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紈絝變卷王六

六月初六,宜出行順風順水,榮國府賈家帶著賈代善和張氏、賈瑚的棺木,啟程回金陵老家去了。

因為司徒曜給了個恩典,準許賈代善以超品郡王的規製下葬,故此沿路的官員百姓都要迎送,所以走走停停,直到七月中旬,還在水上漂著。

七月中的天氣還悶熱著,賈史氏和賈政一路上都沒有出幺蛾子,和賈赦一起,在外人麵前做足了一副賢妻孝子的模樣。不過賈代善自己飄在空中,看著自己的妻兒在外人麵前哭的稀裏嘩啦,兩眼都是通紅腫脹的模樣,背背臉就大吃大喝,捶腿捏肩,心中滋味莫名。

也是到這個時候,賈代善才發現,不論是他的妻子,還是兩個兒子,對待自己的逝去,似乎都不是很傷心的樣子。誠然如今他去世已經快一年了,可畢竟棺木擺在眼前,連真心實意的感懷都沒有嗎?

陷入自我懷疑中的賈代善,難得沒有跟在賈赦身邊,反而飄得遠了些。

自從賈赦初步立起來後,賈代善和賈瑚就不像從前那樣,被束縛在他身側方圓三丈的範圍,如今已經可以離開他一裏了。譬如此刻,賈瑚就在河裏逗弄小魚水鳥,而賈代善則是飄到了後一艘船上,這裏住著他的幾房妾室姨娘,還有三個尚未出嫁的庶女。

賈代善這才恍然,他居然還有三個女兒沒有出嫁!

最小的女兒賈敏,都已經出嫁兩年多了,可上頭三個已近花信之年的女兒,居然還待字閨中,這個認知讓賈代善恍若雷劈一般。

他從前,是這樣不負責任的父親嗎?

看著庶女和姨娘窩在船艙裏,吃的用的穿的,甚至比不上史氏和王氏身邊得臉的丫鬟婆子,賈代善越發覺得羞愧。

他向來主張男主外女主內,對於家中女子的教養,都是交給史氏全盤接手的。三個庶女的名字都叫不出來,婚事就更是從來不曾放在心上過,當初給賈敏選夫婿時,也曾經在腦子裏模糊想過一兩次,隻是賈史氏說已經在挑選著了,賈代善就沒有再過問。

如今看來,這三個女兒,竟然一直窩在賈家後院,恐怕外頭那些人家,都沒有什麽人知道賈家還有三個姑娘。

“你那狠心的爹,活著的時候就不理會咱們娘們兒,死了還得你給他守孝。”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摟著自己的女兒抹眼淚,“你今年都十八了,再過兩年就二十了,哪裏還能說什麽好人家?這該千刀萬剮的毒婦!”

……

賈代善就站在一旁,聽著自己的女人和女兒,一起哭泣謾罵。

一會兒罵賈代善無情,一會兒罵史氏狠辣,一會兒哭自己娘們兒命苦,一句也沒有懷念他的話。

聽了半晌,賈代善閃身離開,又去了另外幾個姨娘的房裏。毫無意外的,都是對他和賈史氏的怨恨,聽著她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恨不得和二人同歸於盡了。

賈代善怔楞的轉了幾圈,又默不作聲的回去了。

而賈赦,方才應付了一堆來祭拜的官員,這會子正見縫插針的吃飯。

桌上擺著的菜色堪稱豐富:三鮮鹿筋,野鴨崽子湯,蜜汁火方,水晶蝦仁,油鹽枸杞芽,涼拌三絲,素炒時蔬……外加甜粥、鹹粥各一份,還有四碟子點心,一大甕胭脂米飯,零零總總擺了一桌子。

賈代善想起方才姨娘和庶女桌上,清清白白的三碟子菜蔬,再看看這琳琅滿目的佳肴,一時間五味雜陳。

賈代善一直知道賈家守孝不規矩,當年他爹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外頭打仗,被奪情了。戰場上瞬息萬變,若是肚子吃不飽,哪裏有精力體力和旁人拚命,故此他自己都是一直吃葷的。而家中的孩子呢,也偷偷摸摸的加餐,畢竟長身體也重要,這些都是賈代善默許的,如今要說什麽,實在尷尬。

賈赦見著賈代善回來,臉色也有些難看,隻以為是有事,便揮退了服侍的下人,自己也放下筷子問道:“父親,可是今兒兒子行事有何不妥?”

