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小姐自得其樂

◎廚房總有動靜傳出,給這個太安靜的家裏,烘托出一點人氣。珍卿囑咐家裏管家大田叔,把前玉琮家浮◎

回到家的珍卿,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

廚房裏總有動靜傳出,給這個太安靜的家裏,烘托出一點人氣。

珍卿囑咐家裏管家大田叔,把前玉琮家給的五香兔肉熱一熱,叫他囑咐羅大媽千萬不要炒著熱,放在篦子上蒸熱。

這羅大媽,簡直是黑暗料理界的扛把子,炒十盤菜,九盤都會炒糊的,還死愛放醬油,說人家大廚都愛放醬油。

回到第二進院子的廂房,珍卿推開她的外書房的門——沒錯,她有一個外書房,有一個內書房。

外書房是她祖父特意設的,就是為了有時候,他在這院子裏招待客人,能讓客人看見他孫女寫字背書,好顯擺孫女的聰明伶俐,更表現他做祖父的教導有方。

珍卿寫字背誦,多在這外書房的。

今天要寫至少四十張字,杜太爺規定的,她每天自己練字就要有三十張。

而族學的九先生,給她布置了抄十遍《女兒經》,她在學裏寫了有兩遍,還差著八遍。

而她最近也在自學五經裏的《春秋》。

將筆墨紙硯都擺弄好了,珍卿站在窗後的桌前,閉眼深呼吸了幾次,心裏默默地念:

“我愛背書,我愛寫字;我愛背書,我愛寫字……”

八個字翻來覆去,念了二十遍,心理暗示大法開始起作用。

她把《女兒經》攤開,朗聲讀了五遍,而後拿起一支狼毫筆,蘸了墨汁,心平氣和地寫起來。

她不喜歡《女兒經》,可是最初的時候,她也未必喜歡背書寫字。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些年做了許多心不甘情不願的事,也習慣了。

她的老師匡先生對她很好,也不是一開始就對她好。

她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書讀好,把字寫好,才終於讓匡先生另眼相看,事事袒護起來。

所以啊,《神童詩》裏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真是有道理的。

珍卿從五歲學寫字,寫了七八年,很能沉心專注的。

她精神一沉進去,就好像整個世界,就剩下她自己,什麽心思也不想,什麽聲音也聽不見。

這其實是特別美妙的境界。

她這些年被關在家裏,常日決不許出院子去玩,一年也走不了幾趟親戚。

之所以沒被關出神經病,也跟她從學業中獲得的樂趣有關。

看見珍卿收筆,伸了個懶腰,在外麵守了一會兒的大田叔,走進來笑眯眯道:“大小姐,該吃飯了。”

珍卿攤靠在椅子上,問他是什麽鍾點了,大田叔說:“下一點了。”

珍卿摸了摸餓癟的肚子,興致缺缺地說:“就在這兒吃吧,除了五香兔肉,別的菜,都不要。”

大田叔應了一聲,又說:“大小姐,還給你煨了白蘿卜肉湯呢。肉是今天新買的。”

珍卿眼睛一亮:“那行,把湯也端來吧,你也留些喝,別給你老婆喝。”

