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二名女子是為救李二而來,眼下她們有兩個選擇。其一,直衝隨時可以取李二性命的沈不辭,先讓李二脫險再說。其二便是擒賊先擒王,若是能把沈不辭唯命是從的主人拿下,還怕救不下一個小小的李二麽。

無論她們如何抉擇,都不需要趙眠做什麽。他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從容不迫地看著那兩個女刺客離自己越來越近,甚至不需要說上一句“護駕”。

轉瞬之間,兩個刺客已然到了趙眠跟前。她們似乎想要先將他拿下,進而掌控全場。在她們離趙眠還有數十步之遙時,兩把尖刀倏地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兩人一驚,拚盡全力穩住身形,幸好還能及時止步。她們的反應已經算快的,但在千鈞一發之際刀尖還是堪堪擦過她們的脖頸。

一直在暗處保護太子殿下的影衛終於有了現身的機會。趙眠下令:“活捉。”

李二聞言,眉眼間的不快消退了些許,神色卻仍然比裝成殺魚的時疏冷了不少,這大概才是他麵對似敵非敵之人時真正會有的表情。

趙眠又補充了一句:“別讓自己受傷。”

這些影衛以護衛他的安危為己任,必要時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都在所不惜。他如果不提醒一句,影衛傷了殘了還要東宮出錢給他們治傷。

影衛們齊聲道:“是!”

藍衣女子看著多出來的敵人,他們猶如一堵堅不可摧的牆,牢牢地挺立在那位頭戴帷帽的貴公子四周。擒賊先擒王不錯,可她們根本看不到那個“王”,隻能看到他被風吹起來的,華麗奢侈的長衣袖擺。

藍衣女子咬了咬牙,當機立斷:“我拖住,你先去救主人!”

紅衣女子立馬調轉劍鋒,用力朝一旁的沈不辭刺去,怎料又有兩個黑衣青年冒了出來,擋在沈不辭麵前。

她們竟然連和沈不辭交手的資格都沒有。

紅衣女子急得不行,崩潰道:“他們到底帶了多少人啊!”

沈不辭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衛,如果到了要他出手的地步,那已是東宮諸多影衛的嚴重失職,就算殿下最後安然無恙,他們也難辭其咎,定會被丞相嚴厲問責。

相比紅衣女子,藍衣的那個就顯得鎮定得多:“拖住再說。”

紅衣女子應該是想拖住等援兵。就像他藏著許多影衛一樣,李二也不會隻有兩個人可用。

東宮的四個影衛對上兩個刺客,原本是勝券在握。但因太子殿下要捉活的,又不準他們受傷,影衛們下手難免有所掣肘。

再者,這兩個女刺客確實是有點功夫在身上的,出手看似柔軟,實則利落,步伐敏捷,極善閃避。如此身手放在東宮也是能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在她們不遺餘力,殊死一搏的情況下,一時之間雙方竟能打得有來有回,難分高下。

“身手不錯。”趙眠漫不經心道,“你的人?”

“怎麽,想認識一下?那我給你介紹介紹。”李二衝著女刺客們揚揚下頷,“藍衣的名叫雲擁,紅衣的叫花聚。”

趙眠斜睨了李二一眼。

自己的真實姓名死活不說,屬下的名字卻痛快吐露,想也知道這兩個女子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即便知道了她們的名字也無從查起。

趙眠眼觀戰局,心裏卻想著另一樁事。

他和李二的人均身手不俗,萬華夢還能在誰都不能驚動的情況下在他和李二體內種下蠱毒。可以說,隻要萬華夢想,他能輕易除掉一國重臣,乃至是在外儲君的本事。

萬華夢……究竟是什麽老怪物。

“公子,”沈不辭的聲音將趙眠的思緒拉回,“再如此僵持下去,對方援兵若至,恐於我等不利。”

趙眠雖然不想鬧出人命,但也不會讓自己落於下風:“那就讓他們該怎麽打就怎麽打。”

此話一出,影衛們出手再沒了顧忌,每一招每一式都奔著刺客的要害去。在他們淩厲的攻勢下,雲擁和花聚很快招架不住,握劍都十分勉強。再這麽下去,別說救出主人,她們自己都要命喪黃泉。

花聚被逼到連連後退,橫著劍格擋,嘴裏含著血腥氣:“主人,現在怎麽辦啊!”

