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癢意
隻見謝執依舊看著她:“沒有。”
言罷,他沒再說別的,拿出一塊帕子,低頭擦拭手上的碎屑。
不帶情緒的兩個字,但謝執這兩個字莫名就讓季念將自己代入了一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形象。
人家昨夜知道給留點填肚子的,她可倒好,把人丟在荒郊野嶺找不到東西吃的地方,自己還在外麵逍遙快活到深夜才歸。
這麽一想,季念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好歹共住一宅,哪怕是真陌生人都該稍微互相照應著,他們又不是仇人,四個月而已,何至於此。
她站在正廳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唇開開合合,最後還是謝執先出了聲:“我今日沒有胃口,所以沒吃。”
燈下,他長長的影子延伸至她的麵前,順著影子看去,他似乎與許多日前在覺春樓時的樣子沒什麽變化。可那時他還是人人尊崇的內閣大學士,全無愁容,桌上點了許多的菜。
如今他衣著不亂,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但他說自己沒有胃口,在這個地方,在落魄後,季念沒辦法不多想。
也沒辦法不管。
默了默,她問:“那你明日會有胃口嗎?”
謝執擦淨手,聞言,再度抬頭。
對上他探究的視線,季念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你明日還在宅子裏不出去?”
“不出去,”謝執收好帕子,“沒什麽需要我出去的事。”
“哦。”
她點點頭,沒多說別的。
***
開春後民間和朝野的活動與宴請多,一般是覺春樓最忙的時節。
趁著冬日未過,每年三月起季念都會在覺春樓從早待到打烊,提前做些準備,也會接一些酒樓客人們預先留雅間的要求。
結果季念才在這裏留了一日,昨天蘇翹怕她太晚出城不安全,今日還沒來得及催,倒看見季念自己先收拾起來。
“不是,什麽情況啊?”蘇翹提起沉甸甸的食盒左看右看,問道,“不在這裏吃完再走了?”
“我帶回去吃。”季念避重就輕,從她手裏抽回食盒。
“等會兒,你一個人能吃這麽多?”蘇翹點點食盒,統共三層,按著菜量算怎麽都不像是一人份。
“怎麽不能,”季念麵不改色,“‘能吃是福’說得在理,我補補福氣。”
以往隻有蘇翹追著季念要她多吃點的份,現在從她嘴裏主動說出要補補,不管是補什麽,反正蘇翹是樂了,拿過本來想自己帶回去的糕點給食盒又加了一層:“行,你補補,這個也給你。”
糕點盒裏五顏六色的,倒是沒有桂花糕,季念盯著雕花盒子出了神,昨晚她看見謝執拿起桂花糕吃,也想說服自己那些糕點也有可能謝執買來自己吃的,隻不過順便放在這裏與她一道分享。
一遍一遍說服自己,再一遍一遍冒出不該有的念頭,循環往複。
最後季念沒過多久就被蘇翹趕回去了,本來她戴著帷帽坐在酒樓中許多事都不方便,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待在後院,那後院能做的事回去宅子都是一樣做。
今日季念回去比昨日整整早了兩個時辰。
院裏那根白線醒目得很,她踩在線右側抬頭看去,謝執已坐在正廳裏,還是昨日靠西的位置,隻不過今日是在那兒看書。
聽到門外動靜,他擱下書,緩緩抬眸朝她的方向看來。
一晃眼,她又生出他是在等她的錯覺。
她忍不住去想,昨日他到底是何時就坐在那裏的。
“吃過了?”謝執坐在裏麵,問道。
又是這句摸不清用意的話,季念回神:“還沒,你呢?”
“沒吃。”
頓了頓,他視線緩緩向下,停在她手上。她跟著低頭,抬起手裏拎著的食盒,不太確定地問道:“要不要一起吃?”
謝執沒作聲,背身站起。
季念愣在原地,嘴角泛起的笑有點苦澀,剛想要垂下手,卻忽見熱氣氤氳。
主桌上的熱茶在謝執回身時進入視野,他與她目光相接:“外麵冷,進來。”
謝執從正廳裏拖出一張圓桌,季念把食盒裏小碟盛好的菜一一擺出來。
都是覺春樓的師傅做出來的,色麵與香味無處挑剔,謝執去後院取了碗筷,看著桌上的菜,問道:“你買的?”
季念垂眸繼續擺菜:“對。”
她不想告訴他覺春樓是她開的,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會猜到覺春樓這個名字的由來。
一定。
幸好謝執也沒有多問,擺好碗筷後便坐了下來。
而犯難的,是季念。
腳邊的圓凳不知道是謝執隨手放的還是原來就在那裏,離謝執的位置很近。她隻要一側身,就可以坐到他身旁,手背靠得極近。
“怎麽了?”謝執抬頭看她。
季念看著他下頜漂亮的線條,聽他又問:“同我用膳很緊張嗎?”
