麽!你知道這個刺繡我們姑娘繡了多久嗎?整整二十天,都還沒有繡完,我們姑娘卻為此快熬壞了眼睛……”

禾穀氣得渾身發抖,紅著眼眶,衝著柳棠意道。

柳棠意撇撇嘴,本不以為意,可對上秦如眉的目光,卻又沒來由心裏一怵。

秦如眉的眼神很平靜,她卻……莫名害怕。

柳棠意咽了口唾沫,往後縮了縮,委屈咬唇,“嫂嫂,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秦如眉笑笑,似乎不跟她計較,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衣裙上。

“棠意,你很寶貝這裙子?”

柳棠意愣住,不知她為何忽然轉移話題,低頭看了一眼,不明所以道:“是啊,這件衣裙是我跑了好幾家鋪子買的,可貴重了,來兆州才舍得拿出……啊!”

柳棠意尖叫一聲,毫無形象地跳下坐榻,手腳亂揮。

不遠處的小函也嚇了一跳,連忙跑過來,替柳棠意急急拍落裙子上的水,但即便用力拍打,裙身也沾染上了大片的茶漬,甚至有部分花紋被燙得變形。

柳棠意看著被毀掉的裙子,當即心疼得紅了眼睛,眼淚滾落出來,猛地抬頭看她,“嫂嫂,你為什麽故意弄壞我的衣裙?”

秦如眉坐在榻上,看著她,淡淡一笑道:“抱歉,失手了。”

柳棠意含著眼淚,渾身顫抖,“嫂嫂,虧我聽說你近日總是失眠,昨日還特地給你煮了百合湯,你卻這樣對我?”

“安神湯的事情,謝謝你,但之後不需要了。”

秦如眉回望她,神色平靜。

柳棠意氣得眼淚直往下掉,與她對視片刻之後,再也忍不住,捂住臉,嗚嗚哭著轉身飛快奔出了屋子。小函趕忙追了出去,“小姐……”

站在一旁的禾穀這才回過神,趕緊回到秦如眉身邊,緊張捧起她的手,“姑娘,沒燙到手吧。”

“沒有。”秦如眉搖搖頭。

“表小姐也真是的!明知姑娘為了這副瑞鶴圖廢了多少心思,卻還……”

禾穀說到這裏,氣不打一處來,又咬牙看了看被毀掉的繡品,不忍心道,“可惜了,姑娘為了這幅圖,費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個晚上,眼看著就要完成……”

秦如眉盯著那繡品,沉默片刻,“是很可惜,我想想辦法吧。”

“姑娘,”禾穀想到什麽,擔憂看她,“表小姐那邊……”

回想到方才柳棠意哭著跑出去前,那一記痛恨的眼神,禾穀背後一涼,總感覺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姑娘,這事您對外要怎麽說?”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秦如眉輕聲道,“反正昨日第一次見她,便覺得她奇怪,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是為的這個。”

禾穀依舊擔心看她,片刻,低聲道:“我不舍得姑娘受苦,明明知道姑娘剛才那麽做是對的,可……還是希望姑娘能忍則忍,表小姐素來驕奢,性子高傲,若把事情捅大了鬧到公子那裏去……”

秦如眉沒有說話,片刻後,閉上眼睛。

“禾穀,我累了,我想休息。”

禾穀一愣,立即應聲,伸手來攙她。

*

秦如眉這一覺,直接睡到了晚上。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幕如墨,屋內燭火暖融,付容願正坐在床邊守著她。

見她睜開眼睛,付容願當即展顏而笑,“醒了?睡了大半天,肚子餓不餓?”

秦如眉卻一聲不吭,隻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手沒被燙傷吧。”付容願無奈,牽起她的手。

看來他已經知道早上發生的事情了。

秦如眉輕聲笑笑,道:“容願,我把你表妹潑了。”

付容願一愣,繼而歎息,“潑了就潑了吧,她故意犯錯惹你不快,毀了一件衣裙,也是她應得的。”

“好了阿眉,不說這些不愉快的,餓了沒有,想吃什麽?”