現在都沒有冰箱,稍微有條件的人家,習慣把肉整成臘肉,一連吃上一年甚至幾年的。

前年,黑暗料理界的羅扛把子,也不知道怎麽弄的,反正家裏醃的臘肉,後來就長蛆兒了。

珍卿當時,吃完長蛆的肉,總覺得味道古怪,肚子裏不大舒服,後來大田叔把醃肉的罐子拿出來,她親眼看見拿出來的臘肉長蛆。

她當時啊,真是吐了個昏天黑地。

從此以後,寧願餓死,也絕不吃臘肉,吃肉隻吃新鮮的,還有外麵熟肉鋪子裏,做好的雞鴨牛的醃肉、醬肉。

羅大媽是大田叔的老婆,兩口子為人行事,真是兩個極端。

大田叔是家裏家外一把抓,是珍卿祖父的好幫手,對珍卿也是無微不至地照顧。

而那位羅大媽,真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甩手貨,真是好漢配癩妻,一言難盡。

大田叔憨厚地笑了下,“唉”了一聲,就讓珍卿自己洗洗手,飯菜馬上端來。

珍卿坐在桌前,先喝了白蘿卜肉湯,渾身熱乎氣都上來了,又美美地就著五香兔肉,吃了不少白米飯。

一吃完飯,她困勁就上來了,大田叔收拾餐盤,珍卿就自己摸上床睡。

大田叔囑咐她說,別睡時間長了,免得晚上睡不著。

珍卿隻睡了一個鍾頭,大田叔就把她叫起床。

她下午不必去族學,就在家裏自學《春秋》,兼寫字。

族學裏的九先生,是個疏懶的老頭兒。他一天隻上半天課,下午半天他的節目是很多的。

九先生學問極好,四裏八鄉都有些人望。

所以有時候,鄉裏鄉親有點矛盾啊,或者有什麽難事辦不好啊,會請他去調解調解,斡旋斡旋。——他是四裏八鄉有名的金牌調解員。

除了當個業餘調解員之外,九先生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麻將。

因為總當調解員,他在杜家莊左近的村莊,結識了不少熱愛國粹麻將的牌搭子,他的牌局總是多得喜人。

不給人調解斡旋事情時,九先生就坐上他的馬車,很快樂地去赴牌局的。

珍卿午睡起來以後,就開始自學《春秋》,她學的是比較通行的《左氏春秋》。

《左氏春秋》實際上是一部史書。她記得上輩子上初中,學過一篇《曹劌論戰》,就是出自左氏春秋。

史書如果能讀明白,那還是比較有意思的。

為了熟記內容,通曉文義,珍卿一下午的時間,除了理解文章內容,剩餘的時間就在朗讀、背記和默寫。

為了學得鞏固,她明日還要複習的。

有人也許要問,作為一個後世來的人,明知道已經民國了,為啥要這麽苦學四書五經?

因為杜太爺很固執,總覺得儒家經典永不過時,任何時候都能安身立命的,還能讓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珍卿聽三表叔說過,現在的新式學堂,也很重視國學,尤其中國人辦的學堂,更加偏重國學。

所以,國學是非學不可的。

可是隻學國學,也是讓人心裏沒底。聽說新式學堂有入學考試的,也不知道入學考試考得啥。

眼看著天色不早,珍卿自己點了煤油燈,把燈火撥得亮亮的。自學的內容就先結束,貪多嚼不爛。

她答應給玉琮帶《西遊記》的畫冊子——今天還是趕工做完,明天給他帶過去。

匡先生不太會畫畫,自然教不了她。珍卿畫畫屬於自學成材,也隻是畫一些墨水白描的畫,她不會用顏料。

羅大媽在外麵掃院子,掃到沒有幾掃帚,她煙癮有點犯了,就坐珍卿書房對麵的廊下,吧嗒吧嗒地抽水煙。

她看見珍卿燈燃得那麽亮,就跑到對過兒來,在窗子外麵說珍卿費油,在旁邊絮絮叨叨好一會兒。

她走近前,見珍卿專注地畫著啥,完全沒搭理她的意思,她自己沒意思走了。

笑話,好容易恢複能當飛行員的視力,她犯的著為省點燈油,禍禍自己的眼睛嗎?

