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終究是沒等到她敞開心扉。

付容願掩去眼底黯然,低聲道:“沒關係,阿眉,我會等到你願意告訴我的那一天。”

她不由問,“容願,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當然了。”付容願替她擦掉眼淚,“說什麽傻話呢。”

秦如眉這才略微放下心,從他懷裏出來。

付容願忽然察覺哪裏不對,方才他一心關注她的情緒,壓根沒注意到——此刻回過神,隻覺得眼前一片晃眼的雪膩酥香,他心神一亂,立即移開目光,不自在地咳嗽了聲。

秦如眉大窘,忙把被子扯蓋到身上。

付容願沒看她,俊臉微紅,道:“阿眉,你知道祁王嗎?他似乎與我大哥相交甚篤,今日來家裏拜訪,棠意表妹也過來了,方才他們都在前廳……你身子可還疲憊?若有精神,我帶你出去見見他們。”

祁王?

驀然,有什麽飛快掠過心間。

秦如眉微不可察地皺眉。

她雖是江南小戶人家出身的貧女,可因著從前種種,她對朝廷的情況還是有一定的了解。

皇上已至中年,一眾皇子表麵兄友弟恭,私下卻各自拉攏勢力,締結權力網。

目前主要分為太子、祁王兩派。

兩年前,太子勢力獨大。

但這兩年來,原本蟄伏的祁王逐漸現出鋒芒,已能夠與太子抗衡。

兩年,為什麽時間都是兩年?

為什麽一切事情好像都源自兩年前的天門縣?

不光是太子,還有他——每每令她從夢魘中驚醒的那個男人。

秦如眉越深想,心中的寒意便越劇烈,手不由自主地攥緊被褥。

這種冥冥之中千纏百繞的因果循環,好像都和她分不開關係。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被迫卷入一場可怕的陰謀。

付容願見她臉色蒼白,以為她不願意,溫聲道:“阿眉,若你不想見外人,我便和祁王他們推脫,隻說你身子不適需要靜養,不出去見客就是。”

秦如眉搖頭一笑,“我陪你出去,不然總歸失了禮數。”

若祁王如今的勢力當真大到能與太子抗衡,她又怎能讓付容願獨自一人出去。她閉門不見,即便付容願不在意,祁王心中卻可能落下芥蒂。

他待她好,她不願讓他涉險。

付容願展顏而笑,“好,那我在外麵等你。”

他起身離開,隨後禾穀進來,替她絞幹頭發。

秦如眉換了身輕薄的纏枝雲紋褙子,一頭青絲用簪子挽起,正要準備出門時,卻陡然變了臉色。

“禾穀,我的帕子呢?”

禾穀一愣,反應過來,拿著東西飛快過來,“姑娘別急,帕子在這兒。”

遞到秦如眉手上的是一方緋紅色刺繡蓮花的絹帕,顯然已經舊了,還有隱約破損的痕跡,像是被勾在什麽尖銳的地方撕裂過,不過已經被主人細心縫補好。

禾穀知道,秦如眉一直很在意這條帕子。

禾穀其實並不理解,這條帕子論花樣,論染色,都是下乘,隻有上麵那朵蓮花的繡工還算尚可,但也根本比不上兆州織造署的繡品。

而且這帕子還破損過。

此時,見秦如眉沉默地睇著手上的帕子,禾穀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時秦如眉與付容願剛在一起不久,正是甜蜜的時候,有一日,秦如眉不小心弄丟了這條帕子,竟兩天都吃不下飯,出動了全府人,幾乎把府裏翻了個遍。

最後,是一個小廝在庭院的假山池水裏,用竹竿撈出了濕透的帕子。

找到帕子的時候,她如獲至寶,捧在手裏,在池塘邊失魂落魄地坐了足足半個時辰。

那時候付容願還吃醋了,打趣她說,這條帕子是不是以前別的男人送給她的,所以她才喜愛至此。

那時她愣了一下,對上付容願的眼睛,匆匆移開視線,隻說,這條帕子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上麵的蓮花,是我自己繡的。

後來,這些事情便淡去了。秦如眉一直把這條帕子保管得很好,從不離身,沒有再丟失過,漸漸的,也再沒多少人提起。

今日這一出,倒讓禾穀想起了這件往事。

“好了姑娘,公子還在外麵等著呢,我們快出去吧。”禾穀輕聲提醒道。

秦如眉點點頭,把帕子仔細疊好收進懷裏,出了屋子。

她跟著付容願去見祁王。

兆州百姓的家宅風格,大多仿造江南山水園林設計,家中待客的廳堂一半露天,假山池塘,魚戲流水,一半則有屋頂遮蔽,門板上懸掛匾額,張貼對聯,正中一張八仙桌,兩旁放置主椅,下麵擺放八張客椅。

