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是太過驚訝,李二都忘了隱藏好自己的情緒。趙眠雖在盛怒之下,尚有理智殘存,得以捕捉到他神色的異樣。

李二似乎並非全然是因為他的外貌而驚訝,他的眼中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不太確定的困惑,就像是……是在努力地回憶著什麽。

莫非,李二真的在哪裏見過他?

李二愣神之際,手上的力氣也無意識地減弱。趙眠來不及多想,抓住機會,左手肘向後溘然一擊,狠狠撞在李二腰間。

痛感襲來,李二眼睫顫了顫,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可惜為時已晚。

趙眠趁機掙脫了他,然後猛地揚起右手——

啪。

趙眠賞了李二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個耳光趙眠用了十成十的力氣,把李二打的有點懵,臉偏向一旁,臉頰火辣辣的燒著。

趙眠如臨大敵地盯著李二。黑皮魚販從一種震驚陷入了另一種震驚,一動不動的,好似靈魂出竅一般。

李二最好得心悸症死掉,趙眠無不惡毒地想。

一時半霎,兩人都沒有說話。

夕陽落下,璀璨不再,佇立在暮色中的蘆葦有了幾分蕭蕭之感,不遠處其他人的打鬥聲仿佛也變得模糊起來。

半晌,李二才緩緩轉過頭。

“扇耳光,你認真的?”他黑著一張臉,氣極反笑,“打哪不好你打耳光,你這讓我怎麽扇回來。”

趙眠算是看出來了,李二看似不拘小節,實則也是個記仇的。他一直記著自己當初讓他跪下說話的仇,憋屈到今天才尋到機會得報大仇。自己方才那一巴掌,李二肯定也想打回來。

趙眠冷冷道:“怎麽,你不打人耳光?”

李二說:“我確實不愛打。”

“那正好,我愛打。”

趙眠話落,又一次快準狠地揚起了手。

早有準備的李二自然不會讓他得逞第二次。

趙眠的動作在半空中被迫停住。他衣袖寬大,又是由上等布料所製,絲滑如水,揚手的時候袖擺也跟著滑落,露出一節白皙的手腕被李二牢牢握在手裏,無論使多大力都動彈不得。

見趙眠扇了一個耳光還不夠,還想扇第二次,李二脾氣也上來了,皺著眉道:“你少給我得寸進尺。”

即便受製於人,趙眠也絕不會輸了氣勢,命令道:“鬆手。”

也不知李二究竟認不認得他這張臉,假設李二真的在南靖見過他,此時為何還敢對他不敬?

李二大概是覺得既然已經得罪了,看樣子也挽回不了,索性隨心所欲,先讓自己爽一爽再說。

“我不扇你耳光,”李二握著趙眠的手腕,兩人麵對著麵,趙眠被吹起的長發弄得他脖子上發癢。他心血**,半真半假道:“這樣,你讓我揪一撮頭發,就當是還我那一巴掌。”

揪頭發?還是一撮?轟——

怒火幾乎燒盡了趙眠的理智,好在十八年的儀態教養讓他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也沒有像個窮寇瘋子一樣失態:“你敢?!李二,你若敢動我,我還會讓你身後的一切,陪著你一同哭悔今日的所作所為!”

李二笑道:“你裝腔作勢的時候也該先看看自己的處境……”話未說完,李二忽然抬起頭,朝蘆葦**外頭看去。

趙眠這才注意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外麵的打鬥聲小了不少。沈不辭的聲音適時傳來:“公子?!”

趙眠愕然睜大雙眸。

李二循聲望去:“哎,你的人來找你了。”他湊近趙眠耳畔,就像不久前趙眠威脅他一樣輕聲威脅趙眠,“你說,要是他們看到自己高高在上的公子敵不過一個黑皮魚販,會是什麽心情?”

趙眠:“……!”

