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趙眠命人打來幾盆水,將藥水倒入其中。一切準備就緒,李二自覺地站到盆前準備洗臉。
“慢著,”趙眠叫住他,一邊整理著衣袖一邊紆尊降貴道,“我幫你洗。”
李二才不相信會有這種好事:“不敢勞煩,我自己可……”
最後一個“以”字還未說出口,趙眠抬起的手來到了李二的後腦勺上,趁其不備,快準狠地把李二的腦袋摁進了水裏。
臉入水的瞬間,李二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因為反應足夠快沒有被嗆到,看起來並不顯得如何狼狽。
至少沒有趙眠被他強行壓著下跪的時候狼狽。
趙眠心生不悅,他倒要看看李二能憋多久。
他在心裏數著數,數到一百時,李二依舊乖乖地在他手裏,沒有掙紮,也沒有發出什麽咕咚咕咚的聲音,甚是平靜。
趙眠眉間微微凝著,殺魚的該不會被憋死了吧,那可真是喜事。
趙眠冷沉著一張臉,想著要讓周懷讓放鞭炮慶祝一下,然後鬆開了手。
李二直起身體猛吸一口氣,腦袋晃出殘影,像隻落水的大型犬:“好險,差點被憋死了。”
趙眠被甩了一臉的水珠,額角直跳。周懷讓趕緊掏出手帕在他臉上一頓擦。
李二閉著眼,沒事人一般地向趙眠伸出手:“臉帕給我。”
趙眠額角跳得更厲害。這使喚人的語氣是怎麽回事,殺魚的還真當他在伺候他洗臉麽。他聲音極冷:“沒有。”
李二便爽利地用手抹了把臉,睜開眼睛,主動湊到趙眠眼前:“來看看我洗得幹不幹淨?”
他這一靠近,從鼻梁上滑下的水珠落在了趙眠信黃色的衣擺上。
趙眠嚴重懷疑這又是李二找到機會實施的小小的報複。
他蹙著眉退了半步,因為兩人離得太近,身高差又擺在這裏,他不得不仰起頭,向李二投去尖銳的目光。
在藥水中浸潤了那麽久,李二的黑皮是一點沒有褪色。不僅如此,趙眠在他臉上看了又看,也沒有看到什麽蛻皮皸裂的異常。
還有就是,近距離一看,李二的眼瞳……果然是他這張臉唯一能入眼的地方。
趙眠麵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不慌,這才試了一種藥水。
趙眠道:“繼續。”
李二把每一盆藥水都試了個遍,一張黑皮仍然不動如山。周懷讓就差趴在李二臉上找了,還是找不到半點破綻。
李二臉上濕漉漉的,歪著上半身,繞過擋在他麵前的周懷讓,看著趙眠,仿佛在說“還要我做什麽,說吧”。
趙眠壓著怒意,可聲音在壓抑之下仍然顯得咬牙切齒:“你不要以為你裝成個醜男,就能騙得了我。”
李二看著他,要笑不笑的,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道:“你這話說的太傷人了,哪裏就有那麽醜。”
趙眠意識到自己可能又會被黑皮激怒,為了保持儀態和理智,他緩緩沉下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周懷讓貼在他耳邊,悄聲問道:“公子,咱們要不要先把李二叉了再說?”
趙眠閉目不語,直到感覺自己冷靜得差不多了,才睜開了眼。他正要說話,門外又有了新的動靜。
“公子,”沉穩的聲音伴隨著敲門聲響起,“屬下回來複命。”
周懷讓很是開心:“老沈回來了!”
