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碗盛雪

今年的滬上,春意甚濃。

位於華杉路的尚公館,私家花園內垂絲海棠、望春玉蘭,明豔爭輝。

錯落有致的早櫻與二喬更是將花色拉出韞濃的層次漸變,整個純中式的莊園盛滿了來自春日的清香。

蕙姨推開尚禧暖臥室門,院內的花香連帶著鳥鳴便一同闖入。

“我的暖暖大小姐,已經正午十二點了,還不起床?”

尚禧暖聽到聲音,皺著眉翻了個身。

她現在是滬大四年級文學係應屆畢業生,月初剛收到了京大與劍橋的碩士offer,這對於每個大四黨來說無疑進入了保險箱。

可同時畢業論文也如一把開了刃的匕首,她不得不頂著頭頂的利刃,開始了淩晨三點睡,中午十二點起的作息。

蕙姨關上門,用遙控將臥室內緊閉的窗簾打開,天光瞬間將淺米色的房間照亮。

尚禧暖側躺著,露出半邊脊背,瘦而有肉的瓷白皮膚泛著溫軟粉嫩的脂玉光澤。

茶棕色長直發如絲似錦,脖頸上掛著的金鑲玉彌勒佛項鏈便躺在錦緞上,笑容可掬。

尚禧暖終是被春光強行喚醒,格外不情願地睜開雙眼,含糊不清問道:“外公回來了嗎?”

“尚董一早就去壹京了,估計最快也要等到明天回來。”蕙姨看她坐起身子,才走去床邊將散落一地的文獻資料和電腦從地毯收起,“那你先洗漱,我去準備餐桌。”

“好。”

蕙姨剛走,尚禧暖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又響起,她拿過,按下接聽鍵,對麵女孩聲線清甜,帶著幾分迫不及待的激動:

“怎麽才接我的電話,給你發的鏈接看了嗎?”

尚禧暖打開擴音,將手機丟在一邊,有氣無力回道:“姐姐,我沒猜錯的話,佛羅倫薩現在是早上六點吧?你是剛起床,還是沒睡呢?”

“服設生通宵趕畢業設計,不是再正常一件事嗎?”喬曦振振有詞。

尚禧暖長歎一口氣,怏怏對喬曦說道:“四點睡,六點起,閻王誇你好身體。”

“我還和閻王互稱好兄弟呢!”喬曦懟了回來,催促她,“大小姐,快看我給你發的鏈接,保你迅速清醒。”

掛斷電話,尚禧暖才看到三個小時前喬曦發來的滬上財經新聞最新推送:【黎氏集團接連中標,再次險勝逢氏集團,拿下滬上親子度假村項目】

財經記者先介紹黎錫然四年前臨危受命接任黎氏董事長一職,彼時因房地產發家的黎氏正因行業急速縮水,而變得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自他上位後,迅速將視線從單線的民用住宅擴大至商業商場、寫字樓、酒店,工業科技園,高檔會所、體育俱樂部,乃至學校,醫院,農業、政府地標建築,都有相應的戰略規劃。

而此次滬上親子度假村,便是近年來最受矚目的項目之一。

業界大大小小,凡涉獵房地產、旅遊、餐飲行業的集團基本都參與了招標。而黎錫然便憑借著黎氏全麵開花的卓越成就,拿下了這一炙手可熱的項目。

隨之金融財經的專訪視頻自動播放,黎錫然與財經記者麵對麵坐在真皮沙發上。

記者采訪過不少行業內卓然的商業大佬,但黎錫然絕對是他采訪過最年輕的一位。

年僅三十二歲,隻有四年的掌權史,卻足夠他們財經組寫滿整整兩個板塊的實績介紹。

而這個絕對的高位者,一身Ralph Lauren深色高定西裝,周身散發著成熟內斂的精英氣息,整個錄製廳儼然都是他的主場。

記者直麵注視黎錫然極具英倫混血感的五官,尤其一雙眼眸,似凝結的琥珀落於碧色緋玉之中,深邃、神秘又溫柔。

他兩隻骨節分明的手十指交叉,略帶恣意地斜倚著沙發靠背,從而露出手腕上的百達翡麗腕表,隱約還能從他抬手的動作裏看到腕帶下一串烏青色花式英文紋身。

他先是問了黎錫然幾個關於度假村項目的問題,隨後脫離台本問出一條涉及他婚戀隱私的問題。

“眾所周知,黎董至今未婚未戀。很多人好奇,黎董會喜歡哪種類型的女孩呢?”問題無傷大雅,卻能有效調動起網絡點擊率。

視頻瞬間飄滿了網友們的評論:

【黎錫然作為滬上商界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不單出身優越,還是麻省碩士。聽黎氏集團的員工說,他性格還超級溫柔,被黎董喜歡的女孩,一定特別幸福。】

