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屋內陷入了良久的寂靜。

別說是聽得一愣一愣,現已呆若木雞的周懷讓,就連總是能在第一時間跟上太子殿下思路的沈不辭都頗為詫愕。

沈不辭知曉殿下始終在懷疑自他們入東陵境內目睹的一切後麵都有北淵勢力的影子。他和李二等人交過手,隻看他們的身手,也能判斷他們並非等閑人物,市井之臣。

可殿下是如何從北淵,算到負雪樓,最後直指北淵恒王,他不得而知。

最先忍不住打破沉默的是傻白甜周懷讓:“您是說他他他是魏……”

周懷讓猛地意識到,若殺魚的真的是北淵小王爺,他私下和殿下閑聊時直呼其名,魏來魏去就算了,當著人家的麵還這樣實在有失大國之禮。

然而他們都鬧成這樣,早就撕破臉了,還有必要搞禮儀之邦那一套嗎?

周懷讓一時拿不準主意,猶猶豫豫地閉上了嘴。

李二替趙眠回答了周懷讓的問題。

“當然不是。”李二一開口,又恢複了尋常的模樣,仿佛方才顯現出的興奮隻是旁人的錯覺。他越想越好笑,最後失笑笑出了聲:“你們在想什麽。我若是北淵小王爺,在東陵被萬華夢欺負成這樣,早就讓五萬北淵鐵騎壓境東陵,逼迫萬華夢交出解藥再喊我聲爹了,哪還會在此處可憐兮兮地求你們和我結盟二打一。”

趙眠心道北淵現在有個屁的五萬鐵騎,打仗打了十幾年,好不容易亡了人家西夏的國,北淵不用厲兵秣馬,休養生息的麽。

即便真的要壓境東陵,那也是他南靖的精銳。

趙眠不指望李二會和他說實話,但李二承不承認是一回事,他問不問是另一回事。隻要他問了,李二心裏有數,也該注意一下彼此的身份。

不過李二有一句話他還是相信的。麵對萬華夢,同在異國他鄉的他們理應站於同一立場。

“如此,是我猜錯了。”趙眠環顧四周,“你們這都是什麽表情,我隨口說說而已,不必當真。”

周懷讓不由地在心裏嘀咕:您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都忘了端住太子殿下高高在上,惜字如金的儀態,哪像是隨口說說的哦。

“既然你不是北淵權貴,那我也不必顧忌什麽了。”趙眠站起身道:“結盟免了,認主可以。日後我做大,你做小,你仍要跪著同我說話,唯我命是從,明白麽。”

李二:“……”

李二這副無言以對的模樣讓趙眠終於暢快了一回。是李二自己說不是的,可不關他的事。

趙眠:“說話。”

李二:“哦。”

一個簡單的“哦”字像極了父皇不願理丞相時的敷衍,趙眠大方地沒同李二計較。

趙眠把李二丟給沈不辭慢慢**,並囑咐:“看住他,給他找個地方住。切記,不要讓他有接觸到朱廣深的機會。”

千機院耗了不少心血才讓這些眼線暗樁在東陵京都紮根,若被李二發現就得不償失了。

“是。”沈不辭頓了頓,問:“殿下,您見過北恒王?”

沈不辭從剛才一直沉思到現在,得出結論——殿下應該是和北淵恒王認識的,所以才會做出當下的判斷。

趙眠點點頭:“見過他兩次。若孤沒記錯,分別是孤和他六歲和十二歲那年。”

沈不辭又問:“敢問殿下,北恒王的性格可是與李二相似?”

趙眠若有所思,給出的答案模棱兩可:“難說,他……”趙眠實在不知如何形容,“罷了。”

一旁的周懷讓按捺不住道:“殿下,殺魚的……不,李公子真的是北淵小王爺麽。”

趙眠嗬地冷笑:“‘李公子’,叫得真好聽。如果他是,你要不要去做他的伴讀?”

周懷讓大驚失色,連連擺手:“臣不要,臣一輩子隻做一個人的伴讀,那就是太子殿下您!”

趙眠睨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些許:“你覺得他是麽。”

周懷讓急中生智,找到了一個萬能的答案:“您怎麽覺得,我就怎麽覺得。”

趙眠意有所指道:“你沒聽見他說麽,他自稱是西夏人,還恨北淵入骨。你自己想想罷。”

周懷讓徹底糊塗了。趙眠走後,他討好地向沈不辭求助:“老沈……不,沈哥,你說殿下他到底怎麽想的啊?”

