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日,風沙。
這本不該是個出行的氣候,可在大漠裏是管不了這麽多的。
而好在此地是西北最繁華的蘭州,縱然此時沙漠看起來猙獰而無垠,前方總歸不算太遠就是有城鎮的。
駱駝拉著的馬車在沙漠裏緩慢行進,發出清脆的駝鈴聲。
不過這或許並不能稱為一輛馬車,車廂黑沉而厚重,看上去像極了一座棺材。
車輪軋過沙土留下清晰的印痕,昭示著車廂裏的重量不輕。
在沙漠裏能這樣安逸出行的不多。
在馬車上掛著的姓氏圖騰更不多見。
那是一個“姬”字。
自打幾年前姬冰雁與故友一場大醉之後告別就來到了蘭州,大漠艱險卻也是險中求富的地方,不出五年他就已經成了這沙漠上最精明強幹的商人。
坐在“黑棺材”裏的姬冰雁卻沒有從外麵看起來的閑適。
沉重的車廂隔絕開了日頭的暴曬,難以隔絕他對危險的本能感知下,無端升起來的煩躁感。
他握緊了袖中的判官筆。
有過在沙漠絕境之下蠍子攀附上腿的經曆,有過黃沙掀翻坐騎將他整個兒埋進去的處境,更有過沙漠無風的悶熱裏斷水斷食的絕望,他對危機的覺察要比常人敏銳得多。
和沙暴將起時候的躁動不太一樣,他總有種被鋒銳的尖刀懸在頭顱上的錯覺。
這會兒他有點後悔今天沒帶著石駝出門了,那雖然是個瞎子,卻是個比一百個耳聰目明的人還要頂用的瞎子。
“小……”他剛想叫一聲趕車的小潘,卻突然聽見了——
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在沙漠裏尋常馬匹多半不出三天就會被累死,深有經驗的商人也多半不用馬,但架不住真有這麽奢侈的。
姬冰雁挑開厚重的簾幕往外看去,蒸騰著的熱氣與沙浪幹擾著人的視線,不影響他看到六匹馬從遠處奔來,馬上各坐著一名白紗覆麵的女子。
來者不善!
姬冰雁養著迎雁、伴冰這樣的美妾在身邊,卻絕非為美色所迷惑之人,那幾名女子人還未到,殺氣卻已經先至了,總不能是來同他談生意的。
“閃開!”
小潘人生的機靈,在大漠裏摸爬滾打久了遇事也機靈。
姬冰雁這麽一說他就地滾了下去,預備在這架重金打造的馬車之下躲藏一番。
可他才準備躲進去,先對上了一張倒垂下來的臉。
他險些忍不住驚聲呼叫出來。
被長發掩蓋了大半的麵容他也看不出這人的長相,隻能看出這是個姑娘,還是個皮相甚嫩的姑娘,嘴角上揚起來的弧度怎麽看都有種惡趣味。
不……分明是惡劣才對。
他猛地驚覺,那六個不速之客的目標可能不是他家主人,而是這個藏在車底的少女。
姬冰雁也意識到了。
他破開車門而出。
這位眉目之間冷意沉重,從長相到目光都透著一股子鷹隼的精明銳利的蘭州首富,掌中判官筆一轉,擺出了迎敵的架勢。
然而迎向他的卻隻有兩人,另外的四人拔劍出鞘,目標正是他那輛馬車。
他絕不用劍卻不代表不懂劍,他曾經的傾慕的華山高徒就使得一手好劍。
這幾名白衣女子劍招輕盈而如出一轍的製式,分明就是殺人的劍招。
但她們的劍雖快,卻還比不上那道從車底竄出的流光快。
足尖在車底一點,貼地滑出的青衣少女,在這身形極快地移動之中,指尖的飛刀毫無遲疑地擲出,腰身扭轉連帶著飛刀的軌跡也擦出了一道弧線。
姬冰雁分神去注意那邊的動向,竟然沒能發覺,她這一動間,足下是以何等發力的動作讓她直起的腰身。
在沙地之上甚至沒留下分毫的痕跡。
他自忖見過的那人輕功已經能稱得上獨步天下,這年歲不大的少女卻也是身法的高手。
姬冰雁想著事情,兩隻判官筆卻沒停下動作。
雙筆一分以毒蛇出穴的技法,點中了那兩名朝他而來的女子的肩井穴,又一左一右擊斷了那兩柄長劍。
現在他可以圍觀那邊的戰況了。
這青衣少女著實長了張過分漂亮的麵容。
積翠流墨的長發在沙漠中被風吹亂,露出那張秀致純然的臉,偏偏她眉似薄刀又透著股說不出的銳氣,而唇角的笑容漫不經心得風流寫意。
但她的招式更漂亮。
姬冰雁一眼就看出她的內功造詣絕不算高。
可她足底步伐交錯,從那四人之中穿過,袖間一柄飛刀驚鴻而出,直穿一人咽喉的動作卻老辣得讓人避無可避。
下一刻,她指尖接住了一開始飛出的那兩道弧光。
轉手又在後仰斜行中,一把飛刀連環撞開了兩把長劍,又是一把飛刀穿過了第三人的心髒。
現在隻剩兩個對手了。
這兩人明顯不像是剛才的那兩個送命跟送菜一樣的好對付。
她足尖一點,隻在沙地上留下了極淺的一道印痕,人卻已經淩空而起,青色的衣袖間又是兩道飛刀疾出。
飛刀與長劍撞出了一聲清越的鳴啼。
從那兩名白衣女子的角度看不見,從姬冰雁的角度,卻足以從烈日之下的閃光判斷出這兩柄飛刀的末端係著金絲銀線。
而他更是發現,紮在那倒在地上的兩具屍體身上的飛刀,和她此時打出的大不相同。
雖然都是弧狀的刀柄,拋出去的不過是尋常鐵製的,但係在絲線末端的那兩柄飛刀,是與她衣袍一樣的青色。
尖端的雪色寒光之後便是蒼翠欲滴之色,連綴著一段段的竹節柄。
幾乎在飛刀與長劍撞上的瞬間,她掌心的發力與她輕若遊絮的前行讓絲線驟然鬆弛又拉緊,在長劍上繞出了一環。
不對,這不是金絲。
看起來細到隻有日光反射才能看出端倪的細絲,毫不留情地攔腰斬斷了那兩把長劍。
而她本人,已然在這瞬息之間穿過了兩柄短劍的縫隙,一手一把握住了飛刀。
好快!
