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好意思啊美…老板”

盛夏的雨帶著涼氣,淅淅瀝瀝從靈堂的屋簷上墜落,減緩了葬禮上人們的燥意,泥土中的腥氣被激發出來,蔓延在這間大院的每一個角落。

炎城的葬禮規矩大,除了直係親屬和主持外一律不能進內間,隻能在大院裏吊唁。規矩越大越需要一個懂得流程的人來幫忙指導,孟珩就是這個“懂行的人”。

他今天一早高高興興開門做生意,結果就闖進來一個大漢,壽衣花圈骨灰盒一條龍購置,然後還問他出不出租自己。

孟珩當時沒太明白,已經打算到街口的治安崗亭叫老大爺過來把這神經病趕走,那大漢又喘著粗氣解釋說他們家缺個葬禮主持,原本定好的人早上下樓倒垃圾把腳崴了,現在還在醫院呢。

孟珩的第一反應是,這死者是不是有點兒命硬啊,死了還帶克人的?但是馬上又覺得不太尊重。想著反正他今天也沒什麽事,加上葬禮的位置離得不遠,就同意了。

誰想到了之後一切都順順利利的,可馬上就該下葬了還是不見直係親屬來。

他問早上找他幫忙的大漢,說這家人爹媽都已經去世了,但是還有倆兒子,可不知道為啥都沒來。他隻能一邊唏噓感慨一邊站著傻等。

靈堂上擺放著兩張遺照,一男一女,男的看著一臉富態,年齡五十歲左右。女的明顯年輕一些,不是保養到位的那種年輕,就是正兒八經的年輕,歲數小。

孟珩掃視一眼屋內,納悶兒想這都要下葬了怎麽還不見子女過來呢。

他正要退出去再找大漢問問,就感覺有人掀簾子進來,他回頭,先看見的是一個大圓腦袋,仔細一看是個頭茬緊貼頭皮的圓寸腦袋,這人好像是剛從片場下來,穿著一身與周圍格格不入的亮麵黑色皮衣,腳上還蹬著一雙高級賽車鞋。

謝澤確實剛從場上下來,不過不是片場。今天郊區的賽車場有摩托車賽,他下場的時候發現手機都被打爆了,一看二十幾個全是小飛打的。

小飛是他哥們兒,從小跟他一起長大,成天追在他屁股後麵叫澤哥,也熟悉他們家的事兒。他回撥過去,還沒張嘴呢就聽那邊喊,“澤哥!你在哪兒呢?謝叔今天十二點下葬你是不是忘了!”

“操!”他低罵一聲,這兩天就惦記著這場比賽,確實把什麽都忘幹淨了,他趕緊問小飛,“葬禮在哪兒呢?”

“就老院,你快回來吧!”小飛本來要掛,可是忽然又一猶豫,囁嚅道:“哥...我再跟你說個事兒,你別惱啊。”

謝澤正準備戴頭盔,受不了他這墨跡勁兒,“趕緊放!”

“就是...聽說今天那個私生子也要來送靈...澤哥?”

“我知道了。”謝澤要掛電話。

“哎哥!這知道了是啥意思啊!”小飛是真害怕,他從小跟謝澤一條褲子長大的,謝澤是什麽人他還能不知道嗎?衝動、好戰、就愛用拳頭說話,這要是在葬禮上把弟弟給打了,那不得被人把脊梁骨戳爛啊!

謝澤嗤笑一聲,聲音都染上陰狠,“車禍的時候他不來,搶救的時候也不在,現在所有事兒都了了,他想蹦出來分老頭子的家產,有這美事兒?”