決不能讓沈不辭,讓他的屬下,看到他們敬重的太子殿下在一個黑皮魚販麵前吃了虧。

絕對不能。

趙眠已經管不了儀態了,他不能大聲呼救,正欲拚命掙紮,忽然手腕上一輕。

李二在沈不辭看到他們的前一刻,放開了他。

沈不辭衝進蘆葦**,看到太子殿下和李二站在一起,身上沒有什麽傷,臉色卻極其難看——比以往任何一次發脾氣時都難看得多。

趙眠和沈不辭視線相觸,沈不辭擔憂地喚了聲“公子”。

趙眠袖擺裏的指尖發著顫,一字一句道:“殺了他。”

沈不辭目光一凜,周身間殺氣暴漲:“是。”

在盡量保全自身不受傷的情況下,沈不辭的身手或許和李二不分上下。可一旦太子殿下下達了命令,他就什麽都不用管,隻需要完成殿下的吩咐,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然而這個時候李二卻不打了,和沈不辭簡單過了幾招後,沒出息地丟下一句“打不過”,轉身就跑。

李二等人的輕功乃是一絕,隻見他縱身躍起,眨眼的功夫就落在了蘆葦**外。

趙眠果斷道:“追。”

此時雲擁和花聚也在援兵的幫助下脫了身,見自家主人現身,連忙迎了上去。

“主人?”

“主人你沒事吧!”花聚顯得十分詫異,“你嘴怎麽了,受傷了?”

趙眠和沈不辭緊跟在李二身後出了蘆葦**。

雲擁和花聚看到不戴帷帽的趙眠,均是一愣,尤其是趙眠看上去安然無恙,她們的主人嘴卻破了,孰強孰弱一目了然。但她們也隻是愣了短暫的一瞬,便立即提劍欲迎敵。

李二及時攔住兩人:“不打了,撤。”

雲擁問:“為何?”

“他是……”李二稍作停頓,改口道:“他是南靖人,還至少是個高官權貴之子,別惹他。”

雲擁和花聚很清楚,以他們目前的處境,絕不是和南靖起衝突的時候,可主人是從哪裏看出人家是南靖人的。

雲擁問:“主人在南靖的時候見過他?”

花聚道:“總不能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主人就覺得他是南靖人吧。”

李二言簡意賅:“點春枝。”

雲擁和花聚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疑惑。

“他身上有點春枝的味道,這種名貴的茶隻有南靖權貴能喝得上。”李二說到一半,不期然地扯到了嘴角。他吃痛地“嘶”了一聲,摸著自己被扇的地方,竟然摸到了一點血漬,不由忿忿道:“下手真夠狠的。”

李二令出如山,援兵們且戰且退,各個輕功不俗,不一會兒就沒見了蹤影。

一個影衛問:“殿下,還追嗎?”

此一戰,雖然沒出人命,但也是兩敗俱傷。沈不辭當時趕著回到殿下身邊,一度下了死手,重傷了李二的幾個援兵。相比之下,他們都是一些皮外傷。

趙眠盯著李二等人消失的方向,如今他可以百分之百確定,李二的身份絕不簡單。無論李二是東陵人,還是北淵人,乃至是亡了國的西夏遺民,他在本國一定是個人物,而且有可能曾經見過自己。

這等危險的角色,即便暫時殺不了,也要將其吊起來打,以泄他心頭之恨。

與此同時,趙眠也在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亂發脾氣,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成年人應當以大局為重。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當然要追,但不是現在。先找個地方落腳歇息,稍作整頓。”趙眠回頭看了一眼還躺在地上的周懷讓,“你們就讓他這麽躺著?”