“怎會。”她笑了下,在身前那張圓凳坐下。
季念夾起麵前離得最近的那道桂花糖藕,欲蓋彌彰地誇道:“它們家的糖藕還挺好吃的,一點都不會膩。”
謝執目光似乎掃過她的位置,而後神色淡淡地轉回頭,也夾了一塊。
季念目光跟隨著他,又有些別扭地別開視線,她就嘴上這麽一說,心裏完全沒想著他會吃那道菜。
因為她分明記得,謝執不愛吃甜食——桂花糕和桂花糖藕,他都不愛吃。
唇齒之間被甜味與桂花香占據,季念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不知不覺把那一大塊糖藕都吃了下去,筷子空了才找回點神思。
季念一頓飯吃的心不在焉的,吃完了她也沒開口要走,坐在那兒時不時夾著幾粒米飯往嘴裏送。
後半程兩人都沒主動開口說什麽,隻顧著默默吃自己的。
這會兒謝執盛了一碗湯到她麵前,突然出聲問道:“嘉裕侯府很窮嗎?”
季念一愣:“什麽?”
謝執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旁人看了,以為你以前在嘉裕侯府常常吃不上飯,養下來不好好用膳的習慣。”
“……啊,”季念捧著熱湯拉到麵前,“我隻是晚上沒什麽胃口。”
她這麽說著,還是喝了一口。
謝執也喝了口:“看到我沒胃口?”
“不是。”季念一口否決。
怕自己反應太大,她攪動了一下自己碗裏的湯,“不知何時起就這樣了。”
聞言,謝執放下手中勺子,側頭半晌,問道:“在侯府過得不好?”
勺子敲到晚上發出一聲輕響,季念沉默片刻,搖搖頭笑了下:“沒有,挺好的,隻是有點忙而已。”
謝執回過頭,“嗯”了聲。
這之後便又陷入了寂靜,等到用完膳,季念拿起碗筷打算收拾的時候,謝執說了句:“放下吧,我來。”
以前覺春樓剛開張時,季念在後院沒少做過這些事,她本來也沒把自己當做多嬌貴的人。但她看看謝執,怎麽都沒法想象一個翩翩君子模樣的人做這些事,拿著碗筷沒放下。
謝執不甚在意地起身,接過她手裏的東西:“三小姐寬心,你會做的我也都會做,碗打不碎。”
季念哪是這個意思,伸手想要攔他。
可她無心一動,隨之而來的卻是手腕上他指腹和衣袖不經意的滑蹭。溫度轉瞬即逝,她呼吸一滯,就這樣鬆開了手。
謝執低眉收起圓桌上的東西,轉身向外。
像什麽都沒發生般,隻餘掌根脈搏,那股癢意。
望著他的背影,季念突然想到什麽:“對了,怎麽沒看見成二?”
謝執停住,側回身麵色平平地答道:“沒有銀子發他工錢,跑了吧。”
這世道人走茶涼是常態,但季念怎麽沒想到成二也會說走就走,她一怔:“那你以後都……”
謝執點頭:“以後都是我一人。”
一時無話,謝執還在原位沒動,似乎在等她繼續說什麽。
覺春樓人來人往,季念時常能聽到許多關於謝執的流言,他們說謝大學士轉眼就落魄了,從謝府被趕出來後連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及以前上等了,可他們怎麽會知道,謝執從來都不是那個需要衣裝襯托的人。
他如此立於她眼前時,那執著看她的眼神融在月色下,半點落魄的氣質都沒有。
但為何她會覺得,他孤零零的呢?
季念分不清這種感覺是從一開始就有的,還是從他說成二跑了起才帶上的,隻覺他越是站在這裏不發一言,這感覺就愈發的濃。
她受不了這樣,亦未察其中蹊蹺,抿抿唇:“那明日,我們還一起吃嗎?”
謝執看著她:“你明日還會早回來嗎?”
“我……盡量。”季念道。
“那我等你。”
季念沒能看清他的表情,隻在他背過身那刻,聽到他還說了句話。
吱呀一聲,被開門聲掩去大半。
但她還是聽見了,好像是,別讓我等太久。
冬夜的風吹起,發出嗚咽的聲音。
一恍神,季念忽然想起四年前,謝執請媒人上門納彩的那日。
她本是在喝暖身子的甜湯,來傳消息的下人還未說完,湯碗哐啷就被撞倒了,她提著裙擺奪門而出,一路都是跑的。
自古“男女非有行媒,不相問名”,納彩提親從來都是媒人上門,誰想那天謝執也來了,他沒有進門,隻是在外頭看到她時,淺淺地對她笑:“別讓我等太久。”
至今她都記得,那日入冬,冷風從喉嚨口灌進去,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整顆心卻是滾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