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夏七月。

下午四點,虞城上空的天卻黑透了。陰雲堆積旋湧,大風呼嘯,閃電在雲層中穿梭,忽明忽暗。

“氣象局發布雷暴大風藍色預警,預計未來12小時預警區域內將再次出現雷暴大風天氣,陣風風力達7級以上或有較強雷電,請有關單位和人員做好防範準備……”

連續三天的極端天氣讓行人們都多少有了些經驗,開始急迫的奔跑。

豆大的雨點“撲啦啦”的撞在玻璃上,留下蜿蜒如爬行動物一般的濕痕,這個點是虞城人民醫院手術室交班的點,白班的麻醉師和護士下班,由夜班人員接管未完成事務,因人員驟減,往往是最淩亂忙碌的時間段。

手術室裏人聲嘈雜,前台卻傳來推車滾輪雷鳴般的轟動。

“起床起床!別睡覺了!!來腦外傷了!!”

“骨科會診!!燒傷科會診!!”

“市中心連環追尾!!喊三值班來幫忙快點!!”

血腥氣、皮肉燒毀的焦烤味道以及厭氧菌繁殖以後的惡臭在走廊裏蔓延開來,醫護班子表情凝重,奔跑來去化作一道道忙碌的殘影。

薑添是燒傷整形外科今年新入職的員工,也是燒整科學科帶頭人鄧重華教授的關門弟子,今晚恰好輪到他值班,沒想到趕上這麽一場大工程,他一邊洗手一邊跟護士埋怨今天不應該嘴饞吃什麽芒果,後急急忙忙的跟著鄧教授衝進手術室。

甫一進門,他就聽見他的老師在發火。

“急診那邊什麽意思!雙側瞳孔散大沒有生命體征還往手術室送?他們是不是缺錢缺瘋了!”

護士在一旁打圓場,“主要是家屬表示還想搶救一下——”

“不要浪費時間。”鄧重華冷著臉擺手,“抬下去,換能救的,家屬那邊我去溝通。”

薑添靠牆站,消過毒的雙手舉的略僵硬,他踮腳朝手術**看了眼,躺在那兒的是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整個胸廓失去了本來的形狀,像個被創變形的易拉罐,衣服跟皮膚已經分不清界限了,紅的是血黑的是碳化的皮膚,唯有一顆腦袋還算完整,有點兒禿頂,腦袋兩邊有幾縷白發。

生命體征一片死寂。

這麽大的燒傷麵積和損毀程度……老師的判斷沒錯。

薑添歎了口氣,退開半步,給衛生員讓路。

衛生員這份工作薪水一般,光吃體力,所以聘請的大多是縣城來的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女。

可眼前這個……

薑添愣了愣。

眼前這個衛生員有點子不尋常。

那套粗糙漿洗的手術衣穿在他身上顯得四肢修長,腦袋被口罩帽子捂得嚴嚴實實,光露出一雙眉眼,極年輕,還是個雙眼皮。

如果不是因為他夾著衛生員的胸牌還熟練的幹著衛生員的活兒,薑添會以為他是新來的男護士。

一晃神的功夫,對方已經將屍體搬到了事先準備好的黑色垃圾袋上,麻利的用推車推出了手術室。

削瘦的身材大大的力量,這麽年輕,幹衛生員可惜了。

薑添感慨了半句,轉頭去安置新入的病人。

-

“衛生員”埋頭在人群裏穿梭,忙的風風火火,毫無違和感。

他耳蝸裏的那枚微型對講器在持續輸出。

“搞毛啊開心!你該不會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勤勞樸實的衛生員了吧!!”

“別忘了你的任務!任務!!”

“沒忘沒忘。”盛歡被吵得短暫耳鳴,那邊統籌規劃的護士長正在拚命衝他打手勢,看口型是在喊“接病人接病人”,盛歡調轉龍頭就扶著推車又衝出了手術室。

“遇上連環追尾了,全是重病人。”盛歡跑出了風的感覺,一麵認真的解釋:“我不幫忙的話他們完全忙不過來。”

“忙不過來關你屁事啊!是他們在給你發薪水嗎!”他的聯絡人怒聲道:“快去找貨!”

