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樞台

五日後,大清早的長新宮便迎來了禮部的人。

乘風頭一次見著這麽大的陣仗,縱使得趙澤瑜囑咐也難免少年心性,有些局促。

倒是趙澤瑜頗為穩重,一身氣度倒是絲毫不似從未得過聖上恩寵的後宮皇子。

禮部的人看皇帝臉色行事,這事本是他們例行流程,可皇帝三日前提了一句,他們便知這八皇子是入了聖上的眼,故而對著暫時還未封王的趙澤瑜也是畢恭畢敬。

趙澤瑜謝恩後便由專人替他換上禮服。

說是禮服,其實更多偏向盔甲,隻不過為著祭天之禮做得既肅穆又華麗浩瀚。趙澤瑜年歲尚小,又不曾上過戰場,按說本該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壓不住鐵甲的血氣與威儀。

禮部的人本打算發揮畢生精通之指鹿為馬、溜須拍馬言語能力讚揚一番這位未來的紅人皇子,卻不料這鐵甲上身,倒是令他們大吃一驚。

這甲胄並非雪亮的銀色,反而有些微暗,胸前是盤旋的銀龍紋樣,肩部襯出些暗金之色,接連著身後的暗紅色披風。

趙澤瑜一雙丹鳳眼平日與兄長撒嬌賣癡、或是避著人群當透明人時往往不大明顯。

現在這般由宮女將他素日披下的頭發盡數束上帶冠,他那雙丹鳳眼便再也掩不住鋒銳的氣息,甚至帶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弱血意。

可卻不像是軍中之人的血氣。

來人是一位禮部侍郎,也是迎接過幾次將領還朝,上過戰場的人大多身上有一種狼煙的蒼涼肅殺之感,除了少數將帥或高手已然到了返璞歸真的地步,大隱隱於市。

而趙澤瑜的這種感覺十分幽微,就好似隨風潛入夜的細絲一般,透著些許詭譎與隱秘。

然而直麵趙澤瑜,他又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想法晃了出去。無他,趙澤瑜現在的氣質太過銳利,像一把剛剛開刃的長劍一樣,既青澀卻又絲毫掩蓋不住少年人的張揚與一往無前。

估計是因為這位八皇子從前太過謹小慎微的緣故,才給他帶來方才的錯覺。

見趙澤瑜整理完畢,這位禮部侍郎笑意滿麵,撿著吉祥好聽話道:“陛下果真慧眼,殿下不愧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這甲胄穿在身上足以彰顯我大啟軍威。”

趙澤瑜隻當他是拍馬屁,麵上謙遜道:“大人過獎,不過是皇長兄怕我無知露怯,丟了大啟的顏麵,故而屈尊教習了我幾日。我自知與昔日皇長兄風範比如螢火之於皓月,卻也不敢有負父皇所托、皇兄教導。”

聽聞此言,禮部侍郎心中也難免感慨:這往日洛帥回朝,皆由秦王殿下相迎,如今陛下一朝換人,秦王殿下為了大局,不僅不遷怒,竟也真有肚量來教習八皇子,這胸襟氣度倒也是獨一份。

想是這般想,嘴上卻道:“殿下自謙了,儀仗已備好,還請殿下動身。”

昨日傍晚,洛帥已率軍在城外十裏處駐紮。按照慣例,趙澤瑜需騎馬至風回坡與其匯合,再共同前往天樞台。

趙澤瑜對這位印象並不深,但其豐功偉績素來口口相傳。當朝將領中,他這個年歲還可堪大用的軍侯國公也便獨此一家了。

聽兄長隱晦地提過兩句,那些前代赫赫有名的戰神大多是站錯了隊,好一點的被陛下放一道回家榮養的恩旨,而比較頑固的很多死得也比較不明不白。

當日兄長提及的時候趙澤瑜看他眉頭緊鎖,臉上是明晃晃的不讚同,可最終也隻能緘口不言。

子不言父過,況且洛氏一族說到底也算得上是受益者,易地而處,若陛下奪位失敗,洛氏的下場甚至要更慘一些。

洛帥名為洛振遠,早早地從他父親那裏接過了擔子。他比妹妹大了十多歲,雖是將妹妹當女兒養,格外寵愛,可扶陛下上位又何嚐不是利益權衡過的結果?

