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馬車行駛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 車外天色陰沉,也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
喬治安娜趴在車窗邊,幽幽的涼風吹拂著她的秀發, 將她那雙異於達西先生的灰綠色眼睛照得通透明亮。
“真不想離開倫敦,”她感慨了一句, “哥哥, 那天伊麗莎跟你說了什麽?你和她道歉了嗎?她有沒有原諒你?”
喬治安娜一臉“我已經給你爭取了機會,你自己要爭氣”的表情。
達西先生收回遠眺的視線,妹妹單純懵懂的眼神,讓他沉默良久。無論是他沒來得及道歉, 還是她的好友其實是背負兩條人命的凶手, 他都沒有辦法說出口。
那天在小花園裏, 蘇芮說的話, 在他腦海中已經盤旋了兩天。
她逼他做出選擇,叫他去告發她的罪行。
無論在什麽樣的立場,作為一個從來都秉承正義的人, 他的確該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可是聽著對方輕描淡寫地敘述那一晚她是怎樣僥幸逃脫兩個成年男人的挾持, 最終活下來的時候,達西退縮了。
如果她沒有想盡辦法活下來,那麽新聞裏的死者, 就是眼前這個鮮活充滿生命力的姑娘。
達西為蘇芮還好好的活著而慶幸,同時又過不去心裏的坎。
這個時候, 逃避就成了人類的本能。
倫敦,布蘭登大宅。
蘇芮的身體好得很快,休息兩天已經完全恢複氣色,除了比之前稍微瘦了一些之外,她看上去非常健康。隻是恢複記憶後, 她比以往慵懶了不少,連習慣都和之前不太一樣。
她以為自己是伊麗莎白·威廉斯的時候,每天強迫自己按照以前的生活方式,雖然偶有意外發生,大體卻不會讓人察覺出異常。
但是現在,她隻想窩在沙發上看書,把布蘭登上校書房裏,她從未看過的書籍全都搬到了客廳,各種各樣的知識,孜孜不倦地往腦子裏裝。
原本的伊麗莎白根本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她漂亮有錢,天真單純,可能上帝為她打開了窗,卻關上了一扇門,讓她隻能當一個愚不可及的花瓶女孩。
她在學校的成績一塌糊塗,隻有蘇芮上課的這半個學期才有慢慢好轉。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淑女,她對舞蹈唱歌繪畫彈琴之類的高雅藝術,領悟極差。唯一過得去的,可能就是她擁有還算不錯的語言天賦,不僅掌握英語、法語、拉丁語,甚至還懂一點希伯來語。
然後就是,馬術還算不錯。
而這一愛好,卻讓她認識了威洛比。
這次恢複記憶,蘇芮在識海之中,無意間窺見了伊麗莎的生平。
她在十七歲的年紀,未婚先孕。雪上加霜的是,她的戀人並沒有跟她結婚的意思,還在這時拋棄了她。一向寵愛她的布蘭登上校,不得已將她送到偏遠的鄉下,生下了一個跟伊麗莎本人命運相同的孩子。
單身媽媽帶著孩子的生活非常辛苦,異樣的眼光,流言蜚語,世人的不理解,孤獨和恐懼……她的整個人生就像是刹那即逝的流星,釋放了短暫的美麗,最終暗淡退場。
如果按照原來的發展,蘇芮這個時間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上一次的德拉福之旅,在原來的世界裏,便是伊麗莎為了挽回戀人的心,盲目向他奉獻了自己。
回憶至此,蘇芮不免鬆了口氣。
幸好,她的記憶雖然不在了,但卻看出了威洛比的敷衍和薄情,非常迅速地快刀斬亂麻,才沒有落得和伊麗莎相同的結局。
“伊麗莎小姐,威洛比先生前來拜訪。”
布卡先生的聲音,打斷了蘇芮的遐思。威洛比這個名字讓她清楚的意識到,或許她的刀還不夠快,要不然對方也不至於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挑戰她的底線。
蘇芮紋絲不動,將書本又翻了一頁。
布卡先生站在一旁,一臉不太讚同地說:“伊麗莎小姐,也許作為一個管家我不該對您的生活指手畫腳。但是我看著你長大,實在不願意看到您不幸福……威洛比,他不能給你幸福,如果您稍微了解他的一些事跡,就不會對他再有好感……”
“布卡先生,”蘇芮打斷男管家的話,“你放心吧,我現在對威洛比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了。”
“沒有興趣?”布卡先生驚訝極了。
以他對小姐的了解,她絕對是一個專一且熱情的人,對一個人的愛戀不可能半途而廢。
蘇芮得意的翹起嘴角,撐著下巴的手指在臉頰上輕輕點了幾下,俏皮地說:“是的,因為我已經有了別的更感興趣的目標。”
“別……別的目標!”布卡先生說話開始磕巴,因為蘇芮的大膽言論,他那張皺紋遍布的臉都漲成了豬肝色。
“請你為我保密吧,因為我到現在還不能確定……”
“布蘭登上校。”布卡先生大喊出聲,連忙恢複正色。
男主人的突然到來,讓蘇芮沒有說出口的話就此咽在喉嚨。她轉頭看向麵色不佳的布蘭登上校,張口打了聲招呼。
“上校,您這是要出門嗎?”
