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拽住

準備晚膳這件事花不了季念什麽功夫,身在覺春樓,這不過是捎帶手的事。甚至蘇翹發覺她食欲變好之後,每日到點了還會興高采烈地幫她備菜,她連自己裝盤的時間都省去了。

謝執也問過她,每日是去哪,界限極清地要給銀子,季念隻道蘇翹讓她留在覺春樓幫忙,都是順道的,最後便不了了之了。

以前季念總聽人說謝大學士與皇上議事待到夜半才出宮,現如今這人好像陡然清閑了起來,她從沒見謝執出去過。

所以,每日她回到宅中,他都是在的。

之後的日子裏,沒人約好什麽,但就是兩個人都很自覺,一日複一日的——季念會趕在用晚膳前回宅子,謝執會提前把桌子碗筷擺好,他們似乎沒有很多話可以說,但誰都沒打破這個一起用晚膳的習慣。

這感覺很奇妙,季念已經很久沒把用晚膳當作一件正事了,以前常常跳過一頓便跳過了,沒什麽重要的。但從那之後,她就會不自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因為每日都有個人會等她,不管何時,那個人總會在那兒。

……雖然說出來有點好笑,他隻是等著用膳罷了。

季念從來沒懷疑過這點,因為謝執偶爾會在北側的小院裏看書,但大部分時候都在屋子裏,把與她之間的距離保持得很好,不遠不近,從未越過界。

但大概也正是這樣,她才能安然與他同坐,把自己的心安安分分地放在那根線外,祈禱著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四個月能夠快點結束。

祈禱著,她不會有下一次失態之時。

***

不知不覺小半個月便過去了。

這日清晨,季念正準備出發去鄰鎮,餘光瞥到謝執半蹲在房外的臘梅樹旁。

這宅子說是鬧鬼不是沒有根據,那顆臘梅樹季念頭一次來時就注意到了,盡是枯枝,根都爛了大半,天氣不好便顯得格外淒苦陰寒。

也不知謝執這幾日怎麽突然來了興致,她清晨離家時,常常會看到他早起擺弄這顆早已枯死的樹。

同住這麽段日子下來,彼此間雖談不上熟悉,但還是比最開始少了點不自然。

季念走到門口,問了句:“今日你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嗎?”

謝執抬頭,想了想,沒有客氣:“桂花糖藕。”

“糖藕?”季念反問。

她了解謝執的口味,自打一道用晚膳後,便會帶一些彼此都能吃的,很少帶甜口的東西回來了。

謝執未有過多解釋:“對。”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季念應了聲“好”,頓了頓道:“那我走了。”

謝執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輕輕掀起眼皮,複又笑著對她點頭垂眸。

季念也點點頭,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後她再轉頭看去,謝執已然彎腰繼續擺弄臘梅樹根。她回過頭,幾不可聞地清了清嗓。

謝執的反應溫和中帶著疏離,如同他和其他陌生人相處般,說不出有什麽不對,可她總覺得,若是換作旁的女子對他那麽說,他應該會更加、更加有分寸,站起來,將身子正對著她,行全整個禮——把距離拉得幹幹淨淨的,而不是像剛剛那樣留有餘地。

待到人走後,謝執才抬起頭,目光在空****的宅門處停了幾瞬。

過了會兒,他把挑出來的爛根丟掉,便又回到了房中。

床榻上溫度猶在,留著離開沒多久的痕跡,他脫下外衣,再度躺了進去。

……

一個時辰後,謝執才是真的起了。本也無事,洗漱過後,他隨手拿起一本書,埋頭。

再抬頭已是黃昏時分,花了近一日看完手頭的書,屋外響起敲門聲,謝執放下書:“進來。”

門一推開,成二抱著又一堆書搖搖晃晃地進來了:“嘿嘿,公子,您要的書給您送來了,還有荀太傅讓我送給您的信。”

謝執幫他把書放下,拆開信。

信中所寫大多是關於新政推行後各方勢力作何應對,以及他被人拉下後的朝局變化,直到最後寥寥幾句才說了些無關緊要的私話。

“公子,荀太傅問您什麽時候回去呢。”成二說道。

“不急,”謝執抽出一張紙,提筆沾墨,垂眸寫得流暢,“新政削弱了各地地方官員的兵權,等同於削弱了朝中一眾武將的勢力,那些人察覺風雲變幻,心中難免不平和警惕。但緊跟著就是嘉裕侯帶功回城,謝府被封,武將坐鎮,文官勢力因我倒台而被壓製,如此一來,反而製衡,讓那些有顧慮的人不至於有什麽動作。”

“是,是製衡了,但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和荀太傅的關係,皇上隻是封了謝府,又沒把您趕出城,荀府住著不好嗎?”成二狡黠地笑著,顯然是忘了自己曾為謝執搬到城外出過一份力。

謝執放下筆,把信折進信封中:“這個帶給先生,順便回去帶話給先生,戲不真,跌得不狠,難以讓人安心。”

“為了把戲做得真一點,還狠心地把我也趕走了,”成二癟著嘴假裝憤恨地接過信,嘀嘀咕咕又加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是做戲給哪位看的。”

“我狠心?”謝執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後半句話,聲色溫潤,“放你拿著銀子在外頭野,每日除了看好那沒能遣散的小孩,便是偶爾跑腿來傳個信,看來你這滋潤日子是享受得太舒服了。”

成二一聽,立馬變了個臉,咧開嘴湊上前:“外頭有什麽好的,公子,今晚我留下來陪您用晚膳吧。”

謝執挑眉:“外頭吃厭了?”