沈不辭道:“自己領會。”

周懷讓雙手抱頭,痛苦哀嚎:“頭好癢啊。”

趙眠回到朱府,叫來朱廣深,問他在京都多年有沒有找到過一些有關北淵潛伏在東陵細作的線索。

朱廣深慚愧地說沒有。他的確在京都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後感覺到了來自北淵勢力推動的影子,但這些北淵人極是小心敬慎,下手時甚少留下蛛絲馬跡。

朱廣深不是沒查過,可無論他們怎麽查,都隻能查到一些不算重心,也不算核心的小角色。

“足夠。”趙眠道,“你從中挑一個最舉足輕重之人呈予孤。”

次日一早,趙眠帶著周懷讓等人來到李二暫時的住處。

這是趙眠特意為李二尋的好地方,位於京都有名的煙花之地,勾欄院附近的一個胡同裏。

該胡同被附近的街坊戲稱為“外室胡同”,胡同裏住的都是一些被人贖了身,又暫時不便領回家的風塵男女。換言之,就是那些商賈官宦不怎麽幹淨的外室。

東陵雖不像南靖一樣是禮儀大國,但淪落風塵後又給已有正妻家室的男子做外室同樣遭人唾棄,普通老百姓路過此處都要掩鼻皺眉繞著走。

礙於李二的身份,趙眠不便真的把人摁著打,但稍稍敲打一番還是必須的。

趙眠將李二安排在此處,不用懷疑,就是存著羞辱他的意思。

據說,李二昨日入住之時,引得不少本地人圍觀竊語。不到半天,李二在勾欄院周邊就已名聲大噪。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我活了大半輩子頭一回見到這麽高這麽黑的男娼——到底哪家老爺少爺好的這一口啊。”

“這漢子生得人高馬大的,不缺胳膊不缺腿,幹什麽不能養活自己,非得幹這一行,丟死人!”

“我要是他爹媽,能氣得自己把自己給活埋咯。”

趙眠本以為李二被送到這種地方遭此等非議,會整日躲在屋子裏沒臉見人,暗暗罵他好過分。誰想,他一走進院子,就聞到了一陣烤肉的香味。

隻見李二在院子裏架了個爐子烤魚,一手刷油一手放料,時不時還扇扇蒲扇,忙得熱火朝天。

“哦,公子來了。”李二坐在小板凳上,下巴微抬,“需要我給你下跪行禮麽。”

趙眠神色倨傲:“要。”

李二“嘖”了一聲:“你還真是一點不客氣。先欠著,我烤完魚再跪。”

趙眠冷嘲:“你在此處似乎很悠哉悠哉啊。”

“還行吧,湊活過。”

趙眠瞥了眼爐子上滋滋作響的烤魚,看上去挺好吃的樣子:“你知道旁人是如何說你的麽。”

“知道。”李二輕描淡寫道,“他們昨日議論得可大聲了,今日一早還有醉鬼在院門口罵我不要臉,說我定是身懷絕技才會被人看上養在此處。”

趙眠對醉鬼的行為還算滿意:“那你還有閑情逸致烤魚?”

“你是不是不會羞辱人啊,公子。”李二笑他,“你想折辱我,卻讓我住這麽好的院子,給我吃給我喝,被無關緊要之人罵幾句又如何,我又不會少塊肉——你再仔細想想。”

趙眠沉著臉反駁:“分明是你臉皮太厚,與我何幹。”

李二擺出一副勤勤懇懇,誨人不倦的模樣:“想要羞辱一個人,你要抓準他的痛點和軟肋。比如,讓以嗓音為傲的戲子再也唱不出曲子來,讓不肯為五鬥米折腰的文人哭著喊著求你給他五鬥米。”李二仰頭看著他,“又或者,讓你這樣不可一世的貴公子跪上一跪。”

趙眠雙眸微縮,回想著當時的情形,恨不能再送李二兩個耳光,把他兩邊的嘴角都扇破。

父皇不愛殺人,也不愛折磨人,他難免受了些影響,從小到大沒開過殺戒。可那時,盛怒淹沒了他的理智,他是真切地動了殺心。

待他冷靜後,他安慰自己,李二罪不至此,況且他扇了人家耳光,又讓其跪回來了那麽多次,勉強算是扯平。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自己是吃虧的一方。無論以後李二在他麵前有多伏低做小,他始終都虧。

他現在懂了,李二和他是兩種人。在他看來,跪是折辱,被扇耳光是折辱,被人汙蔑是折辱。可對李二而言,下跪無所謂,被人汙蔑是以色侍人的外室也無所謂,隻要不妨礙他幹正事,他都不會被激怒。

