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個賠償要是三個月前倒也不是出不起。
“所以你是離家出走。”姬冰雁用篤定的語氣說道。
大漠的夜晚寒氣如冰,越重的夜色裏就連姬冰雁的那架黑棺材馬車也擋不住入侵的冷意。
在日落之前他們是抵達不了蘭州的。
他隻能先找了個避風的沙丘,用駕車的駱駝和馬車一並圍成了一個圈,而後升起了篝火,炭火炙烤出的花椒胡椒辣椒的辛嗆氣味混雜著肉味飄散出來。
趕車的小潘搓了搓手,覺得自家主人真是有夠奇怪的。
先前擺出了個讓她賠了錢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架勢,聽她說了那六名白衣女子的來曆後又改了主意。
明知道這姑娘怕是惹上了大沙漠裏最不能招惹的那位,居然還是決定帶她一程。
姬冰雁可沒他想的那麽好心。
這個自稱名叫時年的姑娘無論是神態還是武功招式都像極了他的故友,何況她是個聰明人——
一個料理幹淨了追兵的人總歸不那麽惹人討厭。
“是出山。”時年認真辯駁。
離家出走和出山當然區別很大,不過姬冰雁覺得,以她這種內力修為,稱為出山恐怕不太合適,就算她確實有自保的本事。
“正常人的出山可不會出到大沙漠裏來。”姬冰雁開口道。
“我出山的時候正遇上萬福萬壽園金老太太最小的那個孫女,目標一致就一起行動了。”
“目標一致?”這聽上去多少有點滑稽。
金靈芝是個任性的家夥,就算他遠離中原都有所耳聞,麵前的這位能跟她說上話,恐怕還真有點不容易。
但事情其實沒姬冰雁想的那麽複雜。
三個月前的時年還是鮮衣怒馬的富貴人家打扮,她那位惜花風流的師父怎麽說都是夜帝的繼承人,打小以王侯待遇養大的,錢不錢的不是問題,留書出門闖**江湖的時年也沒忘記帶夠盤纏。
就算是金靈芝也挑不出錯處來。
另一個原因也就是那個共同目標,是美人。
“我聽聞了華山清風女劍客的聲名,就想上門看看,清風十三式擱枯梅大師那裏用出來總歸……”
大約覺得她這話說出來不太妥當,她又改了口。“我想見一見清風女劍客用出來的清風十三式是何等模樣,金姑娘也正打算登門拜訪,自然是同路。”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在提到華山高亞男的時候,姬冰雁的表情有一瞬的怔愣,在他那張從來找不到精明銳利之外的臉上很少見到另外的情緒。
不過她還是選擇繼續說了下去。
“我同高姐姐一見如故,把酒共飲,她醉後說了個被她嚇跑的負心薄幸的男人的故事,這個主角姬大俠應該不會不認識。”
“胡鐵花。”從姬冰雁的嘴裏吐出了這個名字。
“正是。”時年從小潘手裏接過了炙烤好的肉食,繼續說道,“要找到胡鐵花不算太難,但找到之後要說服他去見高姐姐一麵就不容易了。”
“他窩在馬連河畔一個小鎮的酒鋪裏,南來北往路過黃土高原,要從中原往大沙漠的人也好,要從大沙漠往中原回去的人也好,總歸會對經過那裏,也會對他有點印象的。”
“等我找到那裏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正在追求酒鋪的老板娘,如果他跟著我去見高姐姐,就會讓另一個姑娘不開心。”
聽到這裏姬冰雁冷哼了聲,“他也有今天?”
對一個老朋友擺出這樣的態度多少顯得不夠友好,可時年倒沒有從他這個話裏聽出多少惡意,更像是句損友的感慨。
當然他也確實有點意外。
一向不喜歡為女人所束縛,跟高亞男躲了三年捉迷藏的胡鐵花也會被情給束縛住,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
“可我從老板娘那裏聽到了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
“這是一個酒鋪老板娘愛上了一個酒鬼,卻深知這人隻喜歡得不到的東西,於是拒絕了他將近四年的故事。”
她一點兒沒有形象包袱地啃了口牛肉,小心地灌了兩口水下去,在沙漠的夜晚能吃上點熱的再喝上兩口確實是難得的享受。
“她很清楚如果她同意了胡鐵花的追求,這個平衡就會被打破。”
“事實上我不建議她以這樣的方式留人,就跟我不理解高姐姐為什麽要執著於一個人一樣,但這是她們自己的事情,所以我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做點能做的。”
“我聽說大漠裏有一種黑玫瑰,可以讓形容枯槁的人恢複生機,讓貌若無鹽的女子麵目鮮妍,我想看看如果她不那麽患得患失的時候,她會做出個什麽選擇。”
此時托著下巴漫不經心撥弄著火堆的青衣姑娘看起來更像是他那位故友了,這種風流而淡然的氣度放她身上還真沒什麽違和感。
“你還挺憐香惜玉的。”姬冰雁下了結論。
小潘險些被嗆到。
這姑娘方才對著那來襲的六位動手,原本交戰之中死了的兩位不算,被點穴截脈的四位,也同樣被她一飛刀斃命,直接掩埋在了黃沙之下,其中一位的衣服此時還在她的行囊之中。
這可一點兒都算不上憐香惜玉。
時年抬眸看了眼動靜不小的小潘,從他的動靜裏也夠聽出潛台詞了。
“對那六位姐姐而言,死了比活著更是一種恩賜。”
“不錯。”姬冰雁應和了句。
他能在短時間內混到蘭州首富的位置,當然不全是靠著不要命,在大沙漠這樣的地方,眼力要比膽魄重要的多。
跟什麽樣的人能打交道,什麽樣的生意能做,什麽樣的東西不可碰,都得靠眼力。
他一眼便能看出那朝他襲來的兩名女子毒已入骨。
“離開小鎮之後,我就往大漠的深處去,也不知道是運氣太好還是運氣不好,誤入了一片沙山石林之中,在石林的封鎖內藏著的是一片罌粟花海。趕車的這位大哥,你覺得看守花海的人,會被她們的主人以什麽樣的方式來製約?”
