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長青從那個打牌的房間出來,他見女兒正舉著一台投影儀,李長青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有些恐慌。

他說:“閨女,有話好好說啊。”

小鬆把投影儀放在收銀台上,說:“爸,我們班投影儀壞了,我記得你會修這個,你能幫我修好嗎?”

李長青鬆了口氣,他走到投影儀前麵,挨個按了下上麵的按鍵,說:“我先拆開看看,要主板燒了的話,就麻煩了。”

說完他頭伸向打牌的房間,“成州平,螺絲刀呢?”

裏麵傳來聲音,“你打電話問琪哥啊,我打牌呢沒空。”

李長青在女兒麵前被後輩頂了回來,麵子有點掛不住,他一本正經地教育小鬆:“小鬆,你好好念書,以後就不用和這種沒檔次的人打交道。”

小鬆說:“他不是你同事嗎?”

李長青一邊用手機翻手機號,一邊說:“都跟爸一樣,沒出息。”

小鬆說:“你別廢話了,快點修吧,回去太晚我媽該擔心了。”

李長青打通電話,找到螺絲刀,擰開了投影儀後蓋,發現隻是裏麵幾個模塊錯位了,他給那些模塊重新焊好,連上投影儀的電源線,投影儀就亮了。

小鬆欣喜說:“還是你厲害。”

李長青自吹道:“你老爸還是有點本事的。”

小鬆看了下時間,八點四十七分了。

她說:“我得回去了,我媽給學生補課,她十點就回家了。”

李長青說:“那我開車送你回去。”

小鬆問:“可以嗎?”

李長青說:“送自己女兒回家,有啥不行。”

他又進去那個打牌的房間裏了,李尤鬆把投影儀小心翼翼裝回自己的書包,她看著自己的手表秒針在走,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李長青剛進屋,拎起外套,跟成州平說,“今晚你替我打了,贏了算你的,我送小鬆回家。”

他剛說完,老彭拉了下他胳膊,小聲說:“你送她回去不方便,別忘了劉隊怎麽出事的,小成安全,讓小成送她吧。”

李長青沒說話,他歎了口氣,扭頭,正好看到一條流裏流氣的花臂,花臂的主人剛贏了一把大的,眼裏欲望膨脹。

年輕人,見到點錢就眼放狼光。

他把外套丟成州平胳膊上,“小成,你幫我送一下女兒,興和嘉園,離咱這四十多分鍾,她偷跑出來的,她媽不知道,你趕十點前把她送回去。”

成州平說:“靠,你們欺負新人啊。”

老彭和李長青對視了一眼,笑著說:“你這小子上學的時候就跟我們混了,還新人,我看你現在就是個老油條。”

各行各業都這樣,出來混,你嘴上可以不服輸,但行動上就得聽前輩的話。

成州平不情願地從牌桌挪開,李長青瞥了眼他的花臂:“你把外套穿上,小鬆還是學生,讓她看到你的紋身,影響不好。”

另一個老周笑著調侃:“別說學生看著影響不好了,我看了都想給你把這條胳膊剁了。”

成州平斜了老周一眼,在背心外套上一件灰色的襯衣。

他走出這間屋子前,李長青給他塞了一把紅彤彤的人民幣。

“一千五,一千給小鬆,剩下五百你拿去,把胳膊上這坨東西洗了。”

成州平說:“還是我師父大方。”

老周說:“人老李可沒認過你這個徒弟。”

小鬆在屋外等了很久,她聽到裏麵的聲音,知道李長青不能送她回去了。

過了一陣,她看到那個花臂男走出來。

成州平長得不帥不賴,但他眼睛細長,似雙非雙的眼皮讓他看上去邪邪的,是招女孩子喜歡那一類。

他對付女孩子也很有一套,當然,不包括女高中生。

他裝著在褲兜裏找鑰匙,盡可能避開小鬆的視線,邊往外走邊說:“你爸有工作,我送你回去。”

她跑這麽老遠來找李長青,明眼人都看出來是因為想見他,而不是來修投影儀的。

李長青說好送她回去,又臨時變卦,擱誰誰受得了,何況是個高中女生。

說實話,這個年紀,真的還是個孩子。

成州平想當然地認為,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是任性的,自我的。

小鬆背著書包,跟著成州平往外走。修車行外麵停著一輛銀灰色轎車,成州平剛剛洗的就是這輛,他看了眼車後座,後座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鬆也看到了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抬頭,對上成州平的目光,他說:“你坐在副駕吧。”

小鬆從沒跟她這個年紀以外的男性相處過,其它接觸過的,都是長輩男性。

她不知道怎麽稱呼成州平——姑且叫他花臂男吧。

花臂男坐在駕駛座上,熟練的掛檔踩油門,還貼心地問:“你們小孩現在都聽什麽歌?”

