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顆漂亮的人頭◎
“你在找這個嗎……”
這句話從背後極近的地方傳來,驚得安塔妮亞一個趔趄失去平衡,一頭向後栽了過去。
風聲在耳邊掠過,鏤空玻璃窗透進來的陽光扭曲成了飛旋的油畫,預料中頭部撞擊的劇痛卻沒有如約而至。
驟然緩衝之後,安塔妮亞有些眩暈地睜開眼,看見了一顆人頭。
那是一個黑發黑眸的年輕臉龐,正低頭看著她。
看起來還不到十歲,但精致的五官已經顯出立體的輪廓,眼眸深邃,帶有幾分南斯拉夫人的異域相貌,令人印象深刻。
嗯,一顆漂亮的人頭。
人頭下麵連著脖子,脖子下麵還有身軀。
少年的身軀。肩膀上繡著精致的銀邊麥穗,潔白的領口橫貫著鑲嵌珍珠的銀黑色襟飾。
安塔妮亞這時才拚湊出完整的畫麵。
此刻,她正仰麵躺在小少年懷裏,而他一臉沉痛的歉意:“沒想到會把你嚇成那樣,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向你賠禮道歉。”
安塔妮亞:“……”
她驀然反應過來這一姿勢有多尷尬,哪怕她看起來隻是個七歲的小女孩。
下一刻,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直起身來,差點又一腳踩空——少年比她想象得要高許多。
好在少年穩穩地兜住了她的腰身,將她穩妥地放在了地上,然後後退一步,左手按著右胸向她微微一鞠躬。
姿勢標準而優雅。
安塔妮亞平穩住呼吸,矜持地調整了裙撐出現的偏移,然後屈膝回禮。
“請問您是?”她微微點頭。
雖然生氣,但與生俱來的教養要求她在詢問別人身份時保持禮貌。
少年卻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轉而揚起了手中的一封信箋:“我在《老實人》那本書後麵發現了它。你是在找這封信嗎?”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足足好幾秒,安塔妮亞凝視著他,不放過任何一點微小表情變化。
這個小男孩是什麽身份?
如果他明白這封信意味著什麽,會給皇後,給自己,給奧地利帶來什麽風險?
安塔妮亞麵無表情:“你不好奇這裏麵寫了什麽嗎?”
少年搖搖頭:“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安塔妮亞忍住了挑眉的衝動。這不優雅,不能在別人麵前做。
不過,這個小男孩倒頗為聰明,看來來曆絕不簡單。
她調整了自己的表情,循循善誘:“你是怎麽發現它的?”
別告訴她是不小心。
皇後會選取這裏藏信,想必不會那麽大意。
“不小心。”少年微笑。
“……”安塔妮亞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這個小男孩滿口謊言,身份未知,不知道他來此是什麽目的。
彼得三世還沒有離開聖彼得堡,對於她來說,麵前就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不確定因素。
少年大概完全想不到麵前布偶一樣精致漂亮的金發女孩腦子裏在轉什麽念頭,隻是耐心地解釋道:“這本《老實人》是今天才多出來的,所以我拿出來看了眼。結果這封信就從書裏掉出來了。”
安塔妮亞的臉色沉下來。
“撒謊。”
這書架上滿滿當當都是書,整個書架上大概有成百上千冊,他怎麽可能記得住突然多出來的一本書?
“我真沒撒謊。”少年攤開手,發現她似乎誤會了什麽,“是這樣的,伏爾泰這一架書櫃上每一層都是36本書,我比較喜歡這個數字。但剛才我發現這一層變成了37本——太醜了。”
安塔妮亞:“……”
37好無辜啊。
“所以我就忍不住搜尋了一下記憶,找出了這本多出來的書。這叫做照相式……呃,素描式記憶。”
少年頗糾結了幾秒,然後放棄了一樣聳聳肩:“如果你不信,我轉過身去,你隨便再在書架上動一本書,我也能說出你動了哪本書。”
安塔妮亞警惕地注視著他。
這小孩說著奇怪的話語,其中甚至還有她完全不懂的詞匯。
他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少年忽然側過頭:“有人來了。”
“你要躲起來嗎?”他向安塔妮亞伸出手,禮貌地詢問——就像在問“我能與您共舞一曲嗎?”