還不等小潘說話,她就已經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當然也是罌粟之毒。”
“我粗通醫術但這隻是為了行走江湖的便利,卻不懂如何解這罌粟毒,石觀音是這大沙漠裏最可怕的女人,她當然不會留下這樣的把柄給人,就算有解救之法,在這一片地帶裏恐怕也隻有她一個人知道。”
“所以,放她們生路實際上也並沒給她們解脫,依然處在石觀音的掌控之下,那放了她們反而是對我們幾人的殘忍了。”
小潘聽明白了。
這樣說起來她們確實是死了比活著痛快。
而以沙漠作為埋骨之地,總比去給罌粟花當花肥要好得多。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姬冰雁突然問道。“從蘭州過境返回中原?”
他本不該是這樣熱心腸的人,但大約是這姑娘除了倒了他的酒和丟了一部分吃食之外,行事作風是混不吝了點卻還是個能打交道的,如果隻是需要蘭州過境時候提供個坐騎幹糧,倒沒什麽大問題。
“不,不能走蘭州。”時年搖了搖頭。
此時距離蘭州已經隻有兩天的路程,要不然她也沒這底氣把姬冰雁的食物給丟了一半。
“我初到大漠不久,隻聽聞過石觀音的名頭,卻不知道她的勢力盤踞,姬大俠是蘭州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不假,可不能算是地頭蛇,我還不想到了蘭州卻莫名其妙在睡夢中丟了性命。”
她從袖口摸出了一卷羊皮卷,正是方才她在扒了屍體的衣服之後從對方身上翻到的。
在上麵描繪勾勒的大漠地圖上,她指向了其中的一片綠洲。
“蘭州不過是個誤導,我打算去龜茲。”這是條重入沙漠之中的路,聽起來並不是個多高明的選擇,“龜茲的國王仰慕中原武學,有一條聯通中原武林的商路,這一點知道的人不多。”
“看起來是繞了個遠路,但總比走蘭州安全。”
時年語氣堅決,顯然很有自己的成算。
她年歲不大,姬冰雁看她眉目之間的稚氣,猜出她充其量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光景,但行事果斷,是個可造之材。
於是他也難免多提醒了一句,“大漠中可不是由著你來去的。”
從此地往龜茲所需的時間不短,中間會經過一兩個小鎮,以她估算給自己留的幹糧是夠了,但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姬大俠多慮了,這世上難有比我修煉的功法更合適在大沙漠中生存的了。”
這倒確實是她說的道理。
如果說沙漠之中是洪爐,嫁衣神功的真氣也是烈火,修煉這門心法的人確實是無所謂寒暑的,雖然此時她看起來圍爐烤火露出了點孩子氣的輕鬆,卻不代表沒有火堆供暖的夜間她活不下去。
沙漠之中的沙蠍蟲蟻,以她玩飛刀的眼力,也不至於躲避不過去。
看她此時更是在熟練地將死屍身上扒的衣服編織成個遮蔽風沙的帽子,就知道她對自己所要麵對的處境有所準備。
但其實這會兒別看她說的輕鬆,她還是很懷念家裏的日子的。
她那位好師父唱的什麽“不見意中伊人來,隻有縱酒學風流”是稍微洗腦了點,但不喝酒的時候,拿寶庫奇珍給她打彈珠玩,用文墨名篇當開蒙讀物,更是打造出了數把價值連城的飛刀供她驅使,怎麽都說的上是個好師父。
所以說她到底為什麽要離家出山呢?
畢竟家裏的漂亮姐姐們可不跟大漠裏的一樣,提劍衝著她的腦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