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還來得及反悔嗎?◎
常芳澤一宿沒睡踏實,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了。
“吱呀”一聲,寧蕎輕輕推開房門。
她上前挽著常芳澤的臂彎,語氣軟乎:“媽,下鄉要帶些什麽?我們早點準備。”
常芳澤怔了一下。
寧蕎拉著她的手,往自己屋裏牽。
櫃頂上母親陪嫁時的行李箱已經被她搬下來,往地上一放,櫃子裏的衣服被收拾好,疊得整整齊齊的,分門別類擺放。
“幹農活要穿褲子,這些裙子不方便,就先收拾起來,等我回家再穿。”
“蕎蕎……”
“快入冬了,冬裝和被褥得先帶上,等到天氣暖和了,爸爸媽媽再幫我把夏裝寄過來。”
寧蕎還收拾了一些課本和書,以及信紙信封。書是下鄉之後要讀的,至於信紙,她準備一有時間就給父母寫信,說一些插隊時發生的有趣的事,他們一定樂意看。
她用行動和笑容,安撫著母親焦躁的心。
“媽,既然沒辦法改變,我們就接受現實吧。”寧蕎靠在常芳澤的臂彎上撒嬌,“別擔心,我長大啦。”
常芳澤眼眶發熱。
恍惚間小閨女似乎仍是兒時那軟軟糯糯的樣子,一轉眼,卻已經長成半大的姑娘。
“對了,媽。”
“怎麽了?”
“我可不可以多買一點雪花膏帶過去呀?”寧蕎說,“要不然皮膚會開裂。”
“臭美。”常芳澤勾了勾閨女的鼻尖,“走,媽給你買。”
常芳澤是供銷社的常客,將票證交給閨女,讓她挑著自己喜歡的拿。
營業員給推薦了一支手電筒,掰了掰開關,光線明亮,可神氣了。
“這批手電筒是新到的,農村還沒有通電,到晚上拿著手電筒照明特別實用。”
寧蕎接過手電筒,軟聲問:“媽,可以買這個嗎?”
“可以是可以。”常芳澤又開始擔心,“你一個人去這麽遠的地方,等到了晚上,千萬別出門,太危險了。”
寧蕎立即分散母親的注意力,問營業員:“有水果糖嗎?”
常芳澤失笑,揉了揉閨女的頭發。
畢竟還沒真正到成行的時候,一些瑣碎的東西,母女倆也沒顧得上挑,拿著手電筒和雪花膏,結賬時順便拿了一盒餅幹和一把糖果。
等出了供銷社的門,寧蕎提議再逛一會兒。
常芳澤知道閨女是想告訴自己,調理這麽長時間,自己的身體好多了,不虛弱,也沒這麽嬌滴滴。
母女倆穿過靜和街,街對麵就是安城第一人民醫院。
“小時候你是這醫院的常客,護士都和你熟了。”常芳澤說,“每次一見到你,就要迎上來,說是瓷娃娃來了,搶著要抱。你哥哥就不同意,說自己的妹妹,就要自己抱著。”
“哥哥這麽小氣。”寧蕎笑吟吟道。
寧蕎喜歡聽小時候的事,纏著母親多說點。
就在倆人有說有笑時,她忽然踮起腳尖,定睛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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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條街的距離,楊清清聽身邊人數落著知青的不是。
“摔了一跤而已,鬧著要來市醫院,還得咱一起送過來。”
“吃商品糧的就了不起了?咱這一趟出來,白被扣了工分,找誰說理去?大隊長就是見咱們年紀小,好欺負!
“我就見不得這些城裏女娃娃,都嬌氣,一個個矯情得很。摔一下,又沒出血,一個勁喊著疼,我看就是不想上工,找的借口!”
楊清清這會兒想到了自己也有一個嬌滴滴的城裏同學。
隻不過寧蕎那不叫矯情,人家就是被捧在手心裏寵著的,就算嬌氣也有資本。
她正這麽想著,胳膊肘被邊上人推了一下。
“清清,那人怎麽一直看著你?你認識?”