這可是她家的燈油,不是別人家的。

羅媽從院子裏出去,珍卿甩甩右手腕子,把毛筆換到左手上,繼續畫她的畫兒。

她左手也能寫畫,不過比右手稍弱一些。

她小時候身體弱,又想討父母歡心,表現自己學習很勤奮。

她開始描紅的時候,就容易手腕子疼,隻得左右手並用,寫字的數量才趕上去。

以後就養成了習慣,匡先生知道後,也沒有怎麽樣。

隻是杜太爺容不下,他說用左手寫字,將來會變成個很不安份的人——珍卿覺得,他完全是胡扯八道。

但杜太爺覺得自己一定是對的,他一看見珍卿用左手,就拿戒尺打她。

第4節

珍卿隻好避開杜太爺,右手累了的時候,背著杜太爺來合理使用她的左手。

把畫冊畫完後,珍卿做了兩遍眼保健操,想出去溜達溜達。

一到外麵覺得溫度真低,又加了一件大襟坎肩兒。

她就在院子裏溜達著活動筋骨,一會兒又爬梯子,站到晾曬東西的平房頂上,向遠處看看籠著迷霧的原野,保養保養眼睛。

但沒看多久,天就全黑下來了。

現在是農曆的二月初,春耕還沒有開始,但預備工作已經開始。

大田叔不時帶著長工,到田間地頭去轉悠,看看地裏的墒情怎麽樣。

而其他在家的長工,有的修整家裏的院牆地磚,有的準備春耕的種子,每日忙得熱火朝天,沒有一個人是閑著的。

當天徹底黑下來了,飯還沒好,珍卿幹脆溜達著過去看長工們幹活。

工人們大概以為,大小姐許是來監工,明明到了要吃飯的鍾點,他們還幹得格外賣力。

她呆呆地看了一陣,發現從許多人粗大的手上,看到了更多的炸裂的口子,心裏有點怪怪的。

講真,她祖父個性古怪,但對家裏的傭人、工人,真是極好的。給他們的工錢,在四裏八鄉都算高的。

而且給長工的夥食也不錯。農活重的時候,一天會有一頓葷菜——這在這個時代,杜太爺算是人性極好的地主了。

看了一會兒工人幹活,大田叔見飯還沒好,把烤好的紅薯用紙包著,讓珍卿吃了先墊墊饑。

珍卿沒好意思當工人們麵吃,溜達到豬圈那吃。一看到豬圈裏的豬,她有點高興起來了。

他們家養了六隻豬。去年秋天的時候,一隻白毛老母豬,生了三隻黑白花的小豬崽。

豬崽們小的時候,挺可愛的,珍卿蠻喜歡看它們。

後來這三隻豬越長越肥,一個個渾身肥膘,都是一副挨宰的相,珍卿就不大愛看它們了。

珍卿一邊啃烤紅薯,把皮丟給它們,一邊跟小豬崽子們絮叨:

“你們少吃些吧,天天吃這麽多,到今年冬天就該下鍋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想想都替你們疼得慌。”

三隻小花豬,你拱我我拱你,生猛地在槽子裏搶食,隻當珍卿是在放屁,全不理會。

珍卿想了想,對三個花豬說:“我們杜家是書香門第,你們是書香門第的豬。給你們念點詩文聽吧。”

珍卿想了半天,想不起哪朝哪代的詩人,歌頌過豬的。無奈隻得念了一首寫蘇東坡的《豬肉頌》。

她大聲地念起來。

念完之後,見三隻花豬哼哼唧唧的,像不高興似的,珍卿哈哈樂了幾聲。

俗話說,當著矮子別說短話,當著豬最好也別說紅燒肉好吃。

笑了兩聲,珍卿哄它們道:“好好好,不說吃豬肉的事兒。給你們念首兒歌,讚美豬的兒歌,呃,真想不起來。聽個兔子歌兒吧。聽著啊

“小了兔了子了,白了又了白,兩了隻了耳了朵豎了起了來,愛了吃了蘿了卜了愛了吃了菜,蹦了蹦了跳了跳了真了可了愛,嘿嘿。”

一念完,看那三隻花豬哼唧得更厲害,拿屁股對著珍卿,珍卿笑:“你們還真扭上了,莫非真聽得懂,當著豬的麵誇兔子,你們還不高興了?”

後麵羅媽扯著嗓子喊吃飯,珍卿回去吃晚飯去了。

長工們的飯還沒好,還幹活幹得熱火朝天。有個女工歎著說道:

“我看大小姐真是可憐,天天被圈在家裏,玩也不許出去玩,老老實實念完書,也沒個人跟她說話,小妮兒一個人晃來晃去,隻能跟豬崽兒說說話。”

另一個女工說:“財主家的小姐,不都是大門大出、二門不邁。叫你說的好受罪似的。俺要是財主家的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啥事都不操心,俺也願意圈在家裏。”

一個老長工說:“別人家的小姐,還能串個門子走個親戚,你看俺們家這太爺,哪有啥親戚走動?大小姐一年走親戚,也走不了兩三趟……”

工人們又議論起,為啥杜太爺,沒啥親戚走動……

珍卿把晚飯對付過去,在後麵睡房前的窄院子裏,晃了一會兒消食。

然後就刷牙、洗臉、洗屁股、洗腳,洗漱幹淨了立馬就上床入睡了。

這個時候不過八點多,還沒到九點鍾,但這時的農村人都睡得早。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農村裏又沒普及電燈,人們過的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生活。

杜家有豆油燈、煤油燈,還有紅色白色的蠟燭,但沒有太重要的事兒,也不會那麽隨便浪費著用。

而且,珍卿怕把眼睛搞壞了,在這種照明條件下,她根本沒興趣過啥夜生活的。

晚上七八點睡,早上五六點起的日子,她過了這□□年,也著實是習慣了。

上輩子的神經衰弱和失眠症,這輩子也沒有了,連脾氣都變好了呢。

作者有話說:

點個收藏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