賈代善見他滿臉懵懂,也不知該怒該氣,隻得平息了下心情:“恩侯,你可知道你還有三個妹妹,如今雲英未嫁?”

賈赦愣了,低頭想了半天才說道:“還沒有嫁出去嗎?我記著敏妹妹都出嫁二年了,那三個妹妹比敏妹妹還大些呢吧?怎的會還未出嫁?”

父子倆麵麵相覷,都覺得匪夷所思。

其實當年賈敏是早嫁,林家老太太病危,臨終前托人再三懇求,想看著兒子成親。賈代善顧念和林如海父親的情誼,也想給林家賣個好,所以就應允了,賈敏出嫁時候才十四歲,那會兒賈家三個庶女,也都是十五六的年紀,誰承想就這麽耽誤下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賈代善輕咳一聲:“恩侯,你三個妹妹如今實在是拖不得了,為父我也不曾求過你什麽,隻看在血脈親人的份兒上,盡快為她們尋摸個好人家吧。也不求什麽達官顯貴,隻要人正派上進,不是那奸猾陰險之輩也就是了。”

賈赦滿口應下,當年祖母還在的時候,他和幾個妹妹還是有些麵子情的。隻是後來祖母去了,賈史氏掌了後院大權,慢慢的那幾個庶女就很少出現在人前,他也漸漸忘了這幾人的存在了。

“父親放心,那也是我妹妹,我定會上心的。金陵一帶讀書人家多,尋摸個把秀才舉人的,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我挑那家裏和順,人也長得周正的,不拘家境如何,多給妹妹們陪嫁兩個莊子,便都齊全了。”

賈赦話說的大氣,他也實在不缺銀子,老國公夫人的體己盡數都給了他,如今還掌著榮國府的管家權,幾個莊子鋪子的,還不如他一件古玩字畫來的值錢。如今勾起了那一絲憐憫同情之心,賈赦很是大方的拍著胸脯做了保證,倒叫賈代善鬆了口氣。

“我知曉你是個好的,放心,你妹妹若是嫁的好了,日後也是你的助力。咱們賈家嫡支不豐,你和老二又……所以這些個姻親,更是要維持好了,行走朝堂的時候,獨木難支啊。”

賈赦一一應下了,他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譬如從前朝堂上的文官見了他,都覺得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可自從賈敏嫁給林如海後,最起碼林如海的同科們,見到賈赦會禮貌客氣一些,背地裏如何不論,當麵見到還是會點頭打個招呼,這也就夠了。

想到賈敏,賈赦忽然道:“敏妹妹和林妹夫,如今也在姑蘇為林老太太守孝,此次咱們回金陵,許是還能見到麵也說不定。林妹夫是讀書人,姑蘇又是林家族地,想來認識的人比我要多,此事請林家人幫忙,許是會事半功倍。”

賈代善聽了這話,再看看賈赦滿臉的興奮,頗有些一言難盡,一時不知道賈赦是真的無知,還是故意在外敗壞賈史氏和賈敏的名聲兒。

要知道,家中庶女的教養婚嫁,素來是嫡母責任。

如今賈家出了這個紕漏,若是傳揚出去,難保賈史氏不會落個苛待庶女的名聲兒,賈敏作為賈史氏的女兒,定也會被人說嘴議論。且嫡庶有別不假,還有個長幼有序呢,賈敏是賈家這一輩最小的姑娘,她都出嫁快兩年了,居然還有三個姐姐留在家中,說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話麽。

如此一來賈史氏不慈,賈敏不悌,連賈赦和賈政兩兄弟也落不到好兒來。

賈代善無奈的歎口氣,為自己一無所知的大兒子詳細解釋了一番,這才打消了他大肆宣揚的念頭。

末了,賈代善叮囑道:“不過你倒是可以和敏兒提幾句,至於林家的海哥兒,就看你妹妹自己的打算了。而且現在正在孝期,你們都是要守孝的,即便你真的見著好的了,也不可大肆宣揚,微微透出個意思就好,若是對方有心,自然會等這你妹妹們出孝,可明白了?”

