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類和其他動物的區別之一,在於社會意義上的人是後天培養的結果。
語言、知識、禮儀,這些東西並非與生俱來,不是攜帶在人類基因裏的本能,最直接的證據在於如果將年幼的孩子扔給野獸撫養,那個孩子以後也會變成野獸。
換句話說,人類並沒有成為「人類」的本能,在一個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如果沒有他人教導禮儀知識,沒有接受來自社會的熏陶,全憑本能行動的結果,最終很可能和野獸並無不同。
薩菲羅斯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和社會的脫節,來自於他在實驗室裏長大的經驗。雖然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和他人互動,這些互動都是以研究為目的,沒有任何溫情的含義。他是被人類科學家觀察的對象,是他們傾注心血重點栽培的實驗體,他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置身於人群,卻又永遠遊離於人群之外。
薩菲羅斯是被人類帶大的孩子,但又沒有被當成人類對待。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薩菲羅斯是人類和外星生物的混血,他身上有種奇異的矛盾感,就和那雙細長的豎瞳一樣,似乎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特質。
“碰我。”
殺人的時候比久經沙場的成年人更加冷酷無情,現在又彰顯出社會化不完全的孩子才會表現出來的直接。這個請求過於突兀,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盯著薩菲羅斯看了好一會兒。
薩菲羅斯沒有眨眼,瞳孔細而狹長,漂亮的綠色讓人聯想到地底蘊含礦物的暗河,虹膜的紋理就像宇宙深處的星雲,妖異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進入狩獵狀態的貓科動物,可以在黑暗中長時間不眨眼。
好在薩菲羅斯目前是幼年形態,不是以後身高將近兩米、體重兩百多磅的成年體,他雖然壓住了她的被子,但她還沒有到無法動彈的程度。
她平靜地扯過自己的被子,轉過身。
“……距離天亮還有一定時間,你現在需要補覺。”
未成年人守夜,以後會長不高的。
“……”
薩菲羅斯聲音很低:“為什麽不行?”
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執拗的視線,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讓她無法靜下心來。
“為什麽不碰我?”薩菲羅斯僵硬道,“你不是允許愛麗絲抱你了嗎?”
這些話他似乎已經憋了很久了,銀發的少年聲音緊繃,蒼白的手指揪住床單。
“為什麽我就不行?”
她不得不開口:“因為沒有必要。”
沒有必要加深羈絆,做些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
短暫的旅途很快就會結束,沒有必要培養感情,為之後的分別增添困難。
她甚至開始考慮告訴薩菲羅斯他人類母親的事,早點轉移他的注意力——因為父親太垃圾了,薩菲羅斯會有戀母情結並不奇怪——問題是她現在並不知道露克蕾西亞的所在地,打開這個潘多拉的盒子隻會冒出更多問題,她目前最重要的目標是順利抵達尼布爾海姆,她隻需要考慮這一件事。
“睡吧。”她說。
她並沒有睡著。
和她一同寄生在這個身體裏的傑諾瓦,似乎並不滿意她對待薩菲羅斯的方式。陰森森的外星生物在兩人的意識海深處不斷翻湧,像黑漆漆的章魚一樣擴張柔軟的身體,卷曲的觸手貼到兩人之間的精神屏障上,尋找任何一絲可能突破的縫隙。
那種東西當然不會存在,這次她將精神屏障建造得比前世還要牢靠,就像水族館裏的大型魚缸一樣,將外星生物的意識封在裏麵,任它怎麽撞擊玻璃都不為所動。
因為不能直接和她溝通,傑諾瓦傳來的意念大多晦暗不清,如同電視屏幕的雪花噪點一樣,充斥著奇怪的雜音。
如果硬要猜測的話,那些重複的精神信號大概是:
「……薩菲羅斯不好嗎?」
如同震動翅膀的蜂群一般,傑諾瓦反複質問她。
「薩菲羅斯不好嗎?」
她居然對它最優秀的子嗣無動於衷。
「薩菲羅斯不好嗎?」「薩菲羅斯不好嗎?」「薩菲羅斯不好嗎?」
因為前世是一見鍾情,她的個人情感和傑諾瓦的意圖重疊,所以並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外星生物並不能理解,她為什麽會拒絕它的呼召,抗拒薩菲羅斯的接近。
「薩菲羅斯不好嗎?」
「薩菲羅斯……」
簡直如同魔音穿腦。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晨光透過窗簾傾瀉進來,伊法露娜頓了頓,坐在母親身前乖乖梳頭的愛麗絲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和她道了聲早安。
前往西大陸的客輪早上十點出發,停泊在朱諾港的白色船舶豪華氣派,登船的都是社會的上流人士,她利用自己的能力偷到船票,第一世的時候,她一開始也是以偷竊為生,沒想到那時候的技能會現在派上用場。
行程一共三天兩夜,豪華客輪上的設施一應俱全,為了盡量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大部分時候四人都待在房間裏,以孩子暈船身體不適為由,讓工作人員將餐點送到門前。
這是愛麗絲第一次坐船,也是她第一次透過舷窗見到大海。
雖然都是第一次,和興奮得想要滿船亂跑的愛麗絲比起來,薩菲羅斯就表現得鎮定很多。難得傍晚去甲板上放風時,他也全程沒有什麽反應,冷酷無情得如同隨行的保鏢。
傍晚是其他客人就餐的時間,甲板空曠安靜,柔軟的晚風吹過衣擺,海麵籠罩在美麗的暮色裏,看起來就像一幅油畫。
愛麗絲跑到欄杆邊,從欄杆的間隙裏探出腦袋,好奇地觀察著翻湧的海浪。
在海上航行的客輪如同一座孤島,若是發生屠殺便無處可逃。薩菲羅斯遠不如愛麗絲這麽放鬆,他時刻注意著周圍的情況,冷銳的目光掃過甲板,銀發少年綴在隊伍末尾,不遠不近地保持著幾步的距離。
最後一天的晚上有人在下層的甲板上舉行婚禮,管弦樂隊奏響舞曲,人群的笑鬧聲不斷飄來,黑暗的夜色被金色的燈光照亮,煙花驟然綻開時,墨藍的海麵仿佛落入萬千星光。
薩菲羅斯突然擋到她身前,銀發的少年將她護到身後,碧綠的豎瞳細如刀尖,神情危險的模樣明顯將煙火升空時的呼嘯當成了某種警報。
環境太嘈雜了,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各種各樣的聲音如海潮湧來,氣味、色彩、光線、噪音,和人員設施固定的實驗室比起來,很容易便會造成信息過載。
為了避免薩菲羅斯誤傷甲板上的乘客,比如割開走道上迎麵而來的客人的喉嚨,在客輪上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她抓住他的胳膊,將他帶回房間。關上房門時,周圍終於安靜下來,隻能聽見舷窗外海浪的低鳴。
“你還好嗎?”