祁王坐在右邊第一張椅,柳棠意則坐在對側第二張椅,似乎在聊天,祁王身後站著兩個樣貌普通的貼身小廝。

秦如眉目光掃過四周,心中一驚,一切看起來好似正常,可看不見的地方,卻潛伏著至少十數暗衛。

這位祁王,果然來頭不小。

方才聽付容願說,他大哥淮世侯與祁王是至交好友?

可……怎麽會?她剛來兆州時,就是因為打聽到付家與朝廷黨爭沒有絲毫關係,才敢進的付家。

看見付容願出現,祁王站起身,“容願,沒出什麽事情吧?”

男人身著墨鍛錦袍,英氣俊朗,周身矜貴之氣油然而生,不怒自威。

可當秦如眉看見祁王的一刹那,心中卻飛快掠過一絲詫異。

她從沒見過祁王,為何看見他,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覺。

見祁王若有所覺,視線朝她移來,秦如眉一驚,忙低下頭。

付容願溫和笑道:“勞煩王爺擔憂,沒什麽事,是我沒管束好下人,驚擾了王爺,著實該罰。”

“沒事就好,罰就不必了。”祁王擺擺手,“本王第一次來,就使你打罰下人,說出去也不好聽。”

付容願頷首,“王爺寬宏大量。”

祁王對麵,身著花鳥吉祥紋裙的少女也站起身,她容貌甚好,精明狡黠,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眨,捕捉到付容願身後的秦如眉。

“二表哥,這可是嫂嫂?快讓我見見。”

祁王順勢看向秦如眉,微笑道:“付二公子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美談可是名動兆州,本王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美人,才能讓容願如此癡心。”

付容願也回身看她,笑眼溫和,秦如眉隻好走出來,“王爺安好。”

祁王看清她的臉,卻忽然眯了眯眼。這個神情變化非常細微,快得幾乎捕捉不到,但盯著祁王的柳棠意看見了。

柳棠意若有所思,看了祁王片刻,又看看秦如眉,歪了下頭,撲哧笑道:“王爺不是被嫂嫂的美貌給看糊塗了吧,淨盯著人家瞧。”

付容願斥道:“棠意,說什麽胡話。”

柳棠意吐吐舌頭。

祁王倒是承認了,大方一笑,盯著秦如眉道:“無妨,本王欣賞一切美麗的東西,愛美是人之本性,無需遮掩。”

秦如眉回以禮貌一笑,“王爺磊落。”

柳棠意站得腳酸,也不扭捏,揮揮手絹道:“哎呀,坐吧坐吧,一直站著不累嗎,我腰都酸了。”又笑著朝秦如眉招招手,“嫂嫂,快坐我這兒來。”

眾人落座,禾年招呼小廝給眾人端上糕點茶水。

祁王掃了一眼,忽然望向秦如眉,道:“聽說姑娘姓秦?”

秦如眉一愣,頷首,“是。”

“可依本王所知,兆州並沒有多少人姓秦,姑娘不是兆州人士?”

這似乎隻是隨口一問,秦如眉卻頃刻間冒出冷汗。

不愧是能在朝廷上與太子分庭抗禮的人物,竟敏銳至此,她自認沒有露出什麽馬腳,他卻對她生了懷疑!

她硬著頭皮,輕聲道:“如眉不是兆州人士,家鄉在兆州以南,隻是個不起眼的小縣,不足掛齒。”

“原來是這樣。”祁王微一挑眉,微笑望著她。

秦如眉攥緊了手。

不知為何,她覺得此人……很奇怪。

付容願笑道:“今日王爺大駕光臨,付家蓬蓽生輝,王爺可願意留下來吃個便飯?”

