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忐忑

陰霾散盡後,祈福鎮天空放晴,墨心竹發現戚庭烏黑的瞳仁終於有了神韻,那是道十分微弱的光澤,像夜間星火,點點淡淡,雖然閃爍,卻將他身上的沉寂驅散,亮出一個活人該有的生氣。

墨心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她能察覺到對麵打量的目光。她剛才的話隻是試探,修真宗門篩查弟子一貫嚴格,她還沒蠢到明晃晃將目的擺在麵上,直接問能不能把她塞進去。

墨心竹所求不多,他們能順路把自己捎去宗門就滿足了,其他事可以再想辦法。

大長老啊,她不止一次想質問須閻:要我辦事,好歹給我把進宗的路鋪好,所有東西都讓我一人承擔,怎麽受得住。

戚庭看著麵前少女,她發問後有些緊張,手指微微曲起又鬆開,眸光真摯,滿含希冀地等待一個答複。

初見麵時,戚庭已探查過墨心竹身上的氣息,難以想象偏遠的祈福鎮會出現這樣幹淨的靈力,簡直就像……

寧無憂見戚庭久久沒有回答,擔心地叫了一聲:“大師兄?”

戚庭最近狀態很不好,頻繁除祟對他的影響非常大,寧無憂猶記自己剛入宗門時,大師兄還是個如玉一般溫和的君子,他謙和友善,大家尊他敬他,天天圍在他身邊轉。

可自從那次受到怨氣侵蝕後,師兄整個人都開始改變。掌門讓他去淨靈池浸泡驅邪,師兄照做,淨靈池有些作用,好不容易化散一半邪氣,他又跑出去除祟。就這樣,那些邪氣日複一日積攢下來,為了壓製它們,師兄必須時刻克製自己的情緒和行為,他從未失態,除了看上去冷淡些,實質對大家很好。

此種情形下,別人一邊感歎師兄強大,一邊默默遠離,既是敬畏,又怕幹擾,起碼寧無憂是這樣想的。他被戚庭救過性命,戚庭變成怎樣他都崇拜,就算剛剛讓他們耗盡靈力與怨靈周旋,那也是師兄想磨煉他們的意誌!

唯獨令寧無憂不解的是,本來戚庭師兄已經靜養了好一陣子,情況有所好轉,為何會在明知有害的前提下依然對除祟如此執著?掌門他們明明擔心,為何在師兄主動提出帶隊時,勸也不勸?

看樣子,這次回去後,師兄又要好長時間不能外出了。

戚庭的思緒其實並未飄遠,他不知道寧無憂短短一瞬想了那麽多東西,他回答墨心竹:“半月後舉行入門儀式,你可以和我們一道回去。”

仔細分辨下,他語氣和緩,但墨心竹腦海中不斷閃現赤目黑蛾被燒成飛灰的場景,她覺得大概是自己聽錯了。

因為你看,他從昏厥的劉閑人身邊經過時,不但沒管,還不經意踹了人家一腳。

*

蒼雲宗擅造仙船,仙船名為雲遊,無帆無槳,全憑靈力催動翱翔於空。

墨心竹此時正躺在雲遊其中一間船艙的矮榻上,回憶這兩天的經曆,她倍感棘手。

起因是她“隨口”提了一句蒼雲宗還收不收弟子,戚庭主動捎上她後,除寧無憂以外的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全變了。

第6節

警惕、探究、質疑。

他們全部變成劉閑人,都在說:你為何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從這裏路過。

外加一句:又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提出要進蒼雲宗拜師學藝。

“陰謀,一定有陰謀。”

“不會吧,我看她挺真誠的。”

“你懂什麽,這年頭真誠還可信?魔族素善偽裝,祈福鎮離魔界如此之近,她保不齊就是魔族派出的奸細,你怎麽就敢確定她不是知道我們行蹤後特意來此處蹲點的?”

“你說得有理,或者,她本想通過其他途徑進入宗門,結果今日恰巧讓我們撞上了。”

這些人議論聲太大,墨心竹全聽見了。

真要命,她想,猜得一點不差。

他們還說——

“那師兄為何答應。”

“你懂個屁,師兄是什麽人,我們都懂的道理他會不知道?一定是故意的,師兄在等待時機,俗話說放長線釣大魚。”

“哇,不愧是大師兄。”

……

墨心竹如坐針氈,這些人疑心病重好能說,才幾個就傳成這樣,蒼雲宗一窩修士,到時候還得了?

墨心竹為了避免麻煩,這兩天盡量減少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次數,可左思右想還是感覺不對勁,怎麽搞得她心虛似的?

