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懷讓很快就辦好了主子交代的兩件事,派人去找白神醫了,殿下的告狀信也寄出去了。
眼下,就剩找到另一個中蠱之人的任務。
“衝州是東陵重鎮,光是老百姓就有十數萬人,想在其中找一個手腕上有紅線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周懷讓向趙眠稟告,“於是衝州就有了這麽一個習俗:誰要是被國師選中,就到城中最大的客棧——清輝樓,隻點上一壺女兒紅,等待另一人上前相認。”
趙眠漠然:“我們住的就是清輝樓。”
“是的殿下。”周懷讓道,“所以臣打算去前堂照規矩等著,殿下要一起嗎?”
趙眠道:“不要,你也別去。”
周懷讓不懂:“啊?可是……”
“如果我們先去,是我們等他,對方大可以先不現身,暗中觀察我們,而後伺機而動。”趙眠耐著性子向自己不怎麽聰明的伴讀解釋,“不要讓自己陷入被動,敵不現身,我等亦然。懂了嗎?”
周懷讓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於是,周懷讓化身為主動的一方,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暗中觀察著清輝樓來來往往的客人。沒想到他一連觀察了整整兩日,把清輝樓的每個角落都觀察遍了,也沒看到單點一壺女兒紅的客人。
觀察到後麵,周懷讓已經有點瘋魔了,看每個走進來的客人都覺得可疑,恨不能擼起人家袖子借手腕一看,偶爾還要拉著沈不辭一起瘋魔。
“這個穿粉裙的姑娘頗有韻味,如果另一個中蠱者是她倒不是不能接受,但還是配不上我們殿下,頂多在東宮當一個側妃。”
“希望不是這個老板娘。殿下年方十八,如果帶個四十多的東陵女子回南靖,丞相大概真的要亡東陵的國了。”
“完了,難道是那個在啃豬頭的大胖子?老沈你快去看看他的手!”
沈不辭問周懷讓:“你為何能在殿下身邊活這麽久?”
周懷讓向清輝樓的夥計打聽過,按照以往的情況,國師的紅線一綁下去,最遲第二天一早兩個被強行做媒的人就會在清輝樓相認,快的時候半夜人就來了。
高攀的幸運兒大喜過望,直呼祖墳冒青煙;低嫁的倒黴蛋掩麵而泣,尋死膩活;平娶平嫁的,有人鬆了口氣,也有人大失所望……總之能鬧上大半天。
這一回兩天了居然一個人都沒來,確實是樁怪事。
沈不辭猜測:“或許,那人有要事在身,不便前來。”
周懷讓不同意:“他都中蠱了,不來是要死的啊,有什麽能比這件事更重要?”
趙眠聽完兩人的對話,說:“又或許,他和我們想的一樣,不願做被動的一方。”
發現自己被下蠱後,沒有第一時間到清輝樓“認親”,說明那個人不慌不亂。能隱藏身份,占據主動,又證明此人有足夠的耐心。
若真如此,那個人可能就不是什麽容易控製的普通老百姓。
也是,一個普通人如何配得上和他一起被綁紅線。
人人都說,萬華夢選人下蠱毫無規律,完全憑借心情。可他一選就選中了自己這個身份不一般的南靖儲君,那另一個人,會不會也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簡單。
現在就是比誰更有耐心的時候,趙眠自認他不會輸。他身後有南靖,有父皇和丞相,他永遠有退路,對方就未必了。
“繼續等。”趙眠命令道,“孤不信他不來。”
兩日後,他們終於等到了消息。
彼時趙眠正在房中看各地送來的密報,看著看著目光就落在了自己手腕上。
他的膚色和父皇一樣,比大部分男子白上不少。這一白,就顯得那條紅線更加鮮豔如血,仿佛是被利刃劃了一圈。
萬華夢究竟是怎麽做到的?沈不辭說萬華夢給他下蠱的地點很可能是在劉府。劉姑娘死後,劉府亂作一團,萬華夢混在人群中,順手就挑了他把蠱下了。
……會是誰呢。
趙眠一一回憶著在劉府見過的人,並未找到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一定要說的話,就是劉姑娘的貼身丫鬟。十幾歲的小姑娘敢對著萬華夢的人大呼小叫,未免太大膽了些。但她畢竟年紀小,因為傷心過度而口無遮攔,也在情理之中。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趙眠的思緒。
“殿下,”周懷讓火急火燎地求見,進來的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出現了!殿下,另一個中蠱的人終於出現了!”