趙眠心中一喜。如果要說現在誰能給形式帶來變數,那隻有沈不辭。
趙眠道:“進來。”
沈不辭風塵仆仆地推門而入,看到李二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處,眼眸一暗,手立馬按在了劍柄上,蓄勢待發。隻要殿下一聲令下,他隨時可以把李二就地正法。
李二對待昔日的對手沒太大惡意,笑道:“別緊張,我不是來打架的。”
“不必理他。”趙眠道,“事情查得如何。”
沈不辭這才收回目光,走到趙眠身邊,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耳語了兩句話,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在趙眠的意料之中,趙眠聽完神色不變,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但當沈不辭說出第二件事,趙眠先是一怔,而後刷地抬眸看向李二。
李二也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嘴角也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心情大好,甚至稱得上興奮的樣子。
人間富貴花般的少年心悅之時,在極致的色調中眼波流轉,燦爛奪目,耀眼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李二看了他一會兒,笑著問:“什麽事這麽開心啊。”
少年示意屬下為自己沏了一盞的熱茶,端起茶盞,垂眸輕輕吹出熱氣,全然放鬆的姿態,要多裝有多裝。
可少年的臉實在好看過了頭,即便知道他又在裝模作樣,也願意縱容他這麽裝下去。
才怪。
李二偏過臉,不去看趙眠。他對周懷讓說:“你家公子拿腔作勢的老毛病又犯了。”
周懷讓火冒三丈,直眉瞪眼道:“你找死啊?怎麽說話的,你知不知道……”
趙眠抬起手,製止周懷讓的喋喋不休。他已成竹在胸,大發慈悲地讓李二貧嘴幾句也未嚐不可。“李二,你還記得在我們前麵,被萬華夢強行做媒的劉府麽。”
李二點點頭:“記得,我後來聽說劉府一家都失蹤了,被萬華夢拉去養蠱了。”
趙眠輕描淡寫道:“我找到他們了。”
“嗯?”李二有些驚訝,“你在南宮裏找到他們的?”
趙眠道:“不,我是在離京都不遠處的幾個縣城找到了他們。”
這幾日,沈不辭先是依照趙眠的吩咐,跟著陳家村趕集的村民來到縣城,等到了之前和村民們約好的大主顧。
大主顧雖是一身簡樸的著裝,看著和普通的村民沒兩樣,出手卻極是闊綽,一買便買了七八人的口糧。
沈不辭順藤摸瓜,跟蹤大主顧回到了他的藏身之處,果然看到一個熟麵孔——劉府當初負責接待他們的管事,劉準。
劉準帶著劉府的幾個下人,自稱是遇到饑荒逃難而來的一大家子,在小地方隱姓埋名地苟活著。
之後,沈不辭在京都附近搜尋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個縣城村落,均或多或少有些收獲。每一個地方都藏匿著劉府中人若幹,加起來竟有百餘人,但他始終沒有看到劉老爺和劉夫人幾個主子的身影。
沈不辭猜測,劉老爺等人應當是藏得更加隱蔽,需要更深入的詳查。他沒那麽多時間,便留了些人手盯著劉準等人,自己則先到京都同殿下匯合。
“這些劉府中人,既沒有被人追殺,也沒有中蠱的跡象。”趙眠道,“那他們為何要跑。”
李二稍作思索,道:“或許是懼怕萬華夢會因劉姑娘自縊一事遷怒整個劉府,先跑為上?”
趙眠頷首讚同:“或許。也或許是,有人教唆他們這麽做,為的就是讓萬華夢背這口黑鍋,給萬華夢的惡行上添一筆,將其置於眾矢之的的境地。”
李二笑道:“你這個想法挺有趣的。若真如此,我們得和這個人道聲謝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嗬,還在這和他裝傻呢。
“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趙眠微微一笑,“尋找劉家人的途中,我們還找到了一個人。”
李二被勾起了好奇心:“誰?”
趙眠對沈不辭道:“帶他進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
一個男人被推了進來,個子很高,膚色像長期住在沙漠中一樣黑。他雖然是屋內最高的人,卻佝僂著背,畏畏縮縮縮著脖子低著頭,雙目麻木不敢看他們,辛辛苦苦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模樣。
李二眉梢稍揚。
周懷讓瞧瞧李二,瞅瞅男人,仿佛生吞了一個鴨蛋,大張著嘴:“這……”
——這個男人,和李二長得一模一樣。
沈不辭周密地查過,可以確認此人就是殺了二十年魚,死了未婚妻的,千真萬實的李二。
不日前,一個奇怪的陌生人找到他,給了他殺八千條魚才能賺到的錢,要求他離開衝州,離得越遠越好,最好能乘船出海,去海的對岸看一看。
臨走之前,這個奇怪的陌生人還向他虛心求教了一番殺魚的技巧。不得不說陌生人在殺魚一事上非常有天賦,不過練了半個時辰,操起殺魚刀就有模有樣的,騙騙外行人輕輕鬆鬆。
周懷讓頗為激動,指著李二道:“李二,你還說你沒易容!”
李二理直氣壯道:“我可從來沒說過這個。”
周懷讓道:“那你是承認用了別人的臉了?!”