布蘭登上校穿著馬甲和襯衫,外套、帽子、手杖則拿在手中。布卡先生上前接過他的外套,幫他穿好。
“我要去一趟銀行。”布蘭登上校戴上帽子,正了正衣襟。
“可是威洛比先生來了。”布卡先生提醒道。
“……”布蘭登上校動作微微頓了片刻,手杖在地上敲擊出一聲悶響,“伊麗莎,如果你需要我在的話……”
“當然了上校,您才是這個家的男主人,有客人來拜訪,當然需要您親自接見。”蘇芮合上書,起身將沙發上屬於她的東西全都抱在懷中,“我突然覺得困倦,想要去休息一下可以嗎?”
布蘭登上校和布卡先生都沒有說話,眼睜睜看著蘇芮踏上樓梯。沒過一會兒,他們聽見了關門的聲音。
她居然不準備見威洛比!
兩人都大為震驚。
“伊麗莎小姐說她有了新目標,已經對威洛比不敢興趣了,我還以為她在說笑。”好半天,布卡先生道。
布蘭登上校握緊手杖,下樓的時候他就聽到這句話了。
他陷入短暫的狂歡,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的血液好像隆冬即逝,被春日陽光溫暖的河床,冰麵溶解,瞬間煥發生機。
但下一秒,他被蘇芮的“新目標”定在原地,血液再次凍結。
她的新目標是誰?
很顯然老管家跟他想法相同。
“難不成伊麗莎小姐的新目標是那位達西先生?他的確是一表人才不錯,但是……”
“好了,布卡先生,請把客人請進來吧。”布蘭登上校煩躁地打斷了管家的話。
如果說威洛比隻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花花公子,那麽達西先生除了他略顯傲慢的個性外,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他的確是個很好的選擇!
布蘭登上校努力說服自己。
威洛比到布蘭登家拜訪的第三天,就傳來他離開倫敦的消息。他走之前給蘇芮寫了一封信,信上斥責了蘇芮對他的冷漠,也表達了他為此感到痛心的情緒。
“……我相信時間可以治愈一切,而我終將會獲得幸福,希望到那時,你不要後悔。另外,如果一個保護人對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少女產生感情,你應該懷疑一下他是不是一開始就預謀不軌,為了迎合某種變態的喜好。”
蘇芮看完信,在心裏把威洛比臭罵了一頓。他還真個非常善於讓別人膈應的人,但凡蘇芮沒有那麽信任布蘭登上校,這封信足以判處他死刑。
但伊麗莎的記憶裏,布蘭登上校跟她的關係並不親近。
她大多時候都在寄宿學校,直到十五歲之後,才開始在女子學校以及家裏兩頭跑。布蘭登上校會在每年假期的時候來探望她,然後接她去德拉福莊園住上一個月,他們幾乎不會聊天。
布蘭登上校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對伊麗莎的關心,表現在衣食住行等方麵無微不至的照顧上。
而布蘭登上校對她的感情開始有所變化,似乎是在蘇芮來到這個世界之後。
也就是說,他喜歡的是她。
蘇芮把信燒了,撲到蓬鬆柔軟的床榻上,抱著枕頭來回滾了幾圈。
她活了一輩子,還沒有正經地談過戀愛呢!
跟早逝的夫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成親之前,她都沒有跟對方見過麵,所以成親之後便立馬暴露出問題。
他不喜歡她太過聰明,她也不喜歡他的多情,兩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像陌生人一樣疏離。她作為主母打理後宅,不得不跟對方抬回來的一房又一房的小妾鬥智鬥勇。哪怕生了孩子,她也從未動過心。
喜歡對蘇芮來說一種奢侈的情感,她的心早就已經麻木。
但是現在有一個人把她放在心上,默默地喜歡她,不讓她有一點負擔,那種感覺並不差。
如果可以,她願意試著回應,像個普普通通的十七八歲的少女。
蘇芮從樓上下來,卻得知布蘭登上校要離開的消息。
“這麽快嗎?”