趙眠心中一動。果然,對方按捺不住了,他贏了。
他不露聲色地用衣袖蓋住手腕,道:“先說是男是女。”
周懷讓氣喘籲籲:“男……男。”
趙眠“嗯”了聲,心態很穩:“繼續。”
周懷讓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他……他是個粗人。”
趙眠皺起眉,心態尚可:“多粗?”
周懷讓比劃了一下:“很粗。”
“難道也是一個打鐵的?”
周懷讓搖頭:“不是哦。”
趙眠有種不好的預感:“那是殺豬的?”
周懷讓繼續搖頭。他並非故弄玄虛,隻是想多給太子殿下一些時間做心理準備:“也不是哦。”
趙眠怒了:“那到底是什麽。周懷讓你別以為是父皇要孤和你做好朋友,孤就不敢和你割席斷交!”
周懷讓撲通一聲跪下,拉著趙眠的衣擺,欲哭無淚:“是個殺魚的!殿下,他是個殺魚的啊!”
趙眠一怔。
周懷讓方才說,那人是殺……殺什麽的來著?
他怎麽會和一個殺魚的扯上關係?殺魚的會比打鐵的好點嗎?
趙眠聽見自己道:“你再仔細說一遍。”
“回、回殿下的話,和您一同中雌雄雙蠱的是一個名叫‘李二’的魚販。李二他……”周懷讓咽了口口水,聲音發顫,戰戰兢兢,“他已經在市集殺魚殺二十年啦!”
二十年?!
趙眠一愣,脫口而出:“那他多大了?”
周懷讓觀察著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回殿下,李二今年三十有二。”
恍惚許久,趙眠深吸一口氣:“他相貌如何。”
周懷讓斟酌著措詞:“平、平無奇?”
趙眠質疑:“他若隻是個普通老百姓,前日為何沒去客棧相認。”
周懷讓老老實實地說實話:“因為他太黑了,手腕上更是黑得看不出來上麵長了紅線,一直到今天才發現。”
趙眠:“……哦。”
“殿下?”周懷讓小心翼翼地試探,“殿下你還好吧?”
趙眠沉默,沉默,再沉默,而後道:“無所謂,孤會找到解藥。”
周懷讓抹了把汗,連聲附和:“是是是,隻要能找到解藥,管他是打鐵的還是殺魚的,咱們都用不上!”
趙眠“嗯”了一聲,端著太子的儀態,平心靜氣地問:“殺魚的此時在何處。”
周懷讓道:“就在客棧一樓。”
“那走罷。”趙眠臉色冷峻,“孤倒要看看,萬華夢給孤找了一位多黑的‘太子妃’。”
清輝樓一樓比往常還要熱鬧,所有客人都圍著一張桌子旁,那張桌子上隻放著一壺女兒紅。而坐在桌前的男子,自然就是被萬華夢選中的中蠱者其一。
趙眠沒有下樓,隻是站在二樓憑欄低望。他特意戴上了帷帽,遮住了麵容。來者身份不明,他也不想以真麵目相對。
衝州除了有東陵本地人,還有其他兩國潛伏在東陵的暗樁,其中或許有人在南靖上京城見過他也未可知。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理應慎之又慎。
周懷讓和沈不辭分別站在他身後左右。周懷讓指著一樓角落道:“公子,就是那個!那個最黑的!”
趙眠不悅道:“你不要那麽大聲,我沒瞎。”
主仆三人低頭朝一樓角落看去,動作出奇的整齊一致。
趙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臉越沉,越看眉間聚得越緊。
殺魚的一身粗布麻衣,一臉黑皮,五官勉強算得上端正,但也絕無出彩之處,眼角有不少皺紋,鼻梁上還橫著一道傷疤。
圍著他的都是看熱鬧的客人,大家飯也不吃了,就想看看國師這次點了哪家的鴛鴦譜,一個在集市裏殺魚的又能娶到什麽樣的媳婦。
“若你能和上回那個打鐵一樣的,娶上一位富家小姐,那真真是祖墳冒青煙啊!”
“有什麽好的!劉家小姐都上吊了!”