他扯扯嘴角,安撫小飛說:“放心,我有分寸。”

小飛在另一邊默默咽口水,上次謝澤也說有分寸,結果第二天就把在球場上挑釁他們的傻缺男打進了醫院。

謝澤騎摩托,一路上插著縫飆來的,小飛進不去內間,隻能簡單跟他說說情況,“那個私生子好像到了,我聽說穿深灰色衣服,就在內間呢。”

謝澤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進去了。

跨進門他就愣了,一來是沒想到他爹的私生子這麽大,二來是這人...怎麽說呢,陰柔?不太對。溫潤?又差點兒意思。反正就是漂亮,是真漂亮,明晃晃的漂亮。

謝澤又看靈堂上他爸那張黑白照,想著他這小媽基因得好到什麽樣,倆人一中和才能生出這樣一張臉啊。他本來想著上來先一腳猛踹,教教這私生子做人的,結果看著這麽一個美人兒,估計自己一腳下去這人直接就ICU見了。

孟珩看著謝澤大刀闊斧朝他走過來,先是上下打量自己,眼神帶著說不出的感覺,總之讓孟珩難受。

“你,在內間?”謝澤問他。

孟珩想著這應該就是死者兒子了,他快速整理了一下並不淩亂的衣服和發型。今天穿得是深灰色的亞麻棉服,他討厭正裝的束縛感,為顯莊重又在胸口別了一朵白色的**,平時不打理的及肩長發也被歸攏起來。

謝澤好像等得不耐煩了,“嘖”了一聲又問一遍:“內間?沒走錯?”

孟珩點點頭,道:“我等你——”

他本想說我等你半天了,結果你字兒還沒說完,就感覺小腹上驟然傳來疼痛,他本能地在第一時間弓起身體。

謝澤的這記右直拳是沒半分猶豫、幹淨利索地打在孟珩肚子上的,他怕把孟珩打壞了,還刻意收著勁兒,疼倒不是特別疼,關鍵是他媽冤啊!

孟珩彎腰捂肚子的時候都快哭了,想著自己今天就不該忽然熱心,這家人全他媽是神經病!

門外麵守著的大漢終於聽見裏間的動靜不對了,他衝進來抱住謝澤,對著孟珩一個勁兒的道歉,然後又轉頭數落著謝澤,“你要瘋是不是!打人家幹什麽!”

“老子就是要教育教育他,讓他知道他為什麽叫私!生!子!”謝澤脖子上的青筋都吼出來了。

孟珩雖然不清楚他們家到底是什麽情況,但現在已經確定自己就是一條被殃及的小魚苗,他緩過神來,還沒來得及張嘴說話就被大漢超級高的聲音壓回去了。

大漢狠拽著謝澤,聲音喊得比他還大,“人家是壽衣店的老板!來幫忙的!你個混球!”

“我管他是……壽衣店老板?”謝澤瞬間偃旗息鼓,就跟被人悶了一棍子似的。

大漢又悄默聲瞥他好幾眼,確定謝澤不會忽然暴起才鬆開他,又轉過來點頭哈腰地跟孟珩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啊老板,你看這事情鬧得…用不用帶你去醫院看看?”

孟珩掃了一眼靈堂上男人的遺照,想了想早上店裏的情景,更覺得這麵相命硬克人了。

他揉著還有些鈍痛的肚子,心想著天大地大死者最大,君子報仇倆小時不晚,於是擺手道:“不用了,抓緊下葬吧。”

身高體重都一米八的大漢瞬間熱淚盈眶,對這個看起來就弱不禁風的老板一鞠躬,感激道:“您真是——真是大好人!我以後一定多光顧生意,一定!”

冥店老板孟珩:……。

真他媽一家子神經病。

謝澤到現在才回過味兒來,知道是自己莽撞了,二話不說就把來無償幫忙的美人兒打了一頓,真是罪過,他謝澤憐香惜玉二十五年,什麽時候幹過這種糊塗事啊!

“不好意思啊美…老板,回頭完事了我帶您去醫院瞧瞧,真是誤會真是誤會。”謝澤賠著笑,想給美人兒揉肚子又怕冒犯,轉頭一想又覺得倆大男人有啥冒犯的,幹脆把手伸過去了。

孟珩後退一步,他比謝澤矮了點,就隻能抬著眼皮瞪他。

美老板:“不用。”