要知道,小孩最大的禁忌是被當成小孩。

小鬆說:“我不聽歌。”

成州平覺得自己是自討沒趣了。

友好計劃第一步,失敗。

成州平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原本還打算裝一會兒好人,裝了兩個紅綠燈以後,見小姑娘不領情,索性也懶得裝了。

車裏悶熱,他把袖子卷起來,露出那隻可怕的花臂。

等紅燈的時候,他低下頭。小鬆心裏想著別的事,沒注意到他,直到綠燈了,前麵的車已經走掉了,後麵的車開始打喇叭,成州平還沒有開車。

她提醒:“綠燈了。”

轉頭時,她看到成州平叼著一根煙,眉頭皺得緊緊的。

他的右手扶著方向盤,左手拿著打火機。打火機發出一聲聲叮當的聲音,可就是沒有火。

小鬆專注聽著打火機發出來的聲音,她甚至忘了他們的車正停在馬路中央,隻想著這個打火機到底能不能出火。

後麵司機催得急了,成州平一踩油門,他左手把煙從嘴裏拿出來,罵了句“操他媽的”。

小鬆不知道他在罵後麵的司機,還是在罵打火機。

反正她覺得,整條街上,最該挨罵的人是他。

車開到前麵的那條街上,速度慢了下來。成州平突然把車開到路邊,小鬆朝他停車的地方看了眼,那裏有個便利店。

他停好車,說:“我下去買個打火機。”

小鬆坐上他的車,猶如上了賊船,她沒有第二個選項。

她說:“好,不過,你能不能快一點?我要趕在十點前回家。”

成州平問她:“現在幾點?”

小鬆拉開衛衣袖子,看了眼手表,說:“現在九點十分。”

成州平說:“那就對了,還有四十分鍾,你急什麽。”

小鬆想說這叫時間觀念,但是看到那條花臂,她收回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成州平不知道是花臂的威力,還以為是自己的教導起了作用。

小鬆等了一陣,她覺得,買打火機不該花費這麽長時間。做他這一行的這麽沒有紀律麽?她十分詫異。

她等的有點失去耐心了,如果不是她沒有駕照的話,就自己開車回去了。

啊對,她不會開車,可是她可以打車,幹嘛非讓花臂男送她回去呢。

才有了這個念頭,她看到一道灰色的身影突然從便利店裏出來,他迫不及待地點燃上煙,手插著口袋,叼著煙朝車的方向走過來。

小鬆本來就害怕那條花臂,看到他這樣,更害怕了。

花臂男和她接觸到的正常人形象太不同。

成州平打開車門,遞給她一個塑料袋,“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買了些女孩子都喜歡吃的零食。”

小鬆可不會被一包零食收買。她雖然有些書呆子,但也不至於對社會毫不了解。這種行為就叫獻殷勤,她看著那些粉嫩包裝的零食,一點食欲都沒有。

小鬆生硬地說:“我胃不好,不喜歡吃零食。”

成州平友好計劃第二步,失敗。

上司的女兒真難討好。

他說:“那你扔後座吧。”

剩下的路程上,成州平放了首歌,一路抽著煙,聽著歌,快活地過去了。

他和小鬆,誰也沒理誰。

他的車速很快,半小時的路程被他壓縮在了二十分鍾內,到了興和嘉園,才九點半。

興和嘉園是學區房,典型的房價高,設施差,周圍拆拆補補,全是工地。

小鬆說:“路上施工,車進不去,我走進去就行了。”

成州平看了眼前麵那條施工的道路上,幾個民工正蹲在牆角抽煙。

他說:“我送你去樓下。”

小鬆這回倒是沒有拒絕。於是成州平把車停在路邊,他們下了車。

這裏通向興和嘉園隻有一條路,成州平不用帶路,自己走在前麵。

小鬆有點怕被認識的鄰居看到她和成州平走在一起,畢竟對方那條花臂毫無遮掩地露在外麵,萬一讓龔琴知道了,她百口莫辯。

她知道他是擔心自己一個人走夜路危險。

但是成州平一定不知道,這附近,他看上去最像危險分子。

成州平走著走著,想到什麽,他回頭說:“書包給我。”

小鬆愣了一下:“啊?”