“不是馬上,我會多待幾天,直到你的身體徹底康複為止。”
“可我的身體已……”蘇芮話音一頓,垂下睫羽遮住發亮的眸子,捂著胸口咳了兩聲,柔若無骨地倒進沙發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康複,這兩天總是覺得很疲憊。”
布蘭登上校疾步來到蘇芮的身邊,幹燥的大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感受到掌下細膩的皮膚,似乎有那麽一點灼熱,他的表情瞬間緊張:
“伊麗莎,你還在發熱,布卡先生,快去把醫生找來。”
“不用,我想我多休息就好了。”少女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冰藍的眼眸裏縈繞著一抹迷離的水色,嗓音嬌甜:“上校,你就在這兒陪我好嗎?”
“……”
瞳孔驟縮,襯衫領口遮擋下,布蘭登上校的喉結滾動幾下,沉默許久,他啞著嗓子道:
“如你所願。”
衣袖從嫩白的小手裏扯出來,布蘭登上校僵硬地起身,筆直地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沉默在兩人中間蔓延。
蘇芮暗自發笑,將沙發上的一本書遞到木頭人的手中,“我已經看到第九十頁了,你能繼續往下讀嗎?”
她乖巧的趴在沙發扶手上,金色長發慵懶地鋪滿後背,精致的臉蛋映照著窗外的晨光,微微暈紅的臉頰嬌俏而甜美。
布蘭登上校眸色漸深,幾乎無法移開視線,他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打開書簽的位置。
獨具特色的醇厚嗓音,有著同葡萄酒一般令人不禁沉醉的魅力。哪怕他一貫無趣,聲調幾乎沒有什麽起伏,可蘇芮依然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甚至有點昏昏欲睡。
迷離的視線聚焦在布蘭登上校的臉上,他已經不算年輕,三十五歲,相貌堂堂,獨身,沒有特別的愛好,不喜歡笑,總是顯得痛苦而憂鬱,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讓他快樂起來。他就像是未能生長茂盛就率先枯萎的樹,孤獨而可憐。
“伊麗莎,伊麗莎……”醇厚而磁性的嗓音,呼喚著蘇芮的名字。她勉強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是一雙溫柔的淺琥珀色眼眸,以及眉心深深的褶皺。
他也太愛皺眉了。
蘇芮迷迷糊糊地伸手,按在他的眉心,柔軟的指腹在隆起的褶皺上輕撫,粉唇勾起弧度,發出一聲囈語:“不要皺眉,我會陪在你身邊,不會讓你孤單。”
布蘭登上校抓住她滑落的手腕,就這麽愣愣地看著又閉上眼的少女。在她肩膀上推了幾下,強迫她醒過來,也強迫自己的心髒安靜下來。
“伊麗莎,醒醒,你看清楚我是誰!”
“上校,別鬧,好困。”蘇芮不願意睜眼,反而抓住他的一隻大手,將臉埋在其中,輕輕地蹭了蹭。
布蘭登上校完全呆住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邊不斷放大,仿佛深埋地下的種子拚命地叫囂著要衝破層層束縛,向著那一縷陽光,用盡力氣生長,直至茂盛。
他用毯子將蘇芮包住,附身抱起她輕盈的身體。
酣睡中的少女,被輕輕放在床榻上,手裏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不放。布蘭登上校單膝跪在床邊,默默注視著她嬌美的臉龐。
他感覺自己好像做了個不切實際的夢。
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不要說謊。
蘇芮睡了個非常滿足的回籠覺,她在**滾了一圈,布蘭登上校已經不見了。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尋找,最終在書房裏找到了他。
他端坐在書桌前,好像並未受蘇芮說的那些話影響。
“上校,你違約了。”蘇芮推開門走進去,雙手撐在黑色的桌麵,水眸怒瞪,語氣不善。
布蘭登上校愣了幾秒,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羽毛筆邊緣的茸毛,試探:
“違約?”
“是的,你答應我要陪著我,但是你卻半途離開了。”
“……”布蘭登上校沉默了許久,放下不再漂亮的羽毛筆,雙手疊成塔狀,架在桌麵,眸光雪亮,沉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難道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嗎?”蘇芮反問。
叩叩叩——
沒等布蘭登上校回答,書房的門被人敲響,外麵傳來布卡先生的聲音:“布蘭登上校,有您的信。”
布卡先生被允許進入書房,將剛從郵差那裏拿到的信封,放在布蘭登上校的桌子上。
信封上寫著的地址是邦德莊園,寄信人則是約翰爵士。
布蘭登上校是從邦德莊園離開的,約翰爵士也知道原因。如果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他應該不會寫信打擾他才對。
布蘭登上校用裁紙刀劃開信封,打開好友的信,一目十行閱讀完,本就不舒展的眉頭皺得更深。
“布卡先生,請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回德拉福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