秦如眉沒有再抗拒,被他攙扶起來,靠坐在床邊,搖頭道:“什麽都不想吃。”

“不吃不行,至少喝點粥,我讓人給你備了小菜。”

秦如眉揉了揉太陽穴,想起什麽,“容願,早上我聽禾穀說,你大哥明日就到?”

“嗯,大哥他明日下午回來。”

秦如眉點點頭。

不由想起柳棠意,“你表妹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付容願深深皺眉,“聽府裏小廝說,她早上跑出門之後,便再沒回來。”

秦如眉淡聲,“你這當表哥的,不派人出去找她?”

“是她任性犯錯,我為何找她?”付容願無奈,捏了下她的鼻子,“再說了,我若派人找她去,你不得生我的氣?”

秦如眉撲哧一聲被逗笑,卻又立即繃住,別開頭,輕哼了聲。

“我可沒那麽小氣。”

見她神情嬌憨,是一慣向他撒嬌的模樣,神色也不再像方才那樣淡淡的,付容願心頭歡喜,立即將她攬進懷裏,低聲道:“阿眉,我喜歡你這樣笑,不要像剛才那樣,和對待陌生人一樣那麽禮貌對我說話。”

秦如眉愣了愣,自嘲一笑。

“抱歉,我習慣了。”

她習慣了。

經曆兩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後,她變了很多,輕易不對人打開心防。

即便是付容願,即便他對她這樣好……可隻要他在感情上遇見需要抉擇的情況,她會退縮,抽身離開。

隻要她察覺到任何一點他的動搖。

見她如此,付容願知道又提起她的傷心事,忙道:“是我不好,我不說了,又惹你難過。”

秦如眉輕聲搖頭,“我不難過,有你在我身邊,我很高興。”

她這人膽子很小,輕易不對人**脆弱一麵。

但付容願方才絲毫沒有猶豫便選擇站在了她這邊。那樣堅定的選擇。

她再無任何理由鬧脾氣。

付容願用力把她抱在懷裏,笑意加深。

片刻後,他道:

“阿眉,我大哥他們明日下午回來,我明早要出去一趟,不能陪你在家,不過下午應該能趕得及回來。”

“怎麽了,是出了什麽事嗎?”秦如眉一愣,從他懷裏出去。

“沒什麽,一些小事而已,很快就能解決。”

秦如眉點了點頭,望著他,輕聲道:“容願,我餓了,帶我去吃飯吧。”

付容願親親她,“好。”

*

第二日下午。

當秦如眉正在屋中看著被損壞的繡品,思索要如何修補時,禾穀忽然飛快推門進來,笑道:“姑娘,快去前廳吧。”

秦如眉怔道,“是容願回來了嗎?”

“不僅是二公子回來了,大公子、祁王也都來了呢!”

秦如眉一驚,愣了片刻,忽然有些無措,急忙下了坐榻,“禾穀,你看我這樣穿可以嗎?我的頭發有沒有亂?”

她幾乎是立即開始緊張。

容願最敬重的大哥回來了。

那位淮世候付玉宵,他的大哥,是他除了付老太太之外最信任的人,她想給他大哥留個好印象。

禾穀忍俊不禁,“沒問題!我們姑娘是萬裏挑一的美人胚子,哪裏都挑不出錯。”

秦如眉抿唇一笑,想起什麽,又道:“容願在哪裏?”