“很快!”盛歡說。

“很快是多快啊喂!”聯絡人被敷衍麻了。

每到此時他都不得不感慨,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龐貝市麵上最搶手的賞金獵人什麽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年輕,心軟又愛管閑事,有時候像個磨磨唧唧的小佛陀。

時過午夜,手術室終於消停了些許,盛歡悄無聲息的後走廊穿出,來到了僻靜的標本收納間。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是泄露的福爾馬林,揮發之後浸**在空氣中的結果,收納間門口有個大飲水機桶,裏麵的**見底,水龍頭則維持著開啟的狀態,還在往外滴水,綿延水痕在地上一路蔓延進處置室。

也不知道是哪個新手員工手殘幹的好事,這要是被抓到了肯定要被護士長罵的狗血淋頭。盛歡屏了屏呼吸,推開處置室的門。

這裏存放著所有手術取下來的標本,小的用標本袋存放在隔間裏,大的……比如方才幾小時內切割下來的壞死斷肢,隻能用黃色的塑料袋層層包裹,靠牆安置。

牆邊的黃色塑料袋堆積成山。

盛歡帶著手套過去蹲下,挨個兒拆封。

沒了塑料袋的遮掩,感人的氣味撲麵而來,單薄的口罩根本擋不住,能叫人把去年的隔夜飯也吐出來,盛歡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卻十分平靜,他翻了一陣,很快從這對殘肢斷手的底部托起了一顆頭顱。

照理說,標本室裏是不應該出現這麽一個部位的。畢竟,沒有人能在沒有頭顱的情況下存活。

而死人,往往不需要送什麽勞什子的標本化驗。

所以這顆頭顱出現在這裏是不應該的。

可它卻出現了。

還十分完整。

不僅完整,還很幹淨,很新鮮。

沒有被血汙沾染,皮膚冰涼柔軟,須發皆在,被精油理的平整,嘴唇還能算得上是紅潤,五官健全,能看得出來生前是個體麵有錢的老爺子。

盛歡的目光不經意掠過脖子下方。

一點兒也不平整,粉色的血管小嘴似的怒長著,朝向各個方向,裏麵早沒血可流,骨茬參差不齊,紮手的很。

硬生生被扯斷的?

盛歡的腦海裏閃過這麽個念頭,被耳機裏的動靜打斷。

“不該看的別看,停止你的腦補。”聯絡人倒是很了解他,“抓緊送貨,你不想早點下班啊!”

“想啊。”盛歡說。

他掀開衣服下擺,手術衣裏麵還有一層黑色的緊身衣,他將頭塞進衣服下擺,麵無表情的走出標本室,按亮了旁邊的貨梯。

今天一天他已經把整個手術室的構造摸得熟透,還在跟某運輸員擦肩而過時順走了對方的門禁卡。

夜深人靜,他從住院部的偏門走出,一輛不起眼的灰色麵包車停在路邊。

盛歡拉開門,囫圇脫了手術衣,露出裏麵純黑的緊身T恤,他削瘦頎長的身材,像一隻充滿力量的黑貓。

“套勾。”他把頭遞給司機。

“啥?”司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黑話,貨物交接的意思。”盛歡費解道:“你新來的?”

“嗐!”司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揮揮手道:“阿提密斯說跟你沒那麽多講究,車開的夠平夠穩就行。”

盛歡:“?”

“上車吧。”司機不在意的將頭顱扔進密封箱,熱情的拍了拍車後座,不像個搞贓物運輸的更像個中年男保姆:“睡一覺,不是說還要去參加什麽校友聯誼會——”

盛歡有些發愣,“校友會要到下周呢,這你都知道?”

“下周也不遠了呀!不得有個良好的精氣神嗎?”司機教育他說:“阿提密斯說了,小小年紀,總熬夜會不長個子的。”

盛歡:“……我一米八了!”