安塔妮亞腦中瞬間過了許多個念頭,最後想到了自己衣領夾縫中的紙片。如果他們是想起剛才並未搜她的身,要現在來找她……
仿佛聽從了魔鬼的蠱惑,她來不及細想,將手給了他。
不過幾十秒後,敦尼克書房的大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了。
幾人紛亂的腳步剛要往裏走,便停住了。
“奧布雷諾維奇伯爵,您怎麽在這裏?”侍衛長的聲音。
奧布雷諾維奇……
知道家族就好辦了。安塔妮亞蜷縮在書架的一處角落裏,嘴角微微勾起。
從他的年齡和爵位看來,估計是哪位公爵家的長子,不然也不會一個人在這裏。這就好打聽了。
“我來這裏看書。”少年平靜的聲音。
“哦……您看到奧地利的大公爵小姐了嗎?她跟您差不多大,金色頭發。”
……安塔妮亞的嘴角頓時撇了下去。
“看到了。”答得幹脆利落。
安塔妮亞脊背瞬間升起一片涼意,下意識伸手到胸前按住了那張紙片,飛快地思索自己如果被發現,可以把它塞在哪個角落。
“她把這本書放回了原處,然後就走了。”少年的聲音很清脆。
“《格列佛遊記》?”侍衛長的聲音,“是她剛才從葉卡捷琳娜房間裏拿走的那本吧?”
“看著像。”
“那我們回去吧。”
“就這麽回去嗎,先生?”
“看來是沒法半路攔截了,走了就走了吧。我們總不能去奧地利官邸要求搜身。反正隻是個小孩子,不管了。就算有什麽,應該也在這本書裏,帶回去好好翻一翻。”
“是!”
等到書房大門再度合上,靜默重新籠罩了這片狹小空間。
安塔妮亞謹慎地蜷縮了一會兒,等到確認侍衛們大概率不會再返回了,這才開始像毛毛蟲一樣往外鑽。剛鑽到一半,便看見一隻白淨細長的手出現在麵前——
尼古拉蹲在書架外,朝她伸出了手。
與剛才比起來,安塔妮亞更沒有拒絕這隻手的理由,畢竟他幫了她。
可她就是想拒絕。
她裝作沒看到那隻手,自顧自拽著書架的邊緣,一用力便自己站了起來。
瑪麗亞·安塔妮亞一直是個活潑好動、健康結實的小公主,這點小事可難不倒她。
當她矜持地整理好衣飾,尼古拉也沒什麽表示地收回了手,並沒有被拒絕的羞惱。
他左手從外套內側掏出了那封信,遞給安塔妮亞,同時語氣中帶了一點輕快的上揚:“尼古拉·奧布雷諾維奇。很高興認識您。”
沒聽過。
安塔妮亞接過信,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盡全力在腦海中記住他的相貌。
這時,他站在陽光的籠罩之下,她才注意到他的瞳仁其實並非真正的黑色,而是深銀藍色,就像斯裏蘭卡海洋深處的月光石。
對方已經展現誠意——不知道他隻是因為她孤陋寡聞。
而且,既然已經知道她是奧地利的大公爵小姐,繼續隱瞞名字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畢竟,此刻在冬宮的奧地利人並沒有幾個。
“瑪麗亞·安塔妮亞。”她用沒有拿信的左手拎起裙擺,以標準的姿勢微微屈膝,“感謝您的幫助。”
“不值一提。”尼古拉微微一笑,“您背後書架第二層右側櫃門就是暗門,打開後密道通向冬宮一層西側。從那裏的希爾斯門離宮最隱蔽,也最快。”
他知道的可真清楚。
安塔妮亞這麽想著,拿起燭台走進了密道。
少年額前的碎發被門關閉帶起的風吹得飄起又落下。
他忽然眨了眨眼睛,略有些疑惑地重複了兩個詞:“瑪麗亞·安塔妮亞。”
沉默良久。
“……瑪麗·安托瓦內特?”