【作為金融圈的人,我給大家講講圈裏人眼中的黎錫然。】

【眾所周知壹京講究圈層,滬上則講究論資排輩。黎錫然四年前接任黎氏並不被看好,很多人認為他性格太溫,扛不起風雨飄搖中的黎氏。但他偏是憑借著春風化雨,剛柔並濟的商業手段,直接脫穎而出,讓一眾眼高於頂的老滬派前輩們心服口服。】

【現任滬上商會尚遵老會長,更是拿他當下一任會長培養。】

【我來給大家總結:優雅,從容的紳士貴公子是他!剛柔並濟,遊刃有餘的商界執權者還是他!】

麵對未經審核的突發問題,黎錫然依舊頷首,似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從喉間發出一聲低笑,說道:“我是個不喜歡說模棱兩可話的人,但目前確實還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

“但我想,那個女孩會是我的患得患失和難以自持。”

回答完問題,黎錫然才眉眼溫柔地看向鏡頭。

那一刻,他的目光像穿過屏幕,落在了尚禧暖微微緋紅的頰側。

直至采訪視頻結束定格,她都還沉浸在屏幕內黎錫然的溫柔款款。

是喬曦再度打來的電話,拉回她神智,“我舅舅帥不帥!”

喬曦媽媽是黎錫然親堂姐,按照輩分,喚他一聲舅舅。

尚禧暖則是因為黎錫然是外公收的學生,按照家裏的輩分,喚黎錫然一聲舅舅。

“嗯,黎舅舅自然是帥的。”尚禧暖咬著唇角,明明與喬曦隔著整六小時的時差,可還是有種被她看出羞澀悸動的感覺。

“那我們大小姐,豈不是更喜歡啦!”喬曦挑逗她道。

尚禧暖喜歡黎錫然,是與之親近的人都知道的事。

尚禧暖第一次見到黎錫然,是在高考前不久。

她記得那日的春光分外融和,將正襟端坐在花園的男人映襯得過分謫仙,也將剛還在題海煩躁的她捋順了脾氣。

春日裏,亭台花榭。

她穿著一條藍綠色碎花吊帶短裙,素顏紮著麻花辮,甚至圓潤的小腦袋上還係了一塊同色係三角方巾。

儼然一副在家備戰高考,也身在巴黎時裝周的姿態。

四目相對時,尚禧暖聽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詭異的心跳聲。

如小鹿迷失於森林,撞見了雲中孑然的仙鶴。

“你就是外公給我請的家教?”尚大小姐睜眼說瞎話,分明是領了外公的任務而來,可見了人又不想規矩接待了。

男人放下茶盞,望向她的眼眸平和溫潤,“不是,但如果我給你補課,有什麽好處呢?”

大小姐一點不扭捏,隨即從身後拿出一張滬上往年的高考試卷,往他麵前一攤,“我全部不會,你教會我,就知道有什麽好處了。”

那天,一道再簡單不過的題目,她故意讓黎錫然講了一遍又一遍,為的就是給站在二樓的外公看。

而黎錫然也終是沒有辜負她的有意相助,全程大方得體,溫潤有耐心。

送他出門時,大小姐雙手背在身後,手指攪得生疼,但還是一副驕縱口吻:“你這個家教我很滿意,以後記得隨叫隨到!”

黎錫然停下腳步,俯下身子與她平視,“尚小姐幫了我那麽大一個忙,以後任何難題,我都幫你解決。”

她看著黎錫然上車,同她擺手,最後消失在華杉路拐角。

那個本因高考而兵荒馬亂的18歲,因為一個清晨的悸動,如春日的初雨,隨風來急,落在她平靜緘默的心湖,不動聲色卷起片片漣漪。

“怎麽不回答我?”喬曦聽著尚禧暖這邊的沉默,追問道。

從久遠記憶裏抽身,尚大小姐難得露出扭捏之態,輕聲問:“曦曦,那你覺得,舅舅喜歡我嗎?”

喬曦咬唇,回憶黎錫然和好姐妹相處的日常。

在她的記憶裏,舅舅溫柔有涵養,對任何人張弛有度的同時,也克製疏離。

而好姐妹則是被全家捧在掌心的明珠千金,平時明豔乖順,但軸起來也是個驕縱難以安撫的主兒。

如何看,兩人都是不同世界的人。

可黎錫然偏又會因為尚禧暖在外公那裏要不到私人馬場,不遠千裏跑去寸土寸金的壹京為她實現。

明明是個最討厭麻煩的人,可還是願意在尚禧暖氣頭上,不勝其煩地使出各種招數哄人開心。

甚至一向溫潤的他第一次當眾發火,也是因為有人對尚禧暖出言不遜。

可若說偏愛,這些細枝末節裏又不乏摻著家族情誼,和年上者對年下者的縱容與向下兼容。

“你知道的。我舅舅也就看著溫柔好相處,關懷員工,關愛社會,是個沒有架子的大老板。實則心思深沉得很,普通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

黎錫然就是標準的高位者,成熟的商人,看似溫和隨性,實際疏離冷漠。

“所以,我再喜歡也沒用呀...”大小姐的聲音都不免落寞起來。

“可是,我怎麽聽說滬上都傳遍了,等你本科畢業,舅舅要和你先訂婚呢?”喬曦嘟囔道:“還說他是尚遵外公親自挑選的接班人,自然也是給最最心愛的外孫女挑的女婿。”

尚禧暖往**一倒,悶著聲音回道:“如果是真的,外公早該探我口風了。”

“那尚遵外公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行動?”