這一次姬冰雁不會看錯,她的身法幾乎快出了殘影。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為輕功絕佳的人路數都會有點相似的緣故,他總覺得從她的輕功招式裏看出了點故友的影子,但毋庸置疑的是,這六人中哪怕是修為最高的兩個,也絕快不過她的這個速度。
她隻想快而穩地拿下對手!
兩柄飛刀之上驟然浮現出了一層外放的真氣。
與她靈動飄逸的輕功極其矛盾的是,這道真氣剛猛如烈火驚雷,在與那兩人擦身之際,以比此時沙漠之上日光炙烤的黃沙還要熾烈的溫度,迫使對方在斷劍之後的出掌收回。
而她指尖微動,飛刀已然掉了個方向。
飛刀刀刃依然附著著剛猛雄勁到讓人覺得不該出自她之手的內勁,看起來無害的刀柄卻因為她從夾縫中快到奇詭的動作,點在了那兩名白衣女子的肩頭。
正是姬冰雁方才點中迎向他的兩人的位置。
他是點穴的一把好手,如何看不出這少女點穴截脈的動作純熟至極,唯獨命中的位置是現學現賣。
還沒有分毫差別!
太古怪了。
但他已經被另一件事幹擾了心神,姑且將這番技法裏的奇怪之處記下,延後再說。
此時的青衣少女,已經收回了那兩柄看起來造價不菲的飛刀,朝他看了過來。
“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久聞姬冰雁姬大俠聲名,迫不得已借貴車一躲,可惜還是沒能躲過。失策失策。”
她說“失策”的時候可完全不讓人覺得她有失望的意思。
就像她說久聞聲名的時候,跟說“您吃了沒”大概也是一個語氣。
姬冰雁冷哼了聲。“嫁衣神功?”
武道禪宗,嫁衣神功。
出自鐵血大旗門的鎮教神功,自夜帝夫人將這秘籍練就的功力傳給鐵血大旗門鐵中棠後,江湖上便不乏有人提及這門禪宗神功心法,鐵中棠擊敗獨孤殘於雁**山,讓這門功法越發被神化了起來。
剛猛、韌性、烈火、真氣外放,這正是嫁衣神功的特點。
收斂了飛刀之上的真氣與殺意的少女,看起來格外的無害,可見識了她出招的果斷決絕,更見到了她這罕見的心法,姬冰雁可不敢小瞧她。
她看起來內勁微薄,偏偏藏匿在車下這麽久都沒讓他察覺。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他這一路覺得要被一刀割喉的感覺是哪裏來的。
“姬大俠好見識。”她拱了拱手,沒有否認的意思。
姬冰雁懶得招惹這種麻煩人物,他能在極短時間內發家,靠的正是趨利避害的眼力和在有必要一拚的時候絕不留手。
這六名女子來曆不明,但讓他有種格外不妙的預感。
“我記得出別院前稱過載重?”他看向了危機解除後冒出了頭的小潘。
他是個惜命的人,當然要防著刺殺。
馬車載重不對,他當場就能終止行程。
“你不必問他了。”青衣少女挑了挑眉,“早聞姬大俠是個活命一流人物,馬車裏一共十個酒瓶,每個三斤十二兩的好酒,酒都被我清空了,再拆兩塊底板外加丟掉底層的食物儲備,自然也夠我的重量了。”
“至於上層的,足夠姬大俠抵達蘭州。”
姬冰雁用冷得足以凍死人的眼光看著她。
良久,他才吐出了兩個字,“賠錢。”
看麵前的少女方才從容的表情都僵住了,他依然沒有改口的意思。
“茅台、大曲、關外羊乳酒……和上好的竹葉青,這是你倒掉的酒,海寧海臭蟲,福州糟魚,長白山梅花熊掌,這是你倒掉的食物。”(①)
“合計的價格……”
他報出了個讓青衣少女想掉頭就跑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