楊清清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對街一張熟悉的漂亮小臉。
寧蕎笑容滿麵,眸光亮晶晶的,輕輕向她招手,連聲音都喊不響,細聲細氣的樣子。
楊清清眼睛一亮:“等一下!我碰見高中同學了!”
看見她朝對街飛奔過去,蔣紅梅撇了撇嘴。
這個楊清清,在城裏念過高中了不起?在城裏還有同學呢!
楊清清是寧蕎在高中時代要好的同學。畢業後一個回村掙工分,一個則留在家裏等待招工機會。
楊清清禮貌地向常芳澤問好。
當長輩的,知道兩個小姑娘想多聊聊天,便說去前邊買一個蔥油餅,給她們留了空間。
寧蕎拿出餅幹盒,問她怎麽進城了。
過去念書時,寧蕎也總愛和她分享好吃的。楊清清沒客氣,雙手接過:“一看就很好吃!”
餅幹又香又脆,楊清清吃得眯起眼睛,說道:“我們村知青上山的時候不小心被人推了一下,摔下去了,鬧著要看醫生。聽說她爸爸是滬市的領導,知青點怕擔事,就找了一輛拖拉機,送她到醫院看看。”
“還好來醫院了,剛才醫生檢查之後,說她磕著腦袋,可能有淤血什麽的,反正還得再觀察。她給我們塞了點錢和票,讓我們下去幫忙買點吃的。”
“他們都說知青事多,可我覺得,幸虧她把事鬧大了。撞到腦袋可大可小,前些年我們村一個小孩,偷跑去水庫玩,地滑,他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後腦勺著地,剛開始還是正常的,等到第二天,人就沒了。”
“這就是老話說的,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鬧一鬧,好歹能做個檢查呢,要不然誰心疼她?蕎蕎,幸虧你不是知青,要不然像你這麽老實的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保準要吃虧,太嚇人了。”
寧蕎愣了神:“下鄉真的很嚇人嗎?”
“當然嚇人了,我們這兒的知青,夏天頂著烈日耕地插秧、扛麻袋,曬得臉和胳膊通紅還脫皮,冬天裏三層外三層裹著,都還是受不住凍。”
“點著煤油燈去打井挑水,摸黑在農田裏幹活,一年到頭吃不到細糧,分多了糧食,村裏人還要吵吵。而且,就算是夏天,洗澡也不方便,大家都過得糙,知青根本受不了……”
“聽說我們村都算好的了,一些偏遠地區的知青,條件更加艱苦!”
沒人比楊清清更清楚大隊知青一天到晚都忙些什麽,她話匣子一開,邊吃邊說,一刻不停。剛下鄉時,肯定是滿腔熱血,但艱苦的環境和高強度的體力活根本就不給人緩衝的餘地,於是他們便期待回城或被推薦上大學,然而,卻是沒影兒的事。
當地人雖大多樸實,可還是會排斥知青,如果知青點的同誌們內部都還不團結,日子就更難過了。
哥哥說下鄉苦,知青骨折都沒法送醫,寧蕎聽著警惕,但隻要當心一點就好。
然而現在,下鄉這回事,突然變得具體化,她開始傻眼。
“而且,表現不好的知青,還得受罰。”
“像是被安排去掃牛棚都算輕的了,我們村一個知青,不願意和大隊書記的兒子好,得罪了人家,就被安排去挑大糞。糞桶這麽重,還臭,我看著都替她可憐,但也沒人為她說話,怕牽連到自己。”
寧蕎的眉頭緊緊鎖著,再也沒有舒展過。
“蕎蕎、蕎蕎?”楊清清的手在她麵前揚了揚,“你怎麽了?”
