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個敷衍的態度讓發出聲音的來源卡殼了片刻。
一個“哦”字這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嗎?
聲音的主人能聽到她的回複也能看到她的神態,他現在突然覺得柳無眉的待遇算不錯了,起碼她麵對的是直截了當的語言攻擊和飛鏢的反擊,時年對她的態度還是擺在明麵上的。
他就不一樣了,他麵對的是冷暴力。
時年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她其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
前一天晚上她在半夢半醒之中就被這個聲音吵醒過一次,剛開始還以為是同為囚牢之中的獄友,看起來這人內功不錯,讓她一時之間還沒法分辨出對方所在的方位。
但從曲無容那裏旁敲側擊打聽她又確認了一個消息。
男囚徒在這石林洞府中當然有,可他們不是已經變成了花田裏的花肥,就是成了黃沙之中麻木清掃白骨的傀儡,斷然是不會有這等有活力的。
而女囚徒——
除了石觀音的徒弟,這裏哪有什麽女囚徒。
所以她本不該聽到這個聲音才對。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打小跟著朱藻,沒少聽到這位江湖經驗豐富的師父跟她說起什麽怪談,以至於當她再一次聽到這個聲音,確認上一次並非自己的幻聽的時候,居然真沒什麽覺得見了鬼的震驚。
她現在的處境,人可要比鬼可怕一點。
“你就這反應?”那個聲音抬高了點音調,怎麽聽怎麽像是不可置信。
“那個沒有眉毛的姑娘……”
“她叫柳無眉。”對方給她補充道。
“好吧,柳無眉,你說她不懷好心,但這裏是石觀音做主的地方,隻要她不敢直接趁著我睡著一劍捅過來一了百了,那就還有應對的辦法。至於曲無容……”
對方是敵是友她還分不清,自然不能什麽都擺在明麵上說,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她謹守看守的本分對我來說又不算是壞事。”
“你就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嗎?”
這個說話的人一時也分辨不出這姑娘到底是因為確實有水母陰姬這樣的後台而底氣十足,還是因為覺得他在此時試探開口不懷好意,但她這個不帶立場的答話無疑是讓他覺得有點鬱悶的。
一提到“鬼地方”他實在沒忍住又打開了話匣子,“你說大沙漠裏有什麽好的,要風景沒風景,連想洗個澡都做不到,瞧我身上這一身落灰真夠難受的。”
“我瞧不見。”時年一句話又把他堵了個正著。
這個依然飄渺得讓人聽不出從何而來的聲音,讓時年隻能感覺到來自上方,可隔著厚厚的岩層,又是需要提防在這石林洞府中的人,著實是件讓她覺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這又不算是在說什麽紮心的話,她確實看不見對方。
那個聲音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說話的人,可——
算了,噎人就噎人一點,起碼看起來還有點戰鬥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聽到對方又繼續說道,“你沒回答我上一個問題。”
他的語氣聽起來依然很固執,不過明顯能感覺到淡定了幾分,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設。
“你難道就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嗎?”
這是他的上一個問題。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那個說話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玩意聽得她這模棱兩可的答複,回答道,“如果想的話自然是聯手了,當然,我也總歸是要拿出一點誠意來才能證明我跟那個瘋女人不是一路的。”
“至於誠意……你等我兩天。”時年尚且沒有來得及開口,那個聲音自說自話了一番後又消失無蹤了。
要不是她很確信自己誠然是清醒的狀態,她都要懷疑自己在這個幽閉的環境下產生幻覺了。
這個聲音的主人讓她覺得有點不靠譜。
雖然這種不靠譜和突然就停止的對話,讓她意識到石觀音大概是不會派這麽個傻子來試探她的底細的,說不定還真如此人所言,有聯手的可能。
不過不能完全希冀於這個說著要聯手的家夥在兩天後給她的答複,所謂的誠意之流的,還不如自己再動點腦子。
而更重要的是,先把傷養好。
石觀音的那一掌放在別人身上恐怕早已經爬都爬不起來了,她不過斷了根肋骨,甚至在從龜茲返回石林洞府以及在地牢中過了兩晚的時間裏,就已經愈合得差不離了,還能在柳無眉暗器偷襲之中找到反擊的機會,著實是托她修煉的武功的鴻福。
嫁衣神功被稱為武道禪宗,一方麵大約是因為這門內功心法確實很考驗修煉者的悟性,是對內勁收放自如的取舍,另一方麵,時年猜測與這門心法修煉有成之後的筋骨表皮狀態有關,因為大成之後有如不破明王得此稱呼。
鐵叔叔修煉的是嫁衣神功的轉注版本,師父的母親修煉這門功法不得當,姑且稱之為煎熬版本,其實都沒法給她提供什麽完全遵奉的建議。