賈赦不是很懂,不過還是點頭應下了,承諾會小心謹慎,不讓外人非議賈家女子的教養等等。

待到此事說定,賈代善指了指桌上的飯菜:“孝期食素,我從前自己沒有做到,如今也沒有臉麵要求你什麽。隻是規則如此,你即便要吃,也偷偷背背人,莫要叫人抓住把柄,到時候禦史在陛下麵前參你一本,悔之奈何?”

賈赦看著桌上的大魚大肉,難得紅了臉:“這,這些都是太太命人送來的,我從前也想著為父親守孝的。隻是太太和老二都說了,守孝在心,所以才……父親放心,日後我都不吃了。”

賈代善的心沉了沉,他還以為是賈赦自己想吃,畢竟他回魂的第一日,就見賈赦桌上擺的飯菜不合規矩,隻是那時候事情多,他顧不上這些瑣碎小事罷了。後來賈赦又日日打熬筋骨,身體需要營養,賈代善就更不會在他的飲食上多言,畢竟他也覺得那都是虛名兒而已。

今日若不是有幾個姨娘庶女做比對,賈代善也想到此處,若是賈赦日日這個吃法,真的被人發現捅了出去,頂著個不孝的名頭,到時候就又落了把柄在賈史氏手裏,必得受她拿捏了。

想到此處,賈代善顧不得多言,閃身先後去了賈史氏和賈政房裏,他們也正在用膳。賈史氏桌子上擺的都是素菜,隻有幾碟子肉食,量也不大,兩三口便能吃完了,最起碼賈代善見到的時候,桌上隻餘了零星幾點,並不引人注意。

至於賈政和王氏的飯桌上,更是全素,不過賈代善看得分明,他喝的青菜湯,應是用上好的高湯煨成的。而另一道豆腐煲裏頭,則是夾雜著蝦仁火腿等物,隻是剁得細碎,又摻了其他菌菇丁,等閑看不出來罷了。

總而言之,賈政和賈史氏做的極為小心,而賈赦則是大咧咧擺在外頭,有心人一看,就能抓到把柄。

賈代善回到賈赦屋裏的時候,桌上的飯食已經撤下去了,賈赦正滿臉忐忑的等著。賈代善也未瞞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讓他自己在心裏斟酌,想想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賈赦怒極反笑,半晌才道:“我從前是個傻的,如今也沒有多聰明,這才一而再的著了人家的道。幸好如今我手裏也有人使喚了,從今日開始,我自己小廚房的事情,就不必和那邊摻連了。不就是食素守孝麽,天下人都做得,我自然也做得。”

“至於從前,嗬,我素來混不吝,可托太太的福,愚孝這個名頭也是死死的扣在頭上了。如今打死不認就完了,左右吃的東西是什麽,外頭的人如何能知道?府裏的人若是說出去,那就是背主,直接捆了打死也不為過,難不成為了個下人的胡話,太太倒要疑心她自己的‘兒子’麽。”

這可真是亂拳打死老師傅,賈代善聽了又是無語又是好笑,估計就是賈史氏自己,也沒有想到費心設下的圈套,對方居然這般應對。

可也不能說不好,賈赦如今才是賈家的當家人,隻要不是當場抓住,他說自己沒有吃肉,誰能反駁呢?再一個,吃食這東西,也拿不出證據來,空口白牙汙蔑當朝命官,大幹國律例要先廷杖三十,然後才查明實情的。

賈代善沉默半晌,點頭道:“如此也好,隻是你日常起居說話,還是要多注意一二。我和瑚哥兒也會離開,日後都得你自己應對,從現在開始,萬事都要上心才好。”