尼古拉轉過身,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俗世之人》,又把旁邊的書往裏推了推,保證所有書的書脊都在一條直線上。
“原來她這時候竟然在俄羅斯。”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輕輕搖搖頭,轉身離開了書房。
少年徑直沿著西北角的鑲嵌著金色雕塑和孔雀石馬賽克的白色大理石旋梯向上,走到三層不起眼角落裏的房間門前,推門進去。
“啊!”看見他的第一眼,房間裏端著銀盤的女仆驚恐地把餐具摔了一地。
就在那一瞬間,尼古拉默默拉過一旁飄飛的窗簾,擋住了飛濺的紅寶石色**,免得沾到自己身上。
“對,對不起,尼古拉少爺,我不小心……”女仆還沒緩過來那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
“啊。”尼古拉微笑起來,“那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女仆蹲下身,戰戰兢兢地收拾起地上的一團狼藉,聲音甚至帶上了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馬上把這些東西都收好……”
她用顫抖的手撿拾起地上的碎瓷片,緊張得連手上劃破了一道口子都沒有發現。
尼古拉倒是不急,幹脆就站在門口,隨意地翻起書來。
女仆一邊收拾,一邊偷偷地抬眼瞅了一眼門邊站著的少年。
柔軟黑發、精致禮服都幹淨而熨帖,看起來就是一個嬌生慣養的東歐貴族少年。
明明隻是一個孤身處於異國宮廷掌握下的孩子,可他神色淡淡地站在那裏,任由領口輕盈的白色絲綢隨著窗口吹入的寒風飄起,卻給人一種他已然明白一切的感覺。
等到女仆打掃完碎片慌慌張張地離開房間,尼古拉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插上了插銷。
隨後,他走到玻璃小圓桌旁坐下,穩穩地從旁邊的桃花心木方櫃的第二層抽屜裏取出了一隻玻璃杯。
玻璃杯裏,清澈透明的暗紅色**閃爍著紅寶石的光澤。
按照他現在恢複的記憶,這身體原本的主人,那位塞爾維亞公爵的長子平時對下人都十分禮貌——何況他獨自一人被家族送到冬宮來,實質上就是個向俄國宮廷表忠心的人質,更不可能對沙皇給他安排的人頤指氣使。
這麽一想,女仆剛才驚恐的表現就很耐人尋味了。
尼古拉思索了一會兒,屈起食指,敲敲透明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昨天在這個陌生的時代醒來時,旁邊便放著小半壺紅寶石色的酒液,手邊則倒著一個透明的酒杯——當然不是被他偷偷藏起來的這一隻。
“下毒麽?”他饒有興致地低語。
有意思。隻可惜化學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一天時間下來,他已經恢複了尼古拉小少爺的全部記憶,搞清楚了自己目前所處的年代、位置和身份。
當初人們傳說他是“來自未來的人”,他還對此嗤之以鼻,沒想到居然真有應驗的一天。
……早知道會有穿越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他當初實在不該嘲笑老友那本異想天開的《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而應該把它當《聖經》一樣走哪兒都帶在身邊。
少年慵懶地用手背撐住下巴,看著窗外遠處層層疊疊的低矮房屋出了會兒神。
20世紀初的科技水平已經限製了他的發揮,沒想到這次還要往前一百多年。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一定看他不順眼——可能是因為他從來不把《聖經》帶在身邊吧。
良久,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往好處想,至少這裏沒有那個老家夥。”
作者有話說:
尼古拉:其實一開始我是拒絕的。
尼古拉的那位老朋友筆名叫馬克·吐溫。
《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講的是一個十九世紀康涅狄格州的美國人穿越到六世紀的英國,來到《亞瑟王之死》的故事中所經曆的一係列事情,被譽為“穿越文鼻祖”。
尼古拉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或許和這位老朋友有關。
P.S.將近一百年後才會出生的那個老家夥: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