成州平說:“你背著個投影儀,不沉麽。”

他這麽一說,是挺沉的。小鬆給他書包的時候,倒是沒猶豫。

小鬆走在他後麵,看著自己老老實實的書包,被拎在一條花臂上,也變得不太老實了。

成州平意識到小鬆並沒有跟著自己走,他回頭看過去,“你怎麽不走啊?”

小鬆找個借口搪塞:“我剛係鞋帶呢。”

小孩子的另一個特征——愛說謊。

成州平知道小鬆盯著他的花臂看了半天,故意舒展開手臂,露出上麵的青龍、鯉魚、太陽...一堆亂七八糟的圖案,說實話,他也不太清楚到底紋了什麽。

他問:“帥吧。”

小鬆說:“挺恐怖的。”

成州平失笑地看著她:“你這麽膽小啊,跟你爸一點兒都不像。”

小鬆其實有一米六八的個子,她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亭亭玉立,甚至偶爾可以鶴立雞群。但在成州平眼裏,就是個又瘦又小的小孩。

他不知道,小鬆隻是單純地覺得,他的紋身挺醜的。

醜這個字,但凡有點情商也不能隨便說,所以她用“恐怖”二字代替了。

這段路有點長,光看路燈,數都數不清。

成州平說:“我叫成州平,是你爸同事,不是壞人,你今年高三的話,那我比你大六歲,你喊我成哥就行。”

小鬆說:“我叫小鬆。”

成州平隻聽李長青叫過她小鬆,不知道她全名。小鬆,是個挺繞口的名字。

他無聊地問:“怎麽寫?”

小鬆說:“李長青的李,猶如的猶,鬆樹的鬆。”

“這也太繞口了。”

小鬆說:“名字是我媽起的,她是語文老師,白先勇有本散文集,叫《樹猶如此》,她很喜歡,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但我後來查過,‘樹猶如此’這四個字,應該是出自辛棄疾的一首詩。”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小鬆媽媽雖然是語文老師,但小鬆語文一般,僅僅是因為這句詞和她的名字有關,她才深深牢記。

“看來你爸說的沒錯,你真是個書呆子。”

“他這麽說我?”

成州平一不小心,成了挑唆父女關係的人了。他說:“這是好話,誇人的,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小鬆不喜歡成州平。

她覺得,這個人處處都透露著成年人的傲慢。

他們又誰也不理誰地走了一段路,看到“興和嘉園”四個大字出現在眼前,成州平鬆了一口氣。

他說:“就送你到這了,再見,李猶鬆小朋友。”

這天晚上,小鬆第一次正視這個叫成州平的,父親的同事。

成州平的臉,看上去和好人二字毫不相關。

他的花臂和這張臉簡直相得益彰。

成州平還沒被一個小屁孩這麽盯著看過,他不覺笑了:“小妹妹沒見過帥哥麽。”

小鬆看著他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警告他:“你不許對我爸沒禮貌。”

成州平說:“我們平時都這麽相處,你是沒見過你爸發脾氣的時候,等你以後就懂了。”

說起李長青,他差點忘了李長青交代給小鬆的錢。

成州平從褲子口袋裏拿出皮夾,數了十張,“你爸給你的零花錢。”

小鬆並沒有要接下錢的意思。

成州平拿著錢的手僵在半空。

成州平:“爸爸給錢,哪有不要的。”

誰也不會跟錢作對。

小鬆的家境不差,家裏有三套房,離學校近的學區房用來自住,其他的房都租出去了。

李長青的工作雖然不景氣,但他出生在一個背景很好的家庭裏,當初離婚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財產都給了小鬆母女。

她媽媽龔琴也非常有理財頭腦,平時又在外麵給學生補課,家裏什麽都不愁。

小鬆從來不用擔心物質上的問題。

隻是她仍然很需要錢。

龔琴對她的管教嚴格,零花錢按月領,

她想要這些錢,但更想要是李長青親手交給她的。

成州平見她不收,他可真的不想和小女孩耗下去了,於是直接把錢塞進小鬆的上衣口袋裏。

他突然過來,小鬆嚇得後退一步。

“你幹什麽!放開我女兒!”

龔琴的聲音從小鬆身後傳來。她舉起牛皮包,朝成州平頭上砸去。

小鬆拉住龔琴胳膊,說:“媽,你誤會了!”

一個紋著花臂的陌生男人,看上去很不正經的男人,給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塞錢。

腦回路稍稍正常的人,都會想歪,哪個母親目睹這一幕,不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