想要讓李二不爽,關鍵還是“誅心”二字。

這簡單,李二的痛點和軟肋還不好找麽,今日他正是為此而來。

“聽君一席話,著實受益匪淺。”趙眠轉身道,“快吃你的魚,吃完跟我去個地方。”

李二應了一聲,笑著繼續給烤魚上料。

哎,還給時間給他吃魚,這小少爺是完全心狠手辣不起來啊。

一行人乘馬車出了城,來到了離京都十五裏的城郊。趙眠帶著李二上了一座小山丘,站在山丘之頂,恰好能俯瞰到一條從外地入京的小路。

這條小路雖是近路,但過於偏僻,甚少看到行人路過。

幾人幹站了一會兒,李二問:“我們在等什麽。”

趙眠道:“等你的‘仇人’。”

李二看了趙眠一眼,少年看似淡定的側顏下似乎隱藏著馬上要看戲的期待。

小少爺心情似乎不錯,這對他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他們又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小路的盡頭總算出現了行人的身影。

這是一隊押鏢的隊伍,共有兩車貨物和五六個鏢師。這些鏢師各個虎背熊腰,腰間佩刀,一看便知是常年跑江湖的老人。

其中,有一人頗為引人注目。此人三十歲左右,硬朗的臉上飽經風霜,肉眼可見數道傷疤。最重要的是,他隻有一條胳膊,右邊肩膀以下什麽都沒有。

李二看清那人臉的一刹那,臉色驟然一變,整個人都冷了下來,再無不久前院中烤魚時的愜意閑散。

趙眠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情大好,唇角微揚:“你認識他麽。”

一向話多的李二緘口無言。

“我告訴你他是誰。”趙眠的聲音和風聲混在一起,在李二耳邊卻異常的清晰,“此人名為孫座,北淵盛京人氏,三年前征兵參軍,成為北淵征西軍一名普通的弓兵。”

“孫座善騎射,一射之地,百步穿楊。鹿陽之戰,孫座於亂戰之中引弓,竟一箭將西夏的鏢旗大將軍射入馬下,重傷敵方主將。西夏群龍無首,慘敗後痛失鹿陽,被迫退守靈州。”

“像孫座這樣的人才,本該軍功累累,加官進爵。隻可惜,在接下來對靈州的攻城之戰中,孫座不慎丟了他的右手,從此再無緣引弓,征西之路也至此為止,再如何不甘也隻能帶著千兩黃金的賞賜榮回故裏。”

“回到盛京後,孫座買下一座鏢局,成為了一名鏢師。這幾年他也閑不住,常常走南闖北,這也是為何他會出現在此處的緣由。”

趙眠說話之間,孫座等人已來到了他們的正下方。若要伏擊,他們所立之處無疑是絕佳的位置。

“你說你是西夏人,那我給你一個機會。”趙眠半帶輕笑道,“我助你殺了他,為你的鏢旗大將軍報仇,可好?”

李二依舊不語,神色陰戾而戒備。

兩人之間,唯餘風聲。

趙眠言盡於此,並不催促李二作答,罕見地展現出十足的耐心。

他能感覺到李二身上極低的氣息,甚至到了怒而不發的程度。

趙眠有些想笑。

李二有什麽可生氣的,方才教他的時候多會說啊,現如今怎麽成啞巴了。

李二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他低頭看著孫座等人,話是對趙眠說的:“又跟我玩陽謀。你就這麽喜歡明目張膽地使壞?”

趙眠並不否認:“對付你這種人,陽謀比陰謀好用。”

李二聲音比平時冷淡得多,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你明知道我是什麽人,為何還要試探來試探去?有意思?”

趙眠愉悅頷首:“有意思,看你打自己的臉,比看你跪下有趣。你知道嗎,”少年微微一笑,字字如刀,“你現在的臉色比當初在蘆葦叢中的我可好不到哪去。”

李二點點頭:“可以。”

學以致用,力學篤行,他不得不為趙眠精彩的陽謀讚歎鼓掌。

趙眠要的可不僅是他率先**身份,而是意在告訴他,隻要本少爺願意,可以對孫座等人做任何想做的事。

以助人之名行威脅之事,真漂亮。

“但有一點,”李二說,“陽謀我可以,你要注意次數。”

趙眠不為所動:“騙我,不可以,一次都不可以。”

兩人並肩而立,目光沒有交匯,長發卻被瑟瑟秋風拂起,不情不願地在他們身後飛旋糾纏。

趙眠目不斜視道:“你知道你現在該做什麽嗎。”

“知道。”李二轉過身,在趙眠麵前緩緩抬起手,低眉垂眸地行了個平禮,他的動作雖隨性,高門風範竟絲毫不減,“北淵負雪樓魏枕風,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