送葬的隊伍浩浩****,謝澤作為兒子走在最前麵,一中午又是磕頭又是哭喪的,就算是真的大孝子也被這一套流程給搞煩了,更何況他這麽個完全沒有感情的磕頭機器。

墓地選在半山腰,謝澤下來的時候臉都走綠了。小飛在山下等他,見他下來又是說辛苦了又是捶腿遞水的。

孟珩是主持,站在最後盯著全場,他眼瞅謝澤趕在所有人離場之前偷偷摸摸先滾下山,轉了轉脖子凝望遠處的墓碑,感歎死者白生倆兒子,一個來都不來,一個不如不來。

孟珩是最後下山的,來送靈的人都走了個七七八八,倒是謝澤還在山腳下,旁邊還跟著一個精瘦精瘦的錫紙燙男孩。

謝澤這時候也看見他了,掐滅煙三兩步迎上來,一臉誠懇地打招呼:“老板,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你看這確實是個誤會,我還是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他二話不說就把人給打了,自己上山下山琢磨了一路,覺得還是得去醫院看看,這漂亮老板長得就不禁打,萬一有個好歹可別給耽誤了。

孟珩往左右看看,發現沒什麽人注意這邊。他其實挺煩用武力解決問題的,但有時候人受了委屈又需要發泄,原封不動地還回去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他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麵戴著精致又昂貴的萬國手表,時針指向二,倆小時到了,君子可以報仇了。

下一刻,謝澤被踹翻在地。孟珩跺跺腳,走到他身邊蹲下,帶著不達眼底的笑意輕聲道:“我還以為你這驢脾氣有多大能耐呢,原來還不如兔子的戰鬥力強。”

成功報複回去的孟老板心情舒暢,哼著小調兒就打車離開了,留下淩亂的謝澤捂著肚子在原地。

下午的山風又硬又涼,謝澤覺得這一幕就跟做夢似的,他被一個看起來還沒中學生抗揍的男的一腳踹翻了?然後還被狠狠鄙視嘲諷?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支著胳膊從地上爬起來,狠狠踢了一腳旁邊的花圃牙子,怒罵一聲“操!”

那天下午,在墓地山下,陳小飛親眼見證他澤哥先是一臉窩囊地對著一個灰衣服長頭發的漂亮男人鞠躬道歉,嘴還沒合上就被人家一腳踹飛。

那一腳是真狠啊,後來小飛跟老怪說起來的時候,連比劃帶演示,說他澤哥直接飛出去一米遠,另一位站在原地連身形都沒晃。

“澤哥…”小飛看著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謝澤,小心翼翼喊他。

謝澤剛才埋親爹的時候臉都沒這麽黑,想他謝小霸王從小到大稱霸家門口三條街,後來上了大學也是有仇必報從不吃虧,這回這個事是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讓他吃癟鬱悶。

說人家打他吧,明明是他不分青紅皂白先動的手。可是他道歉了啊,一路上又伏低做小裝孫子,這人理都不理他,一副老子高高在上懶得跟你計較的模樣,結果臨走前直接來上一腳,還譏諷他弱。

踹也就算了,怎麽還搞語言攻擊呢!也太記仇了。

“澤哥?”小飛又弱弱叫喚一聲。

“幹什麽!”

小飛吞了吞口水,望著美老板消失的方向說:“我怎麽覺得這人眼熟啊?”

謝澤瞥他一眼,根本沒當回事兒。笑話,就憑他陳小飛還能認識這種調調的人?要問整個炎城哪家烤肉最好吃,哪個酒吧的漂亮妹子最多,那陳小飛能給你分析的頭頭是道,可你要是想讓他跟文雅沾邊,那絕對是不可能。

“下午去我們家吃餃子?我媽包的韭菜雞蛋餡兒可香了。”陳小飛擔心他剛送走他爸,一個人待著心裏發空。

謝澤知道他是好心,但說實話,他跟他爸本來就沒啥感情,幾年前這人一出軌,父子倆更是直接形同陌路了,送靈奔喪是盡為人子的義務,但是說悲愴是真談不上,“不去了,我不愛吃那東西。”

“那你下午別忘了去一趟春賢路啊,市場監管那邊催呢。”小飛囑咐他。

謝澤頭都大了,想這一天真是事趕事,含糊應了一聲。

他爸當初和他斷絕關係,把拆遷之後買來的一條街給了他,讓他愛收租收租,愛轉賣轉賣,總之就算是當爸的最後補償了。

謝澤接手後的這幾年一直是把地方兌出去按時收租,也算一筆不小的進賬。

春賢路地段好,人流量也大,同樣的,租店的商家人也雜,城管有時候溝通不了,就會直接找他這個房東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