李二雙臂交叉:“承認。”
李二承認得如此痛快,搞得周懷讓都不知該如何罵下去。他停滯了一會兒,轉向趙眠,義憤填膺道:“公子,此人實屬陰險,咱們千萬不能同意和他結盟!”
趙眠一揚手,真李二便被帶了下去。他望著假李二,問:“是你自己坦白,還是我逼你坦白?”
李二反問:“你要我坦白什麽。”
“你口口聲聲說要和我結盟,卻不肯以真麵目示人,我見不到你的誠意,又如何能相信你。”
李二就笑:“就算我坦白了,你又怎知我說的是真是假。”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趙眠道,“我自有辦法。”
李二低頭沉思許久,臉上的表情是變幻莫測,莫測變幻,最後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說:“好吧,那我說了,其實……”
李二話說到一半,眼看要到關鍵信息就停了下來,明顯是想營造一種緊張的氛圍。
趙眠理都懶得理他,繼續喝自己的茶。
沒人捧場的李二深吸一口氣:“其實我是西夏人。”
趙眠漠然:“哦。”
李二繼續道:“我啊,本是西夏皇宮內的一等禁衛軍。西夏亡國後,我有幸存活至今,帶著殘存的禁衛軍輾轉來到東陵,蟄伏兩年,伺複國良機。我不願以真麵目示人,是怕北淵的暗樁認出我。”
周懷讓問:“為何是東陵?”
“不然能去哪?”李二自嘲道,“北淵還是南靖?西夏被北淵所滅,南靖表麵上雖未參與,暗地裏可給了北淵不少軍械糧草,‘狼狽為奸’四字算是被南北兩國玩明白了。隻有曾經和西夏有過秦晉之好的東陵,也許能容得下西夏遺民。”
周懷讓不可多得的聰明了一回:“你說是就是了?證據呢?”
李二道:“我們西夏禁衛軍都有一塊隨身攜帶的玉牌。每人一枚,天下無雙。”
趙眠聽說過這件事,確有其事。
周懷讓伸出手,攤開掌心:“拿來。”
“我沒帶。”
周懷讓強硬地說:“沒帶就是沒有!”
李二笑了:“帶了才更可疑吧。我主動來找你們,還隨身帶著象征身份的玉牌,被你們一搜身不就暴露了,簡直是在故意引你們發現。你信不信,我若是現在就交出玉牌,你家公子又要說我在騙人。”
周懷讓一想,好像是這個道理啊。他問:“那你玉牌放在哪了?”
李二悠悠道:“衝州。”
周懷讓急了:“從京都到衝州一來一回至少需要六日!”
李二點頭:“是這樣沒錯。”
周懷讓怒斥:“你分明是在拖延時間!”
周懷讓都看得出來的東西,趙眠當然了然於心。就算他現在派人回衝州去取所謂的玉牌,在接下來的六天,他依舊無法確定李二的身份。
但問題是,即便最後找到了那枚玉牌,就一定能證明他是西夏人麽?玉牌離了主人,被誰搶走都有可能。
周懷讓一直被李二帶偏,顯然忘了一個關鍵點。假李二說了這麽多,卻遲遲不願意摘下他的黑皮麵具。
假李二不是李二,借用他人之臉一事已是板上釘釘。以李二隨心所欲,肆意行事的風格,事已至此肯定沒了再繼續裝下去的耐心,除非他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李二不得不裝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李二知道,自己的臉才是暴露他身份的最佳證據。
因為李二見過他,他也見過李二。
因為李二非常清楚,隻要他露了臉,自己就會把他認出來。
他們兩個人,是認識的。
趙眠長到十八歲,認識的人不計其數。在這些人中,誠然大部分是南靖人,而李二顯然不是南靖人。如此一排除,搜尋記憶的範圍便可以大大縮小。
自懂事開始,趙眠就被父皇和丞相帶著接見各國的使臣。無論是和南靖有著相似文化,淵源頗深的三國,還是南洋小國,亦或是遠渡重洋的西方島國,他均有過接觸。
他見過的外邦使臣,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茫茫近千人之中,李二會是哪一個呢。
李二如此藏著掖著,證明他並非讓人見過就忘的小人物,說不定還曾給他留下過極深的印象,是個他看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舊識”。
鎖定的範圍進一步縮小。
失蹤的劉府,李二等人不俗的輕功,李二本人不俗的膽識,試圖掩飾卻偶爾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少年的驕傲,和他難以解除的易容之術……
趙眠的腦海中快速閃過一個又一個身影,從最近到過去,從西夏到南洋,記憶越來越遙遠,卻因為他驚人的記憶力而依舊清晰。
最終,他的目光鎖定在寥寥數人身上。再剩下的,隻能憑借他的直覺去……猜。
會是誰。
趙眠眼中的霧氣漸漸散去,他定定地望著李二,沉靜許久終於啟唇:“我會派人去找你說的玉牌。”
趙眠突然這麽好說話,讓李二有一絲的詫異:“真的假的。”
趙眠衝他端莊一笑,這是他在麵對外邦使臣是慣用的笑容:“真的。”
李二遲疑片刻,臉色都不自覺地誠懇了兩分:“其實,無論我是誰,我想除掉萬華夢拿到解藥這一點和你一模一樣,你毋庸置疑。”
趙眠不置可否,而是:“你既是西夏人,應當知道西夏為何而亡。”
“你提此事我就要傷心了。”李二沉痛道,“我西夏朝曆經十一帝,享國二百餘年,於兩年前被北淵所滅。”
趙眠又問:“那你可知,滅西夏的罪魁禍首是何人?”