“我、我也要下鄉了。”
“咳咳咳——”
楊清清被餅幹碎末嗆出眼淚,眼睛都咳紅了,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寧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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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楊清清分別之後回家的路上,寧蕎還是懵的。
常芳澤買了閨女最愛吃的蔥油餅,但小姑娘出門好幾個小時,有些累了,再加上被狠狠嚇了一遭,根本就沒胃口。
看著她煞白的小臉,常芳澤的心又揪起來。
回到職工大院裏,不少嬸子們迎上來,問起寧蕎下鄉的情況。
大家鄰裏鄰居的,壓根沒有秘密可言,隻一天的時間,就傳開了。
常芳澤應著,絲毫不隱瞞。
剛聽說寧家小閨女要下鄉,職工以及職工家屬中不乏看好戲的,嬌小姐怎麽能吃得了這個苦?可現在,寧家人自己坦然承認,人家倒是沒話說了,母女倆都已經夠愁的了,他們隻能安慰。
“我先回去做飯,回頭再聊。”常芳澤提不起精神,說道。
寧蕎和叔叔嬸子們打過招呼,往家的方向走。
兩道身影迎麵而來,是林廠長的媳婦俞翠曼和他兒子林廣民。
林廣民默默地看著寧蕎。
她不笑,可唇角像是天生就在上揚,甜美可人。
俞翠曼不動聲色地瞄了自己兒子一眼。身為廠長夫人,她有一股傲氣,上哪兒都喜歡被捧著,整個職工大院裏,唯獨常芳澤和她碰麵時向來不卑不亢,從來不會恭維她。
兩個女同誌之間,立場仿佛天生敵對,她冷淡地收回視線,扯了扯林廣民的胳膊:“快走。”
這一幕被大院裏好事的嬸子們盡收眼底。
林廠長家的兒子,真是半點都不藏著掖著,隻要一看見寧主任家的閨女,眼珠子就立馬粘到她的臉上去!
大家在背後瘋狂交換眼神,掩著嘴偷笑,小聲閑聊。
“昨天晚上,我被大院裏推自行車的聲音吵醒,想出來看看怎麽回事。結果你猜,我出門聽見什麽了?”
“是寧陽和他媳婦,在商量他們小妹出嫁的事,說是這樣一來,就不用下鄉了。”
“先不說下鄉後寧家丫頭的身體能不能吃得消吧,插隊當知青,都不知道要去什麽窮鄉僻壤,聽說早幾年一些女知青知道沒希望回城,就在當地找個農民結婚,真成了當地人,如果對象不是什麽好人,過的日子不要太苦哦……既然是這樣,寧主任家還不如直接給閨女嫁了,省了這麽多麻煩事。”
寧蕎心不在焉的,沒注意職工家屬說的話,滿腦袋都是楊清清剛才描繪的下鄉場麵。
挑大糞、挑大糞、挑大糞……
收到下鄉通知到現在,小姑娘後知後覺,終於真開始害怕,嘴角往下彎。
話說得太滿,還來得及反悔嗎?
而常芳澤的眸光,則因院子裏的閑聊,逐漸變得明亮。
假裝沒聽見可以避免尷尬,她拿鑰匙家門,心情難以平靜。
與此同時,大院裏的對話還在繼續。
“對象哪裏是這麽好找的?”
“這兒不就有一個現成的嗎?”有人揶揄地笑,餘光掃向林廣民的背影。
林廣民頓住腳步,回頭深深地望了寧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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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春雨越想越覺得趕緊給小妹找個對象相親才是正經事。
政策上,下鄉知青必須滿足幾個條件。
像是非獨生子女家庭、初中或高中學曆、工人家庭出生這樣的條件,他們已經無法改變,那就隻剩下最後一點。
必須是沒有結過婚的學生。
這些道理,寧陽都懂,但很難比較下鄉和結婚,哪個更氣人一些。
他無法想象她妹嫁人的場麵,甕聲道:“小妹才十八歲!”
“我倆處對象的時候,我也才十八歲。”焦春雨斜他一眼。
寧陽:……
那不一樣,他是個好男人,但他未來妹夫呢?
對方連個影兒都還沒有,當大舅子的已經敵意滿滿。
“往後這事不許再提了,別讓爸媽知道,爛肚子。”寧陽想想還是不放心,咬咬牙補充道,“尤其是別讓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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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常芳澤如撥開雲霧見月明,盼著愛人趕緊下班回來。
出嫁不比下鄉吃苦來得強嗎?
還是兒子和兒媳婦機靈,居然能想到這個好主意。
該誇!
作者有話說:
繼續紅包包~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北戴 197瓶;橘貓與三弦 30瓶;甜橙 10瓶;閑De長蘑菇 5瓶;阿巴阿巴阿巴、猶瀅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