祁王道:“不了,我今日本是有事來找玉宵,既然他還沒回來,我就不多留了。”

付容願頷首,“王爺來早了,送信回來的人說,我大哥約莫再過一兩日才能到兆州。”

“嗯,我知道。”祁王隨口應了句,又朝秦如眉投去一眼,定定看著她。

秦如眉對上他的視線,心中竟湧起莫名的未知恐懼。

手心冰涼。

見祁王站起身,付容願也忙起身,有禮道:“那容願今日便不留王爺了,改日等我大哥回來,定第一時間派人通知王爺。”

祁王擺手笑道:“行了,叫我銘川吧,別一口一個王爺。我與你大哥是摯友,自然也與你們親厚,再者,方才交談間發現你與我誌趣相投,本王當你是好友,往後不必在意這些虛禮。”

付容願顯然被觸動,含笑點頭。

祁王帶著人要走,步伐忽然一頓,看向柳棠意,“柳姑娘,你呢?可要一起離開,還是留在你表哥家裏吃頓飯再走?”

他來付家的時候,碰巧在門口遇上柳棠意,是與她一道進來的。看見柳棠意的第一眼,他便知道,這個丫頭不簡單。

柳棠意笑容燦爛:“王爺要走,我可不走,我大老遠來兆州看表哥和嫂嫂,不留下住幾日怎麽行。”說著,笑盈盈一屈膝,“王爺您慢走,棠意不送啦。”

祁王果然被逗笑,頓了頓,想起什麽,“你說你名字叫什麽來著?”

“柳棠意,棠花的棠,溫柔小意的意。”

“棠……”祁王琢磨著,目光微深,“為什麽取這個字。”

柳棠意不明所以道:“因為我娘喜歡海棠啊,她說棠花是花中貴妃,尊貴無雙,才給我用了棠字取名。”

“嗯,你說得對,海棠的確是花中貴妃。”

祁王微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柳棠意一眼,帶著人離開了。

付容願讓禾年帶人送祁王出去,柳棠意看了付容願一眼,親熱地拉住秦如眉,“嫂嫂,聽說表哥明日就要回來了,我娘讓我帶著禮物過來看望你們,順便我也想見見還沒過門的嫂嫂,和你一塊兒住。”

秦如眉頷首一笑。

柳棠意看著她,片刻後,忽然沒來由地問了句:“嫂嫂,你是不是認識祁王啊?”

這話一出,付容願也朝她們看了過來,秦如眉心裏一跳,忙搖頭,“不認識。”

柳棠意眨眨眼,沒再說什麽。

*

夜色濃重,該是休息的時刻,付家宅院裏卻有幾處亮著燈火。柳棠意沐浴完換了身衣裳,帶著貼身丫鬟去了廚房。

卻沒想到這麽晚,還有其他人也在廚房。

柳棠意看見不遠處蹲在地上生火的背影,驚奇道:“禾年?”

禾年一愣,轉頭看見她,站起來道:“表小姐。”

“你怎麽在廚房……好香啊,你在偷偷煮東西吃嗎?我二表哥知不知道?”柳棠意笑聲銀鈴,走到他麵前,替他拍了拍臉,“瞧你弄得這一臉灰。”

禾年退後一步,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自己吃。”

“那就是給別人吃咯。”柳棠意壓低聲音,狡黠的眼睛一眨,“誰呀?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是府裏哪個丫頭?”

禾年頃刻間黯然下來,“她不在府裏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不在府裏了,難道說原本她在府裏?”柳棠意試探道。

“她被公子逐出府了。”

“不可能,我二表哥待下人最好,怎麽可能把人逐出府去。”

柳棠意語氣篤定,卻見禾年臉色更加難看,意識到他可能真不是說謊,愣愣道:“真的啊?”

“嗯,采春她……對二夫人不敬。”

這回輪到柳棠意沉默。

“表小姐,二公子很喜歡二夫人,您可記得千萬別……不然到時候吃虧的是您。”

禾年低著頭說完,不再多說,徑直走到灶台邊,盛出湯食,放在一個密封的食盒裏,提著走了出來。

“雞是禾年自己花錢買的,放了些滋補的藥材,味道應該還可以,給表小姐您留了一碗。”

禾年說完,朝柳棠意一頷首,匆匆走了。

廚房的燭燈還亮著,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柳棠意慢慢走到灶台邊,低頭,看著碗裏熱氣騰騰的雞湯,沉默著。

身後的丫鬟小函道:“小姐,這湯看著還不錯,也是禾年的心意,您可以嚐嚐。”

柳棠意伸出手,指尖一勾。

下一刻,那熱氣騰騰的湯碗頃刻間傾倒,從灶台邊滾落下去,清脆一聲響,在地上碎裂成無數瓷片。

有一些湯濺落到了柳棠意的裙擺上,她卻仿若未覺,麵無表情看著,眼中是濃重的冷漠。

“我要他的心意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