“能怎麽辦,”李二收斂了笑意的聲音裏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你們來都來了。”

趙眠心下一沉,頓覺不妙。餘光之中,一道黑色的殘影正朝他迅速襲來,眼看就要觸碰到他時,耳畔驟然響起沈不辭的聲音:“公子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趙眠被沈不辭護在了身後,同李二拉開了距離。李二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惋惜道:“可惜,就差一點。”

趙眠明白過來,冷眼橫眉地瞧著沈不辭:“你還說他不會武功?”

沈不辭沉聲道:“屬下失察。”

李二踢起地上的樹枝拿在手裏。他這種時候廢話倒不多了,麵對趙眠和沈不辭主仆二人警惕的目光,隻有簡單一個字:“來。”

沈不辭立馬上前迎戰。

李二的身法和步法和雲擁花聚相似,但又比她們勝了不知多少籌。沈不辭劍風淩厲,所及之處呼呼作響。李二也不會傻到用樹枝接白刃,為避其鋒芒,他在空中一個倒翻,這麽大一個男人落地時輕盈無聲,竟然沒揚起一絲灰土。

殺魚的身上疑點重重,趙眠自然懷疑過他並非不會武功,隻是在刻意隱藏身手。可他沒有想到,李二居然能到和沈不辭不相伯仲的地步,還是在他以樹枝為刃的情況下。

沈不辭年僅二十有四,在南靖年輕一輩中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李二能和他打成平手,真實年齡肯定在三十……不,三十五以上。

嗬,老男人。

趙眠越看臉色越是不悅,好在另一邊的戰場已接近尾聲。雲擁花聚雙雙負傷,被影衛挾持在旁,劍早不知道丟在何處了。

一個影衛問:“公子,如何處置此二人?”

“不急,”趙眠道,“你們先去幫忙,能群起攻之絕不單打獨鬥。”

李二聽見這話不禁讚同:“好有道理。”

影衛正欲助沈不辭一臂之力時,變故又生,叢林裏傳來陣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聽聲音,至少有數匹之多。

眨眼功夫,來者的身影就進入了眾人的視野。花聚看清為首的男子,大喜過望:“你們怎麽才來!”

雲擁痛苦地捂著胸口,見狀也露出了笑容:“還好,不算太遲。”

李二的援兵到了。增援一到,李二便成了人多勢眾的一方,局勢在頃刻之間顛倒。

帷帽之下,趙眠緊繃著一張臉,對自己突然陷入劣勢一事極其不爽。

起初他隻是想引蛇出洞,調出李二的真正身份,並非真的要對李二等人下死手。他和李二有著共同的強敵,目標都是雌雄雙蠱的解藥,即便非友,也未必是敵。他可以斷定,李二目前還不會徹底和他撕破臉皮,也不會傷他。

但即便是雙方心照不宣的點到為止和互相試探,他也不能輸。

“來得正好。”李二揉揉手腕,擦了把汗,而後指著沈不辭道,“這人有點難辦,交給你們,我先去報個小仇。”

“是,主人。”

李二說罷,驟然一個側身,身法詭異地消失在沈不辭眼前。沈不辭意識到了什麽,常年沉穩的臉上湧現出緊張和不安。他猛然轉身,試圖追趕上李二,卻被數個一擁而上的敵人纏住,完全無法脫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李二徑直逼近太子殿下:“公子!”

趙眠淡道:“別慌。”

他和李二之間再無旁人,他做好了和李二麵對麵交鋒的準備。

南靖雖然尚文,亦知武功騎射的重要。趙眠身為東宮儲君,幼時便跟著與萬華夢齊名,同為天下四宗師的鎮國大將軍習武,身手即便比不上沈不辭之流,對付一些蝦兵蟹將也是綽綽有餘。

可他忘了,自己還有一個人。

一直躲在馬車裏的周懷讓霍地從車而降,毫不猶豫地擋在了他麵前:“公子,我來啦!”

