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五區貧民窟的教堂,據說是為了祭奠建造米德加而喪命的人建立的。
因為多年前的一場意外,提供安息之所的教堂逐漸荒廢,塵埃和陽光一同遊走於寂靜的空間,祭壇前的地板年久失修,底下的土壤開出珍貴的鮮花,綠意如活水湧出,蓋滿了附近的地麵。
平時負責照顧花圃的少女坐在她身邊,兩人一起坐在教堂的長凳上。最先開口的是愛麗絲。
“你已經決定要回去了?”
“……嗯。”
“不在米德加多留一會兒嗎?”
“我已經待得足夠久了。”
想做的事,想見的人,都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
愛麗絲停頓片刻,眯起眼睛:“你來米德加真的是為了看病嗎?”
聞言,她微微側頭:“你猜?”
“啊!”愛麗絲伸出手指,“真狡猾,居然回避問題,你也開始學壞了。”
她抬了抬眉。
“我從來沒說過我是好人。”她回答道,“是紮克斯拜托你當說客的嗎?”
“才不是。”愛麗絲抱起手臂,靠著長凳,“一個月的時間不管怎麽說也太短了。”
棕色的長卷發柔軟地順著少女的肩頭滑落,那雙翠綠色的眼瞳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斂回目光,注視著祭壇前的花圃。
柔軟的陽光如紗霧斜落,空氣裏的塵埃被光芒照亮,變幻如水麵的波光。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麵嗎?”
“也許。”
愛麗絲長長地歎了口氣,一副真是拿她沒辦法的模樣。
“不過,離開前,我確實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得到解答。”
她望著祭壇後方的牆壁,大理石砌造的牆麵雕刻著規整的花紋,紅色的掛毯垂在兩側,布料被歲月腐蝕出參差不齊的邊緣。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十月的微風拂來,金色的百合花在風中微微搖曳,綠色的葉片摩挲著發出沙沙的細響,仿佛一場幹燥的雨。
“我能聽見這個星球的聲音。”愛麗絲抬起頭,“從很小的時候起,我感受到的世界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少女微微閉上眼睛,如同在祭壇前祈禱。
“與其說是認出了你是誰,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就像看見了似曾相識的風景,感情先於理智瞬間做出了判斷。”
——能聽見星球的聲音。
記憶裏有什麽東西動了動,那是並不屬於她的回憶碎片。
“你是古代種?”
愛麗絲睜開眼睛,翠綠色的眼瞳如陽光下的水麵盈著微光。
“古代種是神羅起的稱呼,正確的名字其實是賽特拉。”
少女轉過頭,她看著對方,半晌。
“……星球的聲音是什麽?”
“就像我們是活著的一樣,星球也有屬於自己的意識。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能聽見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反倒是小時候能聽得更加清楚。”
愛麗絲笑了一下:“很奇怪吧?簡直就像人會隨著長大不斷失去重要的東西一樣。”
她一時沒有回答。
花圃沐浴著柔軟朦朧的陽光,和冰冷陰森的實驗室截然不同。
“如果能聽見星球的聲音,說明你是真的賽特拉。”
愛麗絲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是有些困惑。
“難道還有假的嗎?”
她看著愛麗絲,麵前的少女將自己是賽特拉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
誠實這種東西,有時候隻能用同等的誠實交換。
她收回目光。仿佛是許久的寂靜過後,她聽見自己說:“薩菲羅斯認為自己是賽特拉的末裔。”
當然,這個認知是錯誤的。
“……為什麽?”
回答這個問題得從頭說起。
神羅的科學家從兩千年前的地層裏挖掘出一具女屍,將其命名為傑諾瓦。但他們犯了一個錯,將傑諾瓦確認為古代種的屍體,並用屍體的細胞進行人體實驗,希望人工製造出古代種,帶領神羅找到魔晄能源富裕的約束之地。
“……傑諾瓦?”愛麗絲的聲音很輕,仿佛這個第一次聽說的名字具有某種特殊的含義。她的表情變得奇怪,眼神有些遙遠,但她很快就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再次回到現實。
“然後呢?”
“傑諾瓦實際上是來自外星的未知生命體,類似於一種病毒,神羅的科學家用傑諾瓦細胞進行了很多實驗,那些實驗的產物包括薩菲羅斯……”聲音微頓,“還有我。”
溫暖的感覺覆蓋上來,愛麗絲握住她的手。
“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愛麗絲神情擔憂:“紮克斯說那個人瘋了。”
從世人的眼光來看,薩菲羅斯後來確實瘋了。
得知自己的身世後,他決定消滅人類,重建這個世界的秩序,複興古代種的榮光,統治這個星球。
他將傑諾瓦視為母親,徹底拋棄了自己曾經的身份。他殘忍地殺害了毫無還手之力的村民,將尼布爾海姆變成火海的煉獄。他本想前往山頂的魔晄爐,取走存放在那裏的傑諾瓦的屍體,然後向人類複仇,毀滅如今的世界。
不管怎麽形容,聽起來腦子都不太正常。
當她結束回憶時,愛麗絲沉默了很久。
教堂裏的歲月寂然無聲,厚厚的塵埃在地麵上鋪了一層又一層。
“那個時候,”愛麗絲輕聲開口,“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少女抬起頭,翠綠的眼瞳如清澈的水麵映出她的身影。
“你也會死,不是嗎?”