“要我說,要求別太高,是個女的,四十歲以下,就可以滿足了——你說對吧?”
殺魚的坐在眾人中間,旁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他看看這人,望望那人,時不時附和兩聲。
“是是是。”
“傻姑娘。”
“對對對。”
周懷讓問:“殿下,您覺得此人如何?”
趙眠的評價隻有簡單四個字:“黑皮,醜極。”
周懷讓不敢反駁。
殺魚的醜極不至於,就一平平無奇的普通男人,而且黑皮有黑皮的特別之處。以前的西夏大漠就盛產黑皮美人,無論男女都穿著清涼,露出一截腰,身上掛著叮叮當當的首飾,很是有異域風情。
殺魚的如果換身西夏衣裝,肯定比現在好看。隻是西夏已經被北淵滅了國,西夏服飾大概也要隨之消亡了。
而南靖多美人,大部分是膚白如玉的美人。皇家趙氏更多絕色,殿下美男子看多了,眼光自然高。若太子殿下的參照對象是南靖皇室,那誰都醜。
周懷讓幹笑道:“公子您看,其實這個李二身材很不錯啊。”
大多數東陵男子都不會太高,而殺魚的即便是坐著,也能看出他身形修長,似乎比沈不辭還高上一些。
趙眠聲音裏像藏著冰一般:“原來你喜歡這種又黑又高的,孤知道以後給你指一個什麽樣的婚了。”
周懷讓一臉沉痛:“臣錯了。”
趙眠盯著那個黑皮身影,還是不敢相信:“他真的隻殺了二十年魚?明明像殺了三十年的,好老。”
周懷讓小聲道:“公子,三十年前李二才兩歲。”
趙眠看不下去了,驀地將臉瞥到一邊,眼不見為淨。
——怎麽敢把他和一個殺魚的黑皮綁在一起,他和黑皮哪有半點相配之處,萬華夢瞎嗎?
周懷讓問:“公子,我們可要下去相認?”
趙眠在憤怒中稍作考慮,道:“此時人多口雜,不急。”
遲遲等不到另一個中蠱人現身,看熱鬧的客人也不能一直耗著。圍觀者漸漸散去,剩下李二一人百無聊賴地等著。
趙眠仍舊按兵不動。李二大概是等餓了,向店小二要了一碗雲吞麵,埋頭專心吃起麵來,還吃得頗香。
他的吃相和他的人一樣粗,三下五除二就幹完了一整碗麵。大概是吃的太急,吃到一半還嗆住了,急急忙忙地倒了杯水,一手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一手猛灌茶水。
看著比周懷讓還不聰明。
可趙眠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我們站在這看殺魚的看了挺久。”
周懷讓沒理解趙眠的意思:“是的。”
趙眠又道:“若是你,被人這麽盯著,你會不會有所察覺?”
周懷讓想了想,道:“應該還是會的。”人的直覺很奇妙,即使後麵沒長眼睛,有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身後有人。何況方才他們的目光並沒有刻意掩飾。
趙眠沉吟著:“可殺魚的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沒有朝我們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既然都來了清輝樓,自然也想和另一個中蠱人相認,沒有緊張兮兮地左顧右盼也就算了,居然還能吃雲吞麵吃得那麽香,該說他是沒心沒肺,還是說,他根本不在乎。”
周懷讓說:“或許是因為他特別遲鈍?”
“也或許,他察覺到了,隻是表現得無事發生。”
“啊,那他是裝的嗎?”
趙眠說:“還記得丞相教過我們的麽——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東西,往往是別人希望我們看見的。”
周懷讓這次跟上了主子的思路:“殿下是在說這個殺魚的可能另有蹊蹺?”
話音剛落,李二似乎是終於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黑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抬頭朝二樓看來。
視線即將相觸的前一刻,趙眠轉身走開,丟下一句:“當然,也可能他真的隻是又瞎又蠢。”
周懷讓追了上去,問:“那殿下,我們該怎麽分辨李二是真蠢還是假蠢呢?”
趙眠腦海中浮現出一堆欲擒故縱,敵進我退等彎彎繞繞的計策,他都覺得麻煩,浪費時間。
最後他道:“先問。”
周懷讓眨了眨眼:“若他不答呢?”
趙眠毫不猶豫:“那就打。”
沈不辭心領神會:“屬下這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