“二公子就在外麵,等您一起去前廳呢。”

秦如眉走出屋子,果然見長長的廊廡盡頭,付容願低頭站在那兒,青衣倜儻,風度翩翩,正在等她。

她心中一甜。

付容願懂她,知道她必定緊張,希望他陪著她一起過去,所以才特地從前廳回來,帶她一起。

“容願。”

聽見她的聲音,付容願回過頭,眼前一亮,“阿眉。”

他快步朝她走來,攬住她,稱讚道:“你今日好漂亮。”

禾穀落在後麵,聞言不禁捂嘴笑了起來,“可不是麽,出門前,姑娘本已穿戴好了,一聽見公子回來的消息,硬是在梳妝鏡前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敢出門呢。”

“多嘴。”秦如眉輕輕嗔了她一眼。

另一邊,付容願已然開懷笑起來。

她愈發羞惱,“笑什麽,不許笑了。”

付容願的笑意卻更加深了,一手攬著她的腰,愛憐道:“阿眉,你平日已經夠美了,即便不需打扮,也能豔壓兆州所有女子。”

“好了,別耍嘴皮子。”

她躊躇道,“有什麽需要我注意的嗎?有沒有什麽該說的,什麽不該說的?你大哥有沒有什麽不喜歡或者忌諱……”

察覺到她的緊張,付容願忍俊不禁,“阿眉,別這樣,我大哥又不會吃人。”

秦如眉一愣,輕聲道:“我隻是想給你大哥留下一個好印象,連帶著讓他也多喜歡你一些。”

她聽說這兩年來,不知為何,付容願與他大哥的關係沒有從前那麽親厚。

“你啊你。”付容願搖頭歎息,停下腳步,“阿眉,你總是這樣,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別總給自己壓力,即便你惹我大哥不高興了,那又怎樣?你是我的女人,難道還要看別人的臉色?”

“再說,我的阿眉如此乖巧,怎會讓人不喜歡。”

聽著付容願的安慰,秦如眉一怔,抬眼,望見他眼裏的鼓勵與安定,終於展顏一笑。

“好。”

“我們走吧,大哥和祁王他們就在廳堂,馬上到了,棠意也回來了,你瞧……”

付容願溫和的話語落在她的耳邊,那其中的笑意,包括他提及到柳棠意的平常,就好像——

就好像,昨天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霎時。

秦如眉停住腳步。

這一刹那,忽然有一種極其可怕的預感,頃刻間席卷了她。

她茫然一瞬,輕聲問道:“棠意?”

“是啊,棠意也在。阿眉,你們不是和好了嗎?方才我回來的時候,不僅大哥和祁王在,棠意也回來了,她跟我說,昨日她和你之間就是個誤會,你們已經言和了。”

秦如眉的神色,在付容願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陡然僵住。

一瞬間,恐懼如同瘋長的藤蔓,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吞沒了她。

也就在同一時間,廊廡盡頭,忽然有一道目光隔著不遠的距離,帶著深不可測的笑意,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抑製著心中的顫抖,抬頭看去。

下一刻,她對上了柳棠意的眼睛。

——隻見不遠處,廊廡盡頭打開的門後,柳棠意正坐在廳堂的客椅上,晃悠著繡鞋,唇邊噙著似有若無的弧度,微笑看著她。

在她愕然的注視中,柳棠意還往嘴裏塞了一顆葡萄,笑容裏,有一絲明目張膽的、惡劣的、得勝者的譏諷。

付容願感受到她的僵硬,不由道:“阿眉,怎麽了?”

“沒什麽。”

好半天,秦如眉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輕應一句。

“沒事就好,阿眉,我們馬上就到了。”

被付容願攙扶著,秦如眉隻能繼續往前走。

可她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如同雨後春筍,飛快地破土而出。

那個聲音,瘋狂地告訴她——

不要過去!

不要過去!

為什麽?

是誰跟付容願說,她已經和柳棠意和好了?

事實卻是這一天以來,她絲毫沒有接收到柳棠意的消息,更別說和她和好!

所以,到底是誰在撒謊?

付容願不可能騙他,那麽,就是柳棠意。

方才看見柳棠意的一瞬間,她便覺得詭異。

按理來說,柳棠意現在應當非常痛恨她,不可能如此雲淡風輕地回到付家,甚至坐在廳堂裏,鎮定自若地,微笑地看著她前來。

那麽,柳棠意有什麽底氣?

廳堂裏,到底有什麽在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