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歸來(四) 不便言說的苦惱

李斯琳沒追問藺雨舟想說什麽。

她原本就神經大條,加之對他好奇心減弱,隻是用心對付麵前這碗紫菜雞蛋麵。

藺雨舟師從他高價學廚師的姐夫,做出來的麵堪稱美味。一口麵一口湯,整個人都通透。藺雨舟坐在對麵看著她,時不時扯一張紙巾遞給他。李斯琳看著端坐著的他,眼睛一彎,笑眯眯一下:“你姐孕期吃的這些嗎?”她純粹是在沒話找話,他姐孕期吃什麽,就差每天給她報菜單了。

“對。”藺雨舟點頭:“高湯麵。這個很簡單,我看我姐夫之前熬骨湯,說要七七四十九小時。我喝了一口,跟勾兌的湯底的確不是一個味道。”

“誰也沒想到你姐夫是這種人。”李斯琳說:“你姐夫從前那是有名的殺打不怕的老混蛋,遊戲人間的浪子。誰會想到有一天浪子能洗手煲湯啊?”

“那你就想到我會洗手做麵嗎?”藺雨舟一如既往認真發問,眼鏡下那雙眼睛閃著炯炯的光。

李斯琳萬萬沒想到他話鋒一轉,把談話送到了死胡同。她原本很擅長應付這樣的調侃,但對藺雨舟,她根本沒有這樣的經驗。拿著筷子的手一動不動,定定看著藺雨舟。藺雨舟變了。又好像沒變。

時間的車輪向前滾動,他們在各自的軌道上前行,從前幾乎沒有交軌,分開的這幾年也從未聯係,換句話說,李斯琳對坐在李斯琳麵前這個經由少年變成男人的人一無所知。

藺雨舟還是那樣的神態,見李斯琳不動,溫和地笑了:“夠嗎?”

“夠。”

李斯琳幾口扒了麵條,仰頭幹了那碗湯,轉身去廚房洗碗洗手,然後去衛生間刷牙。動作如行雲流水,躺回**以後卻睜大著眼睛睡不著。這個時差倒得過於艱難了。

Wolf(沃爾夫) 給她發消息:“我們3月,計劃道。”半吊子中文帶著錯別字,李斯琳回他:“你還是說英語吧!”回完才想起藺雨舟說要4月30號才搬家,於是又說:“你計劃改改,五月份到吧。不然你們就露宿街頭。”

Wolf發來一個難過的表情:“可我很想快點見到你。”

“得了吧!”

李斯琳跟Wolf聊了很久困意才起,把手機丟到一邊睡了。

她向來不裝心事,凡事在她眼前皆如雲煙過眼,很難留下遺痕,哪怕喜歡藺雨舟而不得,都幾乎沒給她留下挫敗感。她這樣的人,天大地大心大,睡眠幾乎無夢。這一晚或許因為吃多了,頻繁翻身,夢裏再現了跟岑嘉容的一場旅行。

有些事很奇妙。在國內的時候,她與岑嘉容經常碰麵,她們之間沒有敵意,卻也沒有深交。卻因為一次偶遇,兩個人成為了很好的朋友。那次旅行,她和岑嘉容在西歐的街頭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搶劫。李斯琳最先衝上去追,岑嘉容緊接著跟著跑了出去。兩個姑娘沒有誰膽怯,以駭人的架勢生搶回了背包。警察後來誇她們:令人震驚的中國姑娘。

那天的驚心動魄李斯琳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記得岑嘉容的反應,沒有一絲一毫的膽怯。李斯琳因此徹底喜歡上了岑嘉容。她沒有因為藺雨舟喜歡一個這麽好的人而懷疑自己,反而替藺雨舟覺得開心。岑嘉容值得很好的人愛她。

李斯琳從搶包的刺激中醒來,夢還沒做完,她在**空演了當時跟岑嘉容的慶祝姿勢:自己跟自己擊掌,讚歎一句:你牛啊!

你也牛啊!

這個夢讓李斯琳興奮起來,立刻給岑嘉容發消息:我夢到咱倆遭遇搶劫,生生把包搶回來了。

岑嘉容很快回她:這事兒值得咱倆吹一輩子。

李斯琳笑了聲,睡意全無,索性下了床波比跳,跳出一身汗,再去衝澡。

藺雨舟房間的門縫裏透出幽暗的光,他還沒睡。老房子隔音差一點,李斯琳開臥室門他聽到了,在衛生間的衝水聲他也聽到了,甚至她擰開水龍頭衝澡的嘩嘩水聲,都入了他的耳。這些聲音因為合租對象是異性,而顯出一些曖昧來。他紅著臉,期待李斯琳的時差早點倒完,他也好早日睡個整覺。

幸好下一天是周六,他不至於因為失眠而影響工作。一直到天微微亮,李斯琳才沒有了動靜,而藺雨舟也勉強入睡。當他睜眼的時候,已近中午。姐姐藺雨落發消息要他去吃飯,他想了想回複:李斯琳回來了,我跟她有接觸,現在去我怕萬一傳染寶寶。

“什麽程度的接觸?”藺雨落故意逗他。

藺雨舟當然看出姐姐的意圖,沒有回答她這個不正經的問題。而藺雨落又說:“等過幾天你們兩個一起來。我也很想她。”

“好的。”

外麵傳來走動聲,藺雨舟索性起床。出門前看了看睡褲前門,拉直衣擺。李斯琳正在鋪瑜伽墊子,見藺雨舟出來就邀請他:“一起打坐啊?”