“哦!還真有一個。外公把媽媽留給我的綠城玉園重新裝修一遍,現在就剩選客廳和臥室的家具了。”

“陸浦金融區的綠城玉園,不就緊挨著舅舅的宛宮壹號嗎?”喬曦驚道:“聽我媽媽說,舅舅的宛宮年初就已經全部拆掉了,按照最快的兩年裝修速度,那不就正對應你研究生畢業嘛!”

“...”

“舅媽!”在尚禧暖還沒反應過來時,喬曦直接先發製人。

“喬曦曦,不要給我偽造這種虛妄的幻想。你知道的,我可承受不起真相。”大小姐憑借最後一絲理智說道。

嬉笑一陣,喬曦不免又冷靜下來,對她說道:“暖暖,舅舅的身世你不是不知道。就算尚遵外公舍得,我那個韶怡外婆,可不是位好相處的婆婆。”

尚禧暖托腮,那些陳年舊事開始湧上心頭,“我相信舅舅,也相信自己。”

喬曦這才發出一個豁然地笑,“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當務之急是,先確定我舅舅心裏有沒有你。”

“有什麽好辦法嗎?”

喬曦故意壓低聲音,神乎其神道:“看一個男人心裏有沒你,就要看他願不願意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給你。比如窮人的錢,商人的利,天神的偏愛。”

“我舅舅,不缺錢,不缺權,滬上那麽多名媛喜歡他,也不怎麽缺愛。但自從接任了黎氏,就沒休息過一天,顯而易見他最缺的就是時間。”

“所以,看我舅舅心裏有沒有一個人,就看他願不願意陪你。綠城玉園不是還差幾樣家具嘛,你找舅舅陪你去選。”

“這樣好嗎?會不會打擾到舅舅工作?”尚禧暖雖然已經心動了,但還是有最後的顧慮。

“你放心好了,我舅舅的董事辦可是出了名的時間管理大師,最知道怎麽規劃工作。隻要舅舅願意,有一整個團隊的人給你鋪路。”

聞言,尚禧暖掛掉和喬曦的電話,心一橫,點開置頂最末位的聊天框。

她備注著黎舅舅,頭像是她之前偷拍黎錫然與外公坐在茶室品茗的照片。

森綠禪意的背景,男人身姿卓絕,正端著雕刻玉蘭的玲瓏瓷蓋碗。摁下快門的瞬間,黎錫然剛好看向她,眼底的柔似春水凝波,漾漾叩人心門。

也是那次,黎錫然主動加了她的微信,四年間再沒換過頭像。

【銀碗盛雪:舅舅,你下午有沒有時間呀?】

發完後,尚禧暖立刻截圖給“喬曦”。

【銀碗盛雪:等舅舅回我消息。】

【銀碗盛雪:舅舅用我拍的照片當頭像,真的越看越溫柔,看久了很難不心動呀!】

【銀碗盛雪:你再幫我選下哪條裙子更適合和舅舅約會...】

大概過了有半分鍾,她都遲遲沒有再收到微信提示音。

大小姐等不及,準備給喬曦撥一通電話。

可就在她剛拿起手機的瞬間,就發現發送的頁麵備注顯示著“黎舅舅”三個大字。

尚禧暖再看聊天界麵,手機屏幕已然泛白模糊,唯有黎錫然注視著鏡頭淺笑的頭像越發清晰。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屏幕後的黎錫然。

連笑容都逐漸變成似笑非笑的,帶著審視的模樣。

尚禧暖喉嚨開始發緊,火辣辣的痛從臉頰蔓延至耳根。

她緊咬著唇,指尖顫抖地選中那幾條本該發給喬曦的消息。

然後點擊:【撤回】。

靜謐無聲的臥室,安靜到能聽到落花的聲音。

剛剛還如乳玉般的女孩,皺眉的時間,全身已紅如熟透的蜜桃。

豎立的發絲,都像寫滿了無地自容的羞與尷尬。

可就這樣過去了一分鍾,她也沒收到黎錫然的回複。

甚至,亂撞的小鹿都開始心存僥幸:說不定,黎錫然剛剛沒有看到那些話...

嗯!他肯定沒有看到!

尚禧暖堅定道。

但就在她剛安撫好尷尬的小心髒時,黎錫然的頭像閃過一個鮮亮的紅點。

【黎舅舅:有時間】

他隻回答了第一條消息。

尚禧暖眨了眨眼睫,這下基本確定了黎錫然確實沒看到她錯發的消息。

隨後緊跟而來的是一條語音消息,尚禧暖沒任何防備地點開。

溫柔的聲音富有磁性,似清風徘徊縈繞。

【他說:“第一條裙子更適合去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