但鐵叔叔和師父他們一個是武林的泰山北鬥人物,一個是家學淵博的武道奇才,又有鐵血大旗門的前輩遺留下來的關於嫁衣神功的說明在,怎麽都能提出些見解來。
他們兩個都見過飽受折磨狀態下的嫁衣神功修煉者,那種狀態下那人也足以靠著內勁本身的長處,凝煙穿紗破空而出,對比轉注之後其實隻在一個內勁的圓潤自如上。
因此他們推測大旗門長輩遺留下來的修煉要訣之中,內功修煉到六七成便廢功重修的理論根據正在“欲用其利,必挫其鋒”這八個字上。
時年此時經脈之中流轉的內息薄弱,但其實在重新填滿經絡的過程中還是要遵循這條鐵律。
“這麽說起來還得感謝石觀音。”她扯了扯嘴角。
對方的那一掌打散了最後淤結的一團真氣,此時四散入全身脈絡,某種意義上是幫了她的大忙。
再一次挫鋒讓這第二輪修煉的內息越發精純強韌。
這門發功之時有天雷地火之威的內功,與表象有些區別的是,其本質實則是向內收斂,內力的精進並不在外表上呈現。
這算是不太妙的消息之中的一個好消息。
若無這一層看上去內勁倒退傷勢難愈合的假象掩護在,曲無容絕沒這麽放心地解開她的穴道。
足夠安靜且封閉的地下囚牢讓她也有了個絕好的循環內息的環境,不過等她結束了封閉五感的內功修煉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沒看清昏暗室內的情況就已經先聞到了鼻息之間的血腥味。
有人受傷了,還是不輕的傷。
她本以為是負責看守她的曲無容,然而借著微光看過去,此時靠在角落裏的居然是柳無眉。
她原本就因為病弱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膚色,在頂上透下來的一線日光裏,更是帶著一種恍惚能看見底下脈絡的脆弱。
看到時年從打坐調息的狀態下清醒過來,她伸手握了握身側的鐵檻,強撐著站了起來。
“我這裏可沒有金瘡藥給你拿。”時年實在想不通這家夥到底對她是有什麽執念,受了重傷去哪兒不好非要一大早來她這裏。
她下意識地對麵前這個容貌無害的女人有種天然的防備,大約是接觸的姑娘太多,讓她本能地覺得跟她隻隔了一層鐵欄的柳無眉不是一般的心機深沉,且是個在心態上絕對的利己主義。
但凡是人都會有脾氣的。
一個受傷的人絕不應該第一反應是到險些取了她性命的人邊上,除非另有所圖。
柳無眉的指縫之間都帶著點血色,對時年傳遞出的嫌棄信號置若罔聞。
她唇角的弧度怎麽看都帶著幾分自嘲的意味,在她愈發用力地握緊欄杆的動作裏,因為湊得足夠近,讓人足以看清她眼底的偏執。
而她身上,鞭傷留下的痕跡將她的衣服都沁染出了血色。
“我問你,神水宮是什麽樣的地方?”她跳過了時年說的此地沒有金瘡藥的話,顧自問道。
“怎麽?你要棄暗投明了?”時年又認真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她看起來介於清醒和瘋狂之間的狀態,讓人很難不懷疑她是不是因為這一頓懲罰而出現了什麽叛逃的心思。
但猜是這麽猜,時年卻沒有這個與虎謀皮的打算,除非確認殺虎還是放虎的主動權都在自己手裏。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扯到了傷口,她眉峰動了動,額角的冷汗即便在一個並不光線充裕的地方也能看得分明,這不是偽造出來的傷勢。
石觀音對自己的徒弟下手得也挺狠。
“我不知道。”時年搖了搖頭。
“你——”
柳無眉一瞬間變了臉色,但她緊跟著就聽到時年說道,“如果你去過神水宮就一定不會忘記那裏的瀑布,飛珠濺玉,鳴琴奏曲,白天的時候還夾雜著千百種飛鳥的鳴啼,在瀑布那裏的山林間的竹藤茅舍,就是神水宮弟子的住所,但是我隻在入門的時候待過。”
“我不住在那兒。”
“我住在更深處的神湖附近的庵堂裏,修煉嫁衣神功和修煉神水宮武學的自然不能待在一起,若非為了內功進境,我是斷然不會離開庵堂跑到大沙漠裏來的。”
“再多的我就不能說了。”她神情坦**,“若你當真要棄暗投明……神水宮雖然隻收女弟子卻不是真的什麽人都收的,你需要一個領路人。”
“而我會比任何人都合適。”
柳無眉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猶豫,“你讓我想想。”
她一邊說一邊鬆開了握著欄杆的手,她手上的血色甚至在欄杆上也留下了斑駁的痕跡,看起來著實有點慘。
但在她轉身的時候,剛才還有些許笑容的時年冷下了臉色。
而有著同樣表情表情的是走出地牢的柳無眉。
她一出地牢就看到了外麵站著的兩個人,以這兩位的內功修為絕不可能沒有聽見地牢內的談話,她也不必再多複述了。
“師父。”柳無眉強撐著重傷之體跪了下去。
“做的不錯。”石觀音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站起來,話音未落便已經朝著另一人看去。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男人朗潤清肅、唇紅齒白,在大漠風沙中依然有種九天垂雲的清透飄渺之感,隻除了他雖然身著大漠裏常見的服侍,卻是個沒有頭發的和尚。
有石觀音在場柳無眉不敢放肆,卻也難免不受控地朝著對方看了一眼。
“能確認是神水宮之人嗎?”石觀音問道。
“那座庵堂我遠遠瞧見過,但即便是我也不允許進入。”無花搖了搖頭,“司徒靜隻告訴我庵堂中有人住,但到底是誰……恕兒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