沈不辭依言將周懷讓橫抱起來,塞進馬車中,一行人繼續朝著東陵京都行進。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馬車裏亮起一盞燈,在幽深漆黑的小徑上格外醒目,趕走了多少山獸鳥雀。

離東陵京都至少還有一日的車程,想在京都投宿是來不及了。據探路的影衛探報,前方有一村落,打點好村民後可暫住,隻是環境簡陋了些,可能要委屈殿下將就一晚。

趙眠低頭看著尚在昏迷中的周懷讓,說:“就去那罷。”

周懷讓在地上躺了那麽久,臉上灰蒙蒙的。

趙眠想起周懷讓毅然決然擋在自己麵前的一幕,漸漸地矜平躁釋。

他不能隻想著李二的可惡,忘了其他人對他的好。

趙眠命人打來熱水,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替周懷讓擦幹淨臉上的灰塵,輕聲地責怪:“你又不會武功,擋在孤前麵做什麽。”

周懷讓的相貌隻能稱得上清秀,雖說有幾分才氣,但南靖上京城多的是才貌雙全的風流才子。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周懷讓被選中成為了太子伴讀。

在不太明亮的燭光中,趙眠看著周懷讓人畜無害的臉,不由地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丞相政務繁忙,趙眠在五歲之前是被父皇親手帶大的。

父皇的性子很軟,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更軟,完全不像一個坐擁萬裏江山,掌握生殺大權的天子。於是,他也被養成了一個軟乎乎的性格,受委屈了就哭,見到喜歡的人就笑個不停,遇到特別喜歡的還會伸手要抱。

過完五歲生辰,他該去學堂念書了,學業之事由丞相一手安排。他見父皇的時間逐漸減少,見丞相的時間越來越多。

父皇對丞相的安排有一點小意見,比如覺得課太多了,不是一個五歲小孩能把握的;又比如每月隻有一日能休息,磨坊的驢都不帶這麽操勞的。

但丞相最終還是說服了父皇同意他的安排,父皇勉強道:“那朕要給眠眠挑一個伴讀陪他。”

上京城的文武百官,但凡家中有和太子殿下年齡相仿的稚子都要入宮參選,選個太子伴讀愣是搞成了選秀的架勢。

幾輪篩選下來,誰都沒有想到,聖上沒有選容家那個四歲就可以吟詩作對,出口成章的神童,也沒有選丞相家那個和丞相幼時有幾分相似的內侄。最終被聖上選中的,竟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六品文官家的小兒子。

消息傳出去後,五歲的趙眠躲在大柱子後麵,第一次目睹了父皇和丞相爭執的場麵。

“皇上希望周懷讓做眠眠的伴讀?”丞相眉間微蹙,不讚同道,“此子雖天賦尚可,但性情過於天真,不知察言觀色,毫無城府。”

“天真點不好嗎?其他的孩子都太循規蹈矩了,完全沒有他們這個年紀應有的活力。”父皇說,“我希望我的孩子善良純粹,這沒錯吧?”

丞相道:“你的孩子是未來的一國之君,純粹和善良隻會害了他。眠眠現在那麽喜歡撒嬌,還喜歡黏著你,你覺得這樣的皇子將來能成為一個殺伐果決的天子麽?”

父皇氣憤道:“眠眠現在才五歲,他這麽小,不需要什麽殺伐果決,他需要一個真心對他的朋友!”

丞相耐心地和父皇講道理:“相比‘真心’,他更需要的是‘忠心’。”

“丞相哥哥隻知道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有沒有想過太子和天子也是人啊。”父皇越說越心疼,眼眶漸漸地紅了,後來幹脆破罐子破摔,“算了算了,在孩子教育這一塊,我和你永遠聊不到一起去。你走吧,我暫時不想和你說話。”

丞相看著父皇泛紅的眼睛,輕歎了一聲,無奈妥協:“好,都聽你的,別生氣了。”

當時的趙眠太小了,對父皇和丞相的爭執似懂非懂,他隻知道他們好像是因為自己吵架的。他有些苦惱,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他如果知道,一定會改的。

第二天,父皇就帶著豆丁大小般的周懷讓來到他麵前,笑眯眯道:“眠眠,和他做朋友好不好?”