成二猛搖頭:“這不是怕您一個人用膳太孤單嘛。”

謝執看他一眼,沒理他。

成二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裏這麽荒,您這些日子該不會飯都沒好好吃吧!”

“三小姐日日早出晚歸的,您和她見不上幾麵不說,現下連飯都要吃不上了,不行不行,要不我還是跟您身邊吧……”成二自顧自絮絮叨叨地說著,絲毫沒注意謝執已經走到了旁邊。

“?”

隻見謝執打開屋門,把人“請”到屋外後,慢條斯理地微笑道:“我何時說過我是一個人用膳的?”

“……”

***

成二這個人最擅長的便是看人眼色,既然謝執都這麽說了,他半刻都沒多待,揣好信說走就走了。那模樣,是生怕撞上另一個人回來壞了什麽好事。

但偏是這夜,季念很晚都沒能回來。

不是不回,而是遇上一人。

覺春樓。

蘇翹從後院出來,手裏托著兩籠蒸點,咯吱窩下還夾著季念放在後院的帷帽:“念念,你今天怎麽想起自己做桂花糖藕了?還做了兩份,全帶回去嗎?”

糖藕剛蒸出來,還冒著熱氣,季念端過其中一籠,又接過帷帽放在手邊,對她笑笑:“這籠不怎麽甜的我帶回去,另一籠是留給你的。”

蘇翹雙眸亮了亮,剛想說話,一個衣著頗為豔麗的女子出現在她們麵前。

女子亦戴著個帷帽看不清臉,隻那朦朧垂紗下,猶見點朱紅。

全城上下少有達官顯貴是蘇翹沒見過的,瞧眼前這位的氣質,她竟還確實不認識。但不知怎麽她一見到此人便覺得氣場不合,怎麽都不舒服。

蘇翹把手中糖藕放下,還沒開口,那女子便指著一籠糖藕:“掌櫃,我要買這個。”

季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低頭——指的是自己手中這籠。

季念沒說話,隻是緩慢地抬眸,目光劃過那女子腰間的玉石腰帶,再落到她帷帽下的隱約現出輪廓的麵容。

靜了一瞬,蘇翹伸手招來一個夥計:“去讓後麵給這位客人依這一模一樣做一份來。”

夥計哈腰應了聲,熟絡地轉過身。

“等等,”那女子卻叫住了夥計,轉向蘇翹,“我就要她手裏這份。”

蘇翹這下算是看明白了,鬧了半天是來找茬的,她複又對夥計揮揮手:“不用去了,先去忙吧。”

夥計目光在幾個人中間來回跳動幾下,識相地跑了。

蘇翹不是能忍住脾氣的人,她本來就看此人不順眼,如此一來,便不再客氣:“倒不知是哪家小姐這麽跋扈無禮?”

帽簷輕揚,女子似是笑了下,絲毫沒把蘇翹放在眼裏:“我是哪家小姐,與我想要這籠蒸點有何關係?你一個掌櫃,是不是管得太寬?”

“你!”蘇翹說著就要上前,身前卻多了個人。

季念背對著蘇翹,將她擋在了身後:“沒什麽關係,但想來叱羅姑娘看上的亦非這籠蒸點,而是針對我來的。”

“叱羅……”蘇翹覺得耳熟,“叱羅子麗?嘉裕侯從邊關帶回來的那個胡女?”

聽到胡女這個稱呼,麵前人才撩起垂紗,露出的是一張明豔異常的臉:“胡女?你們漢人有多高貴?”

這張臉季念是見過的,在崔靖攜大軍歸來的那一日,正是叱羅子麗。

季念知道躲不過,平聲說道:“人無貴賤,指代稱謂罷了,叱羅姑娘不必多想。”

叱羅子麗很快看向季念,手指勾了下臉側的垂紗:“說起來,我戴著這東西你都認得出,看來隻侯爺回城那一麵,你倒還記著我呢。”

季念怎會聽不出其中挑釁,但她不是喜歡計較這些的人,也不想在這裏耗著。

“全城皆知,我與侯爺已全無關係,”她話說得直白不留餘地,“若叱羅姑娘是因侯爺而對我心生敵意,請回吧。”

這話輕飄飄的,聽在叱羅子麗耳朵裏就像是沒將人放在眼裏,她臉上那點裝出來的笑意散沒了,胡人女子五官生得深刻濃鬱,冷下臉時更是多了幾分厲色。她沒有說話,卻突然向季念走近。

她一點點貼到季念的耳朵邊,紅唇一開一合,低聲諷刺道:“我倒看見侯爺前幾日向月柳打聽你了,嗬,人都走了,侯爺倒是念起你了。”

季念站在原地沒動,皺了下眉。

叱羅子麗又壓近了點:“可季姑娘也不是什麽好人吧,後來我可看見了,你站在謝府外頭呢,和離沒多久便找上別人了,可惜謝家那個就是個敗者,說倒就倒了,你沒撈著機會。”

季念本已別開視線對蘇翹搖了搖頭,卻神色一滯,突然出聲打斷了她:“叱羅姑娘說完了嗎?”