可她真的心虛啊,墨心竹仰麵朝天,第八百次說:“怎麽還不到。”

山楂教育她:“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拿出你在魔族的氣勢。”

墨心竹翻了個身,揮揮手驅趕它,聲音沉悶:“去去去,那都是假的,我裝的。”

山楂試圖和她講道理:“假作真時真亦假。”

“就不能讓我鬆口氣?好不容易出來了……”

才抱怨完,墨心竹隨身攜帶的水月鏡突然有了微弱的靈力反應,此物是須閻交付於她,能與魔界溝通,又是用特殊秘法製成,看上去與普通鏡子無二,不會泄露氣息。

墨心竹想:須閻可真會挑時機,蒼雲宗馬上就到,若是趁大家一起下船時找來,我恐怕連路都不用走,直接就被當成細作綁起上山了。

墨心竹連自己之後的處境都能腦補出來。

對方根本不懂憐香惜玉,她先被鞭子抽出幾道血痕,再淋一桶辣椒水,然後聽到冷酷的審問:老實交代,誰派你來的,要你做什麽。

“我進退維穀,說了就淪為棄子,必死無疑,不說他們就繼續折磨我,生不如死。”墨心竹痛心疾首,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淪落到今天這番田地。

山楂仰著腦袋:“叫你少看話本,看多了對腦子不好。鏡子呢,理還是不理?”

廢話,怎麽敢不理。

墨心竹立了契約,她的命還在對方手裏。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水月鏡的瞬間,大長老須閻的臉呈現其中。

嗬。

墨心竹裝都不用裝,真情實感地冷著臉道:“大長老,找我何事。”

鏡中,須閻現身後第一句話就說:“坐上雲遊的感覺如何。”

“也就那樣。”

墨心竹心下微沉,赤目黑蛾已死,須閻是如何得知自己當前的處境?

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隻說:“祈福鎮的怨靈是您的手筆?”

她想了很久,總覺得這事有蹊蹺。

果不其然,須閻笑道:“那個叫趙不言的修士麽,他本想投奔我族,可惜啊……不過,既能讓你乘上雲遊,他也算為我族效過力了,不虧。”

墨心竹垂下眼睫。

須閻那邊繼續:“你進入蒼雲宗後,我們便不好時刻與你聯係。有些事得提前和你說明白,你一定要記住,修士陰險狡詐,最會誘人進入陷阱。你既為我魔族做事,絕對不可被他人蠱惑,必要之時……”

須閻話語未盡。

墨心竹神色平靜地說道:“您這是什麽意思,不過一群自命不凡的修士罷了,你當我下不了手?”

這段是她從話本裏學的,現學現賣,十分應景。

須閻見狀哈哈一笑:“倒不是這個意思,你好歹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好心提醒罷了。”

墨心竹見縫插針地問:“二長老和您說過……”

“哦,那件事啊。”須閻打斷她,他在鏡中做出一個安撫的手勢,“不可操之過急,要知道,我們並不缺人,隻是那些人全部無所作為,有的甚至早已失去聯係……”

信息量太大,墨心竹不由得緊張起來。和之前說的不同,他們既然早已在蒼雲宗安插過眼線,那枯榕給她的承諾……

“長老是要反悔?”

“嗬嗬,怎麽會。要知道,做實事要緊呐,不然我們也不會派你過去不是?你要找人接手,我們自有判斷標準。放心,一切塵埃落定後,我們再不幹涉你的自由。”

墨心竹輕輕哼出一口氣。

須閻依舊擺著副慈愛相:“知道你心中有怨,當初讓你立誓是為你好。若非有它牽製,你早被驅逐出去,如何能在我族的庇護下安然長大?況且這份誓言並不是永生跟隨,最多不過萬年,它會隨著我主力量一道消退。唉,現在你提前要走,我們給你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

萬年……

水月鏡的光芒黯淡下去,須閻從鏡中消失,墨心竹神情恍惚地問山楂:“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雲遊穩穩當當落到地麵,底部碰撞到堅硬的石台,明明沒多大動靜,墨心竹卻被撞得有些搖晃。

萬年啊……

墨心竹若是個普通人,屍骨都沒了。

她忽然想起魔族長老們個個活了十萬年以上,魔尊若是不死,比他們活的時間還長。

這樣算來,萬年彈指一揮間,好像也不是很長……

個鬼。

那可是萬年,滄海桑田,頑石都能齏化成沙。

墨心竹渾渾噩噩過了這麽久,她甚至記不起五天前的天氣,這些人怎麽這麽能熬?

話說,修士似乎也很能熬,一個個看上去長得挺嫩,誰知道他們活了多久,是什麽支撐他們活了那麽久?

想不出答案,墨心竹滿腦子都是須閻裝腔作勢的笑臉。

仗著契約在手,根本就是在耍她!

墨心竹把鏡子摔到榻上,情不自禁:“老畜……”

敲門聲驟然響起。

寧無憂的聲音傳進來:“墨姑娘,蒼雲宗到了。”

墨心竹艱難咽下最後一個字,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心情,馬上恢複那張明媚笑臉:“來啦。”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