五歲的周懷讓有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期待又緊張地望著他:“太、太子殿下安好,我叫周懷讓,殿下可以叫我‘小讓’。”

小趙眠抬頭看看父皇,見父皇對他鼓勵地笑了笑,才有些羞澀地說:“好。”

後來,丞相又為他精挑細選出幾位老師。他的每一堂課,學的每一篇文章,看的每一本書丞相都會親自過問。

再後來,他搬出了父皇的寢宮,不再和父皇一起住。他開始跟著丞相學習治國理政之道,每日在學堂和勤政殿兩點一線。

父皇要帶他和弟弟一起出宮玩,他也沒有時間。

他的性情秉性和言行舉止漸漸從像父皇,轉變成了和丞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至少表麵如此。

可周懷讓卻一直沒有變,沒變得聰明,也沒變得心思深沉,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懂察言觀色。

趙眠絕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丞相安排好的。但他生命中第一個朋友,是父皇幫他選的。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周懷讓確實是他幼時在上學之後,還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天真。

趙眠一行人在夜色中趕了半個時辰的路,來到了影衛事先探得打點的村落。

此村名為陳家村,住著十來口姓陳的人家。沈不辭尋了一間最好的屋子,親自打掃後供太子殿下暫住。

然而此處到底是東陵鄉下,打掃得再幹淨也是蓬門蓽戶的燕雀之居,不配成為殿下的住所。

趙眠於室內環顧一周,見屋內隻有一方粗糙的木桌和一張簡陋的石床,眼神晦暗不明。

沈不辭難測君意,試探道:“殿下若是住不慣,屬下另尋他處。”

趙眠道:“不必。”他已經是被迫給黑皮魚販下跪的人,有的住不錯了,哪有資格挑三揀四。“備水,孤要沐浴。”

隔壁屋子的周懷讓昏睡多時終於悠悠轉醒。他一醒來,連儀容都來不及整理,就忙不迭地跑來求見太子殿下。

彼時的殿下剛摘下束發的玉冠,披散一背的青絲,微微側眸瞥了他一眼:“醒了?”

周懷讓趔趔趄趄地快走到趙眠麵前,一臉緊張地問:“殿下您還好嗎,沒被李二傷著吧?”

趙眠頓了頓,說:“沒有。”

這是實話。李二確實隻是抓疼了他,而他都把李二的嘴角扇破皮了。

單說傷,他略勝一籌。

周懷讓額手稱慶:“殿下好厲害!臣瞧著李二能和老沈打成平手,都要擔心死了。”

趙眠偏過臉,不太自在地“嗯”了一聲。

就衝著“殿下好厲害”五字,下回再與李二正麵交鋒,他若不能把李二摁著打,日後都沒臉麵對青梅竹馬,天真犯傻的周懷讓。

趙眠正想著,沈不辭走了進來:“殿下,熱水已備好。”

……也沒臉麵對人強話少,還會做飯燒水的沈不辭。

深夜,趙眠坐在浴桶中,水霧氤氳,把他的睫毛都潤濕了。

趙眠沐浴時不喜有旁人在場。沈不辭和周懷讓守在屋子外頭,以便他隨時吩咐。

紙糊的窗間投下兩人的剪影,趙眠聽見周懷讓又在煩沈不辭,隔著木門還有時不時響起的犬吠之聲,也聽不清他在絮叨什麽。

夜晚寒涼,臨時搭建的浴房抵擋不了滲透的秋風。趙眠本想命人關緊門窗,轉念一想,罷了,他都是向畜生下過跪的人,活該遭受冷風吹。

趙眠自暴自棄將身體浸在熱水裏,隻露出一個腦袋。他垂著眼睛,透過水麵瞧見了自己的手腕。

那條鮮紅的細線依舊紅得刺目,周邊還多了些淤青,細看就能發現是指印的形狀。

膚色太白也不好,稍稍受力就會留下痕跡。反觀李二,黑得和沙漠原住民似的,嘴皮破了都不一定有人發現。

思及此,趙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

這個地方被黑皮魚販碰過了,要洗幹淨,還有手腕也被抓了好幾次。手臂,胳膊,甚至是整個後背,都難逃李二的毒手,即便隔著衣料他也斷然不能忍受。

洗幹淨洗幹淨,全部洗幹淨,統統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