他時常會為聯絡人過量釋放的關懷情緒所困擾。

不過阿提密斯不會害他倒是真的,盛歡沒再吭聲,貓腰鑽進車裏。

司機替他把後座放平了,像一張略窄的席夢思,雖然不算寬敞,但比他那張總是“咯吱咯吱”的彈簧床要舒服多了,發動機緩緩啟動,噪聲被隔絕在外,微微震動像是按摩功能,盛歡側著身子閉上眼,外界的喧囂須臾間拉遠。

然而漆黑寧靜隻在他眼前維持了不到五秒鍾的時間。

他依稀聽見一聲淒厲的鳴嘯。

似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透過千山萬水,尖銳中帶著層層回響。

司機毫無反應,顯然什麽也沒聽見。

盛歡的眼球在眼皮下輕微震動。

仿若影院的放映機猝然啟動,有無聲的畫麵落在他的視網膜上。

兩三幀,一閃而過。

……

禿頂的老年人從黑色的垃圾袋上坐起來,光著屁股走出門。

光屁股的原因不是他想,而是兩輛車對創的時候,爆燃起的烈焰將他的褲子燃燒殆盡,不僅是褲子,還有臀腿部大麵積的皮膚,這也是他的死因之一。

……

盛歡看見的地方是手術室的處置室,是專門存放垃圾以及屍體的地方。

他親手把這位死去的老人家運到的處置室,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這位胸口還有個大窟窿的老大叔將要在手術室完成一場裸奔行動。

盛歡猛地睜開眼,起身拉開了麵包車的門。

麵包車已經啟動了,行駛速度至少是賽過小電驢的,盛歡就這麽跳了車,在地上一滾就跑沒了影,給司機活活嚇清醒了。

“喂喂喂!!”司機急了,衝著對講機大叫,“阿提密斯你的搖錢樹跑了!!”

“笨蛋!你開車都不鎖門的嗎!!”聯絡人在耳機裏怒吼。

“我鎖了我鎖了!”司機委屈的不行,“但小夥子開鎖的手藝一流啊!瑞思拜!”

聯絡人在那頭沉默了,聽聲音好像在吸氧,好一會兒才道:“那小子又發什麽神經了……算了,東西給他了吧!”

“東西?”司機的尾音上揚,“什麽東西?”

聯絡人:“我特麽——”

在他暴怒前後一秒鍾的時間,司機連聲找補:“給他了給他了!東西不在了!車後座就他一個人睡過,肯定是他拿走了!!”

聯絡人這才鬆了口氣,後道:“那你告訴他使用方法了麽?”

這回司機徹底沉默。

“那是我們最新剽竊來的聯合國的高新技術啊!!!”聯絡人炸了。

“應該不用太擔心吧……”司機訕訕然笑道:“現在年輕人都挺會玩兒數碼產品的,自己摸索摸索應該——”

“應該個屁啊!!”聯絡人抱頭慘叫:“使用說明有一百八十多頁!!光啟動手冊就有六十多頁!!”

司機笑不出來了。

“他這是去做什麽了啊……”他將脖子探出麵包車,憂心忡忡的仰望著燈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樓。

與此同時,一輛穩重的黑色SUV從旁側疾馳而過。

窗戶是略帶炫彩的單向玻璃,從外麵看不見裏麵,駕駛位上坐著一個帶墨鏡的胖子,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對著耳機道:

“外勤組虞城分隊抵達任務地點!”

“收到,請匯報實際到組人員。”

“3022級熊提,伍琳琅。”

“經驗證,組內人員無督導資質者,未達成組標準,請盡快確認督導位。”

“我去,還非要督導位不可啊!”熊提停止了咀嚼動作,略焦灼的與副駕駛座上的氧氣美女對視,“這可怎麽辦?”

美女美眸一轉,飄向車後座,像在看一頭待宰的羔羊。

“喏,就他了,江湖救急。”

“你確定?”熊提狐疑道。

“怕個錘子。”伍琳琅很是豪邁。

熊提眉頭一皺。

“顧渢止,督導位是3021級的顧渢止。”

“滴”

“督導資格審核通過,組隊完成。”

“任務詳情已發送,祝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