趙眠一愣,厲聲凶道:“誰讓你下來了,滾回去。”

就算是點到為止,刀劍也是無眼。周懷讓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書生,是怎麽敢出來的?!

周懷讓氣喘籲籲的,被凶了也不退縮,手中緊緊抱著一把劍:“我、我來給公子送劍!”

趙眠多愛璀璨明耀的顏色,唯獨他的佩劍是一把通體雪白的長劍,劍柄和劍鞘沒有過多的裝飾,清雅如霜,和他平日裏的風格略有不同。

諸多兵器中,他最擅長的當屬弓箭,單手劍次之。對李二用劍他勝算不大,可現下他隻有這把劍。

“把劍扔過來……”趙眠看見突然出現在周懷讓身後的身影,臉色一變,“小心身後!”

周懷讓下意識地轉身,猝不及防地發現自己脖子前橫著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先是眨了眨眼,然後——

“啊!”

柔弱書生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驚叫,繼而雙眼一白,直直地倒了下去。

“……小讓?!”情急之下,趙眠都沒意識到自己和小時候一樣喚了周懷讓的小名。他疾步走到周懷讓身邊,隻見周懷讓直挺挺地躺著,雙目緊閉,氣息均勻,身上沒有半點傷痕。

換言之,周懷讓是被嚇暈過去的。

趙眠長舒一口氣,心裏的大石落了下去。他抬起頭,看向罪魁禍首,眼神如刀:“你幹的好事。”

李二雙手一攤,有一點愧疚,但不多:“我也不知道他這麽不禁嚇啊——你還有人嗎?”

暫時沒有了。他自幼習武,但要他真的親手收拾他人,這是第一次。

“這等破事,竟要我親自動手。”趙眠拿起劍,緩緩站了起來,語氣中透著高傲,“一群廢物。”

李二不理解地看著趙眠:“方才還那麽緊張他,現在又罵人是廢物,你自己聽聽你的話矛不矛盾。”

趙眠要動手絕不多廢話。他抽出長劍,劍鞘被他隨手扔在一邊,雪白的劍身在夕陽下如金蛇遊動,陡然撲向李二:“不矛盾!”

李二眼疾手快地用匕首擋住了他這一擊,而後轉身揮刀反擊。趙眠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伴隨著布帛撕裂之聲,他的錦衣竟被割下了一角。

趙眠看著地上的殘衣,再次清楚了他和李二在武藝上的差距。別說是他,放眼整個東宮恐怕也隻有沈不辭能和李二一戰。

李二隨意地將匕首在手中轉了個方向,說:“你打不過我。”

“那又如何。”趙眠不慌不忙道,“你又不敢傷我。”

李二笑了:“這麽篤定?”

趙眠道:“你還想借我之力對付萬華夢,不是麽。”

李二大方承認:“是。所以我是不會傷你,而不是‘不敢’傷你。”

趙眠冷笑一聲,再次舉起劍:“廢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多。”

正如趙眠所料,無論他對李二出手有多狠,李二都是隻避不戰。他隻要抓住這一點,拖到沈不辭料理完那幾個蝦兵蟹將過來相助,李二照樣還是他的階下囚。

麵對趙眠毫不手軟的攻勢,李二閃了又躲,躲了又閃,漸漸地有些不耐煩了,嘀咕了一句“有完沒完”後,縱身一躍,跳進了不遠處的蘆葦林中。

正值金秋,這些蘆葦長得頗高,浩浩****的一大片,如羽毛般在空中搖曳,人一進去就被淹沒了身影。

趙眠持劍站在林前,看著茫茫一片的金色,沉思片刻,轉身就走。

他才不追,他又打不過,待會讓沈不辭等人去追便是。

誰想他才邁出一步,後頸一個受力,他控製不住地向後倒去,視野隨之被一片燦爛的金色占據。

四周都是高大卻柔軟的蘆葦,隻有身後靠著什麽結實的東西。趙眠能聽到外麵打鬥的聲音,視線卻被蘆葦擋得一幹二淨,想來沈不辭等人也看不到他這邊的情況。

這時,李二的聲音在他頭頂上方響起:“想跑啊。”

趙眠的後衣領被李二拎著,他能感覺到李二發燙的指尖碰到了自己一小塊的皮膚。在這個屈辱的姿勢下,後背也被迫靠在男人的胸前,他不由惱羞成怒:“放手!”