“……”
她微微別開目光,注視著祭壇前光芒朦朧的花圃。
“為了證明我的意誌屬於我。”她說。
隻有這個決定,絕對不是出自傑諾瓦的影響。
是屬於她,也隻屬於她的東西。
“……是嗎。”愛麗絲說,“可我覺得不隻是這樣。”
少女的聲音溫和柔軟,也許正是因為過於溫柔,所以才聽起來會有些難過。
“你當時想救他,是不是?”愛麗絲聲音很輕,“你想救他脫離傑諾瓦的影響。”
金色的百合花,她曾經捧在懷裏,盛開的花瓣是陽光的顏色,灰蒙蒙的天空當時仿佛從未如此美麗。
但那隻是壽命短暫的錯覺。
她突兀地笑了一聲,氣音卡在喉嚨裏。
“……救他?”她說,“薩菲羅斯嗎?”
莫名其妙的笑意無法停止,她懷疑自己又犯病了,她一邊忍不住笑,一邊重複搖頭:“這種想法也太自大了。”
薩菲羅斯不才需要別人拯救。
世人也許都認為他是瘋子,但薩菲羅斯估計覺得自己清醒得很。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就算那是他自己偏執相信的意義又如何?隻要有實現妄想的能力,他就是自己命運的主宰。
傑諾瓦是不是古代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得知自己的身世,並為此痛苦不堪時,隻有薩菲羅斯跳出了已有的框架,得出了第三種答案。
我是「怪物」嗎?
我還能算作「人類」嗎?
對自己存在的質疑,讓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一個選擇了墮落,一個選擇了自我了結。
但是薩菲羅斯不同,他選擇相信自己是更高位麵的存在。
不是怪物,也不是人類,是超脫這兩者的神。
他也許瘋掉了,但也徹底解脫了。
不做人的薩菲羅斯好得很。
他快樂得很。
因為已經不會再痛苦了。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之所以飽受煎熬,說到底是因為他們心中還存有「想要成為人類」的願望,所以才會有撕扯,所以才會遭受折磨。
放棄這一點後,薩菲羅斯的世界變得截然不同。
“……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祭壇前空曠安靜,光塵在寂靜中如霧遊走。矗立在廢墟中的教堂給人一種接近聖潔的空靈感,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坦誠地和人交談。也許那個心理谘詢師說得對,偶爾敞開心扉有助於她的病情恢複,就像劃開膿腫腐爛的傷口,讓裏麵的膿液流出來一樣。
來米德加是個正確的決定,她的收獲已經足夠多,也差不多是時候該走了。
她離開長凳。因為笑得有些缺氧,大腦有些發暈,她停下腳步,手掌撐住長凳的椅背。片刻後,她重新直起身。
“薩菲羅斯已經和我無關了。”
愛麗絲看著她,沒有回話。
她本來想離開教堂,走到拱門旁邊時卻忽然想起什麽。
“我……”她張了張口,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也可以回歸生命之流嗎?”
模模糊糊的記憶裏,被綠色的水流擁抱的感覺好溫暖,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一樣。
她想回去。
愛麗絲的目光十分溫柔。
“當然。”愛麗絲用哄孩子一般的語氣說,“我們都會回歸星球。”
她在門邊靜止片刻,陽光照耀著門沿,上麵殘留著太陽的溫度。
“……謝謝。”
回米迪爾群島的路上她搭乘了列車。
穿越曠野的列車,車窗映出明亮的陽光。鐵軌不斷接連,光影一格一格倒退。她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一望無際,幹旱的大地綿延千裏。
她以前不喜歡乘坐列車。
看著對麵空****的座椅會讓她感到難受,但其他人坐了那個位置也會讓她覺得難過。不論是有人還是沒人,揪住她心髒的情緒都不會鬆開桎梏,仿佛至關重要的拚圖始終缺了一塊,而這個碎塊偏偏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彌補代替。
因為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她寧願繞遠路,選擇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也不願意再次坐上同一班列車。
五台戰爭結束後,通向朱諾港的班車變得以旅遊觀光為主。車廂外傳來乘客的腳步聲,她望著窗外飛速逝去的景色,知道自己會在轉頭時看到回憶裏的幻覺。
霧蒙蒙的陽光融入車廂,對麵的人抱著手臂,似乎在閉目養神。
她不喜歡和旁人有肢體接觸,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養成了這個習慣。
明明不喜歡其他人觸碰,直到某個瞬間,她才忽然發現,原來她也會希望有誰能握住她的手。
薩菲羅斯是英雄,英雄隻是一個虛名,是神羅用謊言編織的桂冠。
但當他握住她的手——
當他握住她的手,將她從燃燒的廢墟底下拉出來的時候……
列車轉彎時輕輕晃了一下。隻有兩人的車廂非常安靜,除了鐵軌的震動便再無其他。
她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
她能夠去愛的人已經死了,不會回來了。
但是,還有太多的愛無處可去,堆積在心底變成腐蝕的硫酸。
明明人都已經死了,但愛卻還沒枯萎。
腐爛吧,消失吧,快點死去吧,就算這麽祈求也依然存在的東西。
她看著對麵。也許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重複看見那些幻覺。
那些東西總得有個去處。
無處可去的東西,總得有一個出口。
車廂的門忽然打開了。嘈雜的人聲傳來,抱著孩子的女乘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小聲地說了些什麽,她其實並沒有聽清,但那並不重要。
溫柔的光影落進來,她朝那個陌生人笑了笑,向對麵空****的位置示意:
“沒關係,坐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關於教堂和愛麗絲能聽見星球聲音的設定,參考的是重置版的公式書和外傳《Traces of Two Pa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