“好的。”藺雨舟去洗漱,出來時候李斯琳已經盤腿坐好。他學她的動作盤腿,因為身體並不如她柔軟,看起來像在敷衍。他一心想讓自己“專業”一點,用了很久擺弄自己的腿腳。

“打坐,打坐。重要的是坐。”李斯琳閉著眼睛說。

“不是說手心腳心朝上,吸收天地日月的精華嗎?”藺雨舟想起在姐姐工作的瑜伽館裏偶爾聽到的話,跟李斯琳探討。誰知李斯琳哧一聲,扭過頭看他。

剛剛洗漱過的他,麵目清澈透亮,不帶一點油光,隱隱的青色須印又帶給他許多英朗。昔日的少年已經拔節生長。李斯琳以她“閱人能力”曾總結,藺雨舟的少年時代結束的比別人晚,他的情感狀態和心理狀態,一直在她離開前都停留在少年時期。現在呢?如果他的少年時代已經結束,為什麽他的臉頰還會因為她的注視而泛紅呢?

“那我閉眼睛就行?”藺雨舟說。

“摘掉眼鏡。”

“哦。”

他將眼鏡放到茶幾上,鏡片被陽光穿透,將一道溫柔的光投射到桌麵上。眼睛微閉,嘴唇緊張地抿著。身邊很久沒有響動,甚至空氣都不曾流動,他心裏緊張,輕聲問她:“接下來呢?”

“放空。”李斯琳聲音很小,像怕驚擾到他。她從來都怕驚擾他,從來都小心翼翼。哪怕在時過境遷的此刻,仍擔憂自己的吵鬧將他的平靜打破,或為他帶去什麽樣的不便訴說的苦惱。

在國外的大部分時候她是一個人。

倫敦的雨霧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當她於清晨推開窗,看到外麵霧蒙蒙的世界,雨絲落在肌膚上,像一把無形的刀在切割夜晚留在她肌膚上的溫暖。這樣的時候她會喝熱氣騰騰的錫蘭紅茶,然後坐在窗前打坐。她打坐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起初是去印度同學宿舍看到他們這樣覺得好玩於是自己嚐試。

是在那樣的一天裏,她喝了一杯紅茶後,坐在那裏。細雨聲將她帶回清大的秋天。銀樹葉在日頭下閃著光,到處都是同學們的笑聲。秋日溫暖的陽光將每個人的笑臉映襯得更加燦爛,她跟朋友扔銀杏樹葉玩,旁邊甬道上停放的自行車裏裝了幾本厚厚的書。

直到那一天,李斯琳意識到原來這樣放空,是可以把她帶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的。

2023年1月14日,白天氣溫在0度左右,正午的陽光很溫暖,是李斯琳打坐生涯中少見的晴天。身邊的藺雨舟在小心翼翼的呼吸,她怕驚擾他,他亦不想驚擾她。在這片刻的安寧裏,李斯琳幾乎遙想了學生時代每一個能記得的晴天。

睜開眼時她問藺雨舟:“你剛剛打坐的時候在想什麽?”

藺雨舟仔細回憶,起初他有說不出的不自在,因為李斯琳的香氣將他整個人包圍,他因為怕自己的呼吸聲不禮貌而竭力屏息。再後來,他有大腦缺氧的感覺,他好像快要睡著了,但門口爬著一隻蟑螂。

藺雨舟略過自己不敢呼吸的片段,從這隻蟑螂開始說:“大概是2020年夏天,你家進門的地方有一隻蟑螂。之前都沒有蟑螂,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有了。我把門口的地墊都掀開了,鞋櫃也打開了,找到了其它幾隻蟑螂。”

“我意識到你的家被蟑螂攻占了,所以跑出去買了很多蟑螂藥,投放在各個地方,每次出入都踮著腳避開。我還自學了除蟑技術。”

那真是很狼狽,藺雨舟給李斯琳形容當時的自己,每天戴著手套清理蟑螂屍體,那場戰鬥持續了半個多月。

“你勝利了。”李斯琳說。

“對。”

“謝謝你保衛了我的家園。”她笑道。

“李斯琳。”

“你為什麽不叫我學姐呢?”

“因為你不是我學姐了。”

“一日學姐,終身學姐。你自己說過的。”李斯琳沒將他當時的話說完整:我對您沒有跨越同學情的情誼,一日學姐終身學姐,我會像尊重學姐一樣永遠尊重您。那時他用了“您”。他的拒絕很謙卑,他越謙卑,她越覺得無處遁形。“這樣吧。”李斯琳繼續說:“那就不叫學姐,叫我李姐。顯得我輩份高,我喜歡聽。我現在就愛當長輩。”

“對不起...”藺雨舟開口說話,卻被李斯琳打斷:“嗨!你別這樣,不喜歡一個人是犯了什麽天條嗎?你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嗎?你要對每一個喜歡過你但你不喜歡的人說對不起嗎?沒事的,藺雨舟,你從來都沒做錯什麽。你不必為此感到抱歉。”

“都過去了。”李斯琳學藺雨舟的口吻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