李二悠悠開口:“實不相瞞,這幾日差點沒把我憋屈死。不是我說,你也太喜歡裝了吧,公子?”

趙眠掙紮著,卻被李二壓得更狠,根本動彈不了。

“李二,”趙眠一字一句地警告,“別找死。”

李二哂了一聲,隨後用一副受到驚嚇的口吻道:“你好凶啊,我好怕。”

隨著最後一個“怕”字被李二說出口,趙眠的膝蓋猝然傳來一陣劇痛,他反應不及,肩膀也被用力下壓——

趙眠愣愣地睜著眼睛,透過帷帽的輕紗瞪著漆黑濕潤的泥土。他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隱隱作痛的膝蓋在告訴他發生了什麽。

他被迫跪在了塵埃之中。

他跪下了?

他跪了除父皇,丞相,祖母以外的人?

還是在異國他鄉肮髒的蘆葦林中,被一個黑皮男人強壓著跪下?

……李二!!!

趙眠全身僵硬,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李二打量著他,調笑道:“哎,我突然理解你為什麽喜歡看人跪著了,看你這麽跪著確實是爽心豁目,比看隔壁攤的大嬸們吵架還有趣——我喜歡看。”

趙眠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短暫的震驚後,他一點點地找回理智,找回聲音。他氣得咬牙切齒,胸口像是要炸開,刺入掌心的指尖恨不能親手扒了李二的黑皮:“……畜生!”

“嘴這麽硬,那你繼續跪著吧,”此時的李二再無當初伏低做小的賣魚姿態,活脫脫一個看戲的惡人,“跪個十天八天,讓我多痛快痛快。”

趙眠眼中暴虐漸起,猛地回過頭,恨恨地瞪著李二,好似要在他臉上戳無數個洞。

李二必須死,他說的,玉皇大帝都救不回來。

他要讓李二跪遍南靖北淵東陵的每一片蘆葦**,每一座刀山,每一個菜市場。

他要每天醒來都能看著李二在自己麵前跪著。

他要讓李二活活跪死!

隔著帷帽李二也能感受到對方滔天的怒意,這反而越發激起了他的骨子裏的惡劣。李二手中力氣加大,剛要出言嘲諷,卻聽見身下的人悶哼了一聲:“疼……”

眾星捧月般長大的太子殿下十八年來幾乎沒吃過身體上的苦,丞相雖然對他嚴厲,卻從來不會體罰他。即便是跟著鎮國大將軍習武時,大將軍對他亦是疼愛有加,磕一下碰一下都要請太醫診治。

而今,他雙手被李二反向鉗製於身後,肩膀又被那麽用力地壓著,是真的太疼了他才沒忍住哼了一聲。

哼完他就後悔了,他什麽身份,怎麽能在一個殺魚的麵前叫疼。

士可殺,不可辱,血債要用血來還。

趙眠死死地咬住牙,強迫自己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李二一揚眉:“疼?”他氣息帶笑,笑中卻帶著嘲弄,“嬌氣。”說著,他又抬起了手,朝趙眠眼前伸來:“來來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長得也這麽嬌……”

李二的手就這樣撩開了趙眠的帷帽。

夕陽西下,醉倒秋風。少年跪在層層漣漪的蘆葦**中,白皙的臉頰有如酒紅初上,也不知是被落日餘暉照的,還是被自己氣的。

華貴奢侈,人間驚鴻。

李二微微一怔,卻依舊說完了最後一個字:“……氣。”

趙眠抬眼回望。

兩人的目光在燦爛的微光中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