薩菲羅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問的明明是很簡單的問題,他卻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答。
“如果我說不呢?”
“……?”
這是什麽回答。
她停頓片刻,換了個話題:“這個客輪上沒有什麽危險,你和我都已經檢查過了。”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危險的話,薩菲羅斯的存在本身才是真正的隱患。如果他現在忽然發瘋,像在尼布爾海姆的時候一樣進行屠殺,那所有人都會葬身魚腹,因為困在船上想逃都逃不了。
薩菲羅斯在實驗室裏待了太久,現階段對自己的力量沒有正確的認知,但等他上了戰場,被神羅派往世界各地執行任務,他會漸漸明白:這個星球上鮮少有人能正麵接下他的全力一擊,更別提和他勢均力敵。
總有一天,薩菲羅斯會意識到,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沒有人和他處於相同的水準,他輕而易舉便能辦到的事情,別人窮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相同的境界。
薩菲羅斯並不在乎英雄的頭銜,不在乎媒體的吹捧和世人的景仰,就像數學天才並不會在乎因為解開簡單公式而得到的讚美。
薩菲羅斯也許傲慢,但他確實有傲慢的資本,足以讓他俯視這個星球上的芸芸眾生。
他會相信自己的存在具有特殊的意義,後來會想要成神,似乎也理所當然。
得知自己可能是人為創造的怪物時,他無法接受這種身份的落差,從而選擇另一種極端,同樣似乎也順理成章。
她看著對麵的少年,現階段的薩菲羅斯對於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他還沒有做出選擇,在人類和外星生物的立場之間選擇後者,成為傑諾瓦意誌的繼承人。
“你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嗎?”她問他。
實驗室的研究員並不會告知薩菲羅斯實驗的目的,多年養成的習慣讓他習慣服從,也擅於聽從命令。在神羅的那麽多年,直到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叛逃之前,薩菲羅斯一直對神羅忠心耿耿,甚至會在突**況時負責保護神羅總裁的人身安全。
被神羅當工具使的這麽多年,薩菲羅斯居然沒想到捅神羅的總裁一刀——雖然後來補上了,但還是讓人忍不住有些驚訝。
薩菲羅斯:“你打算去哪?”
有些預防針,得提前打好。
“尼布爾海姆。”她說,“同時也是你出生的地方。”
十一月初,偏僻的山村籠罩著寒霧,旅館前台的工作人員好心地告訴伊法露娜山裏很快就會下雪,孩子們最好穿得厚實一些,要不然容易在天氣降溫之後感冒。
二樓的房間鋪著暗紅色的地毯,木地板隨著人的腳步聲吱呀作響。愛麗絲趴在窗戶上,對著玻璃呼出一口暖氣,高興地用手指在融化的白霧上畫畫。伊法露娜圍著披肩坐在桌邊,似是有些不安。
這裏距離傑諾瓦的存在太近了。
薩菲羅斯站在走廊上,望著窗外的風景,神色似專注似恍惚。
“怎麽了?”
“……感覺似曾相識。”過了好半晌,他才低聲說,“說不定我真的來過這個地方。”
伊法露娜和愛麗絲留在旅館,薩菲羅斯跟著她去廢棄的神羅公館。如果他聽到傑諾瓦的聲音,像前世一樣發瘋,至少戰鬥不會波及到母女二人,到時候她會一個人在神羅公館想辦法……
倒也不是一個人。
神羅公館二樓的房間有通向地底的暗道,長長的台階盤旋而下,牆壁遍布濕冷的青苔。
「……母親。」回憶裏的聲音溫柔無比,仿佛無聲的風,隨著陰冷的空氣拂麵而來。
孩子呼喚著母親,充滿眷戀和渴望的聲音,如同歎息一般在寒冷幽深的地下室裏回**,漸漸消散於虛無。
薩菲羅斯跟在她身後,如果他表現出什麽異常,她會第一時間將他打暈,她並不知道傑諾瓦對年幼的薩菲羅斯有多少影響,這次的測試其實相當冒險,但就算風險很高她也認了,有些事情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盡早解決。
好在直到兩人來到存放棺材的地下室,薩菲羅斯都表現正常,他沒有突然開始頭痛,也沒有對著虛空喃喃自語,更沒有忽然陷入詭異的戀母狀態。
她終於要熬到頭了,終於可以馬上回生命之流裏睡覺了。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掀了文森特的棺材板,對睜開殷紅雙眸的男人說:
“起來。”
起來交班帶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文森特,從單身到單身父親,隻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