賈赦頓了頓,頷首應下了。

待到晚間,又到了一處小城,城內的官員早就等在渡口,要拜祭賈代善。船上的吃食菜蔬,還有幹淨的淡水等,也多需要補充了。

賈赦便下令,要船隊靠岸,在此處休息一夜,明日早起再出發,眾人在船上待的憋悶,聞言都下船走了走。

賈赦應付了祭拜的官員後,婉拒了他們宴飲的邀約,隻說自己正在孝期,不好擾了諸位的興致雲雲。這理由正當,旁人也說不出什麽不滿來,不過眾人還是湊了一份“奠儀”,暗地裏送給賈赦,算是來往人情了。

等到諸事罷了,賈史氏帶著賈珍夫妻,外加賈珠和元春二人,去了城裏吃飯用膳。賈赦卻沒有跟去,等到人都走完了,派人去請了後麵的幾位姨娘和庶妹過來。

那幾人鮮少和賈赦打交道,在府中原是透明人一般,如今陡然聽到大爺邀請,都心中忐忑。

等賈赦見著這戰戰兢兢的一夥女子,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樣畏縮小氣的模樣,可不像他們賈家出來的姑娘。

賈婷的性子堅韌些,見賈赦皺眉,雖然心中有些擔憂,還是強忍著行禮道:“給大哥哥請安,不知大哥哥叫姨娘和我們過來,有何吩咐?”

賈赦看了看她,遲疑片刻才道:“你是婷姐兒?如今出落的越發高挑了,我記著從前祖母還誇過你,說是你佛經繡的極好的。”

賈婷沒想到賈赦還記得,那佛經是她和姨娘熬了一個月,辛辛苦苦為老國公夫人準備的壽禮,極為用心。後來果真討了老國公夫人的歡心,得了不少賞賜,讓她和姨娘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多謝大哥哥掛念,我也為老爺繡了一副佛經,隻是沒有機會獻上。哥哥的荷包看著也舊了,這是妹妹前幾日剛做好的,若是哥哥不嫌棄,便帶著頑吧。”

賈婷極會抓機會,來之前就做了些準備,如今可不就用上了。她從袖口掏出個荷包來,用的石青色,上麵繡的是幾叢青竹,一看就是男子的款式,倒也適合賈赦佩戴。

這自然不是專門給賈赦做的,而是她和姨娘往日裏的活計,繡了這些物件兒賣出去,好歹是個進項,能貼補一下她們的生活。如今拿了出來,使一出借花獻佛,可見賈婷的心思巧妙。

賈赦不知前情,還真以為是特意給自己準備的,他身上的東西,一應都是針線房做的。從前老國公夫人和張氏還在的時候,倒是會給他做些針線,可後來張氏管家忙碌,又接連有孕,便沒有功夫做這些了。

如今陡然收到妹妹的東西,心中實在感動非常,當即就接了過來,誇讚道:“妹妹的繡工越發好了,這活計拿出去比之宮廷裏的也不差了,可見你素日裏不曾懈怠。我記得昨兒蘇州織造送了好些緞子,待會兒你和幾位姨娘妹妹,每人挑個幾匹,等到出孝之後裁了做衣裳穿。”

幾位姨娘聽得出孝兒子,心裏動了動,其中麗姨娘的女兒賈嫵年紀最大,已經十九歲了,她也最著急。

躊躇了片刻,麗姨娘還是壯著膽子問道:“大爺,容我多嘴放肆一回,出孝之後,嫵姐兒就二十多了,實在是……”

因著旁邊還有姑娘在,麗姨娘並未直言,可意思也很明白,為自家女兒著急呢。

賈赦略有些尷尬的回道:“姨娘放心,從前是我疏忽了,以後不會如此了。妹妹們如今年紀大了,衣著首飾都得用心些,我待會兒就吩咐林之孝家的,以後每季多給妹妹們打四套頭麵,還有衣裳,也得多做些。”

“至於日後,一切有我呢,隻是現在正在孝期,倒是不好多動多說,還請姨娘和妹妹們放心。”賈赦看著這幾人,正色道,“我們都是骨肉至親,從前我不能當家理事,自己都活的渾渾噩噩,故此也沒有能力照拂妹妹們。如今我既然掌了家,自然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情,還請諸位看我日後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