李二雙拳緊握:“當然是那個喪心病狂的淵帝。”
趙眠輕嗤:“淵帝固然是元凶,但西夏亡國亡得如此之快卻是因為另一個人。”
李二問:“誰?”
趙眠緩聲道:“兩年前,北淵西征,一路勢如破竹,直至靈州。西夏死守靈州,北淵損耗兵馬錢糧無數,仍然久攻靈州不下。”
“然而就在淵軍一籌莫展之際,戰況忽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靈州守城的主將沒有任何預兆地暴斃身亡。緊接著,一片混亂的靈州,深夜城門大開,竟是生生將淵軍迎入了城內。”
“淵軍入城後,猶入無人之境,西夏軍心渙散,竟毫無還手之力。淵軍在靈州苦戰半年之久,最後一戰隻用了兩天一夜,就將西夏防禦重鎮靈州拿下。”
“開城門的不是別人,正是主將一手提拔起來的,他最信任的一位前鋒,名字好像叫……”趙眠一頓,佯作思索,“叫葉驍。”
“傳言,葉驍在做完這一切後,染血的長靴踏過被他暗殺的主將的屍體,身披暗紅披風登上城門,俯視滿城屍山血海時,隻說了一個字——蠢。”
“當真是囂張狂妄得令人發指。”
“後來,人們才發現,葉驍並不是真正的葉驍,而是淵帝的次子,北淵年僅十六歲的恒王。因為他在總角之年就被封了王,世人又多稱其為小王爺。”
“經此一戰,小王爺名聲大噪,名利皆入其麾下。淵帝更是龍心大悅,稱其為國之利器,並將自己一手培養的,可掌天下諸事的負雪樓全權交予給他。”趙眠輕輕一笑,看戲般道,“我還聽說,這件事讓北淵的太子爺頗有不滿,兄弟間因此有了不小的嫌隙。”
“靈州失守後,西夏再無城可守,無將可用,不出三月便被淵軍攻破國都,禁衛軍死戰不降,然難有回天之力。皇宮淪陷,年輕的帝後雙雙刎劍而亡,其餘皇室宗主被俘,曆經二百餘年的西夏至此亡國。”
趙眠說著兩年前他國之事,思緒卻飄回了六年前的南靖。
那年北淵使臣來訪,父皇設春宴於園林。他熟練地端著大國太子應有的風采禮儀,敬陪父皇左右。
賓主盡歡之時,一抹華貴的黑色蟒袍不期然地飄入他的視野。
“幼時,本王年少無知,對殿下多有冒犯。今遠道而來,親贈爾明珠一枚,遊仙一枕,望殿下笑納,海涵本王當年之過。”
清朗的少年音,語氣散朗,猶如新桐出引,春光正好。
身著明黃色朝服的趙眠微微抬眸,在簌簌桃花中,對上了一雙清風般的眼睛。
憑欄而望,盡年少。
……
趙眠收回思緒,也收斂了笑意,目光冷冷地看著李二。
李二亦回望著他,目光如炬,眼底藏著難以壓抑的興奮,仿佛在這一刻年輕了十幾歲,像個和趙眠同齡的少年,因為終於找到了旗鼓相當的玩伴而興奮不已。
趙眠盯著李二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不緊不慢道:“我問你,李二,你是北淵小王爺麽。”
作者有話要說:
眠眠:吃我一計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