季念是少見冷靜的人,叱羅子麗故意把話說得難聽,說她四處攀附,就想看她跳腳失態。叱羅子麗料定季念會為了自己的清白而解釋,而解釋便會讓她更加難堪。

但季念沒解釋,她打斷叱羅子麗也不是因為自己。

“我是不是好人,由著叱羅姑娘願意怎麽說便怎麽說,可謝家那位即便是倒了,也從來輪不到你評頭論足。”

季念很少顯露脾氣,但她板著臉拒人千裏的樣子,卻是極銳利的。

叱羅子麗似是沒想到會吃虧,臉色有些難看地反駁:“你方才不是還說人無貴賤嗎?”

“是,”季念冷冷地看著她,“但他,你說不得。”

……

馬車一記顛簸,把季念拉回了神,她輕輕蹙眉,碰了碰衣領與脖子相交處:“嘶……”

她說完那句話給了周圍幾個隨時準備好的夥計一個眼神,便提著食盒繞過了叱羅子麗,誰想她走到門口時,叱羅子麗突然回身,一把抓在她衣領處——

季念看著指尖,並沒有什麽痕跡,傷口不深沒有流血,但脖子上的一碰就疼的觸感清晰得很。

她皺著眉撥了一下衣裳,卻怎麽都沒法蓋住傷口,被指甲劃開的軟肉隨著馬車行駛與衣領摩擦,疼痛不消。

季念閉上眼,浸入比黑夜更沉的黑。

她很少主動和人起爭執,除了性格原因,還因為她討厭受傷。

不是討厭疼痛,亦不是討厭留疤。

她隻是單純地討厭受傷罷了。

從小就是這樣的,她有一個大姐姐,名為季盛蘭。她知道季盛蘭不喜歡她,如無必要她很少與季盛蘭待在一道,但季盛蘭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便是她主動躲開,季盛蘭也總是想著法兒來招惹她。

有一回季盛蘭穿著大太太新買的夾襖到她麵前晃悠,她不想搭理的,奈何季盛蘭非要炫耀似的擋在她麵前,最後不知道是誰先滑了腳,雙雙跌倒在地。

她的後腦重重撞在地上,季盛蘭趴在她身上,新買的夾襖因手上的血被染髒。

下人很快注意到這兩個小孩,父親和大太太匆匆趕來,季盛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到現在都記得父親和大太太拉著季盛蘭磨破皮的手哄得有多麽寶貝,也記得父親是如何隨意瞟過從地上踉踉蹌蹌爬起來的她,便帶著季盛蘭去找大夫,頭都沒多回一下。

可她忍著全身的痛,孤零零地站在遠處摸了摸後腦,卻摸下了一手的血。

沒人注意到。

他們會因為季盛蘭破皮的手費力地哄,卻沒人多看一眼被狠狠推倒在地上的她是不是有什麽大礙。

一直都是這樣的。

可能是因為她不會哭,也可能隻是因為沒人會在意,因為她隻是一個庶女,沒有地位也不討人疼的庶女。

馬車緩緩停下,季念睜開眼,落下帷帽的垂紗,恰好掩住今日被劃傷的地方。

駕馬車的老伯送了她許多日,見她今日回得如此晚,好心叮囑了一句:“住的地兒離這鎮上還有一段吧,姑娘家一個人走夜路,可得小心點。”

季念笑了笑:“好,謝謝您,您也早點回吧。”

車夫手在草帽的帽簷上扶了扶,馬鞭一揮,漸漸遠去。

季念低頭看了眼手裏提著的食盒,手背試了試溫度,早已涼了。

四處無燈,她小心翼翼地轉身,很努力才看清腳下的路。卻在下一瞬,微弱的光暈在夜色中漾開,那光越來越近,將她和來人都照亮。

季念看向那個提著燈籠前來的人:“謝——公子?”

謝執又走近兩步:“三小姐。”

兩人間徹底被照亮,季念有點驚訝:“你怎麽在這裏?”

謝執提著燈籠沒動,隻定定地看著她。

風吹過的聲音從耳旁輕輕飄遠,帷帽的垂紗飄動,靜默中,聽他問道:“脖子怎麽回事?”

季念一怔,下意識捂住脖子,她別開視線:“沒怎麽,蹭到了,這麽晚了,我們先回去吧。”

說完,她匆匆側身。

卻在從謝執身邊走過時猛地受力,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手腕,帶到身前。

季念踉蹌了一下,仰頭:“你——”

“脖子,”他打斷她,聲音冷了下來,“誰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