說到底,皇室、權臣之中,又哪裏真能將真心分辯得幹幹淨淨呢?

冰涼的晨風拍在飛馳的趙澤瑜臉上,他將思緒拉回來,看到了前方的軍營。

雖是剛剛得勝歸來,可軍營卻仍是一派肅然之相,全無散漫驕狂之氣,令行禁止。

晨間操練之聲震天,倒是襯得這儀仗隊的到來悄無聲息,守衛兵士見他們前來便前往中軍帳中通報,不卑不亢,並無放他們入內的意思。

身後的禮部侍郎上前一步,想要說些什麽,趙澤瑜卻抬手製止了他,開口道:“既是在軍營之中,便按照軍中規矩,相信洛帥自有分寸。”

趙澤瑜雖身無官位,卻是代天子前來。若是往常,相信洛帥不會讓兄長被攔在此處。

思及前幾日兄長說已然去信給洛帥,讓洛帥不要心中不快,趙澤瑜搖了搖頭:果真洛帥還是這等直來直去的武人脾氣,這是借著自己對皇帝發火。

凡事過火了可不好,洛帥應當也知道這個道理。

果不其然,不多時,洛振遠便從營帳中走了出來,頗有些來勢洶洶。趙澤瑜毫無察覺似的,略躬身拱了下手,正巧避過了他鎖定在自己身上的氣機。

洛振遠第一次正視起這個小子。

外甥傳來的信他當然看了,上麵說這小子是他較為親近的一個弟弟,隻是恰巧被皇帝指來,還請自己不要遷怒。

洛振遠當然是嗤之以鼻,皇室之中哪有什麽手足情深,澤瑾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婦人之仁,他倒要看看這小子是不是包藏禍心。

如今看來,這小子果真不是像澤瑾說得那般毫無心機。

他回了個半禮,毫無誠意地道:“讓八皇子久等,整軍尚需一時半刻,殿下不介意再等等吧?”

禮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不敢得罪這位戎馬一生的洛帥,職責所在,卻也不能讓八皇子被氣得當眾失了態,正欲打個圓場,便聽趙澤瑜道:“洛帥凱旋,父皇龍心甚悅,自然會讓我大啟功臣正衣冠以祭天地論功勳。隻是這吉時不過午,便還要請洛帥下令速隨我前往天樞台。”

洛振遠幽深的目光掃視過趙澤瑜,時常受到柳明修審視,洛帥終歸是戰場上的人,便是再用兵如神,也比不上文人那柄刮骨刀攪弄風雲。

故而趙澤瑜絲毫不以為忤,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安分極了,不鬆不緊,就好似對麵不是殺伐決斷的鐵血統帥一般。

洛振遠再想給皇帝臉色看也不會拿軍中將士的歸國禮開玩笑。不過一刻鍾,軍營已然整理完畢,方陣整齊肅穆。

趙澤瑜忍不住讚歎一句:“定北軍諸將士果真令行禁止,有這樣軍紀嚴明的軍隊駐邊,果真是我大啟福音。”

聽他這般說,洛振遠本覺得他是惺惺作態,轉眼看去卻見他麵色一片肅然敬佩,想到從登基後從未來過天樞台的陛下,倒無端生出些感慨,也沒了方才的針鋒相對:“多謝殿下。”

謝什麽?趙澤瑜沒有問,洛振遠此刻的神情似乎與那日他在江湖上看熱鬧曲終人散後一個老者長歎時的悵然重合了。

江湖之義、軍中熱血,又都是何時散盡的呢?

一路沉默,至天樞台時不過巳時。

趙澤瑜與洛振遠並排登上天樞台,這裏刻錄著自太宗以來所有的對外征戰,勝敗盡數如實。

趙澤瑜氣沉丹田,少年人清朗的嗓音中此刻多了些低沉,像是墜入時光的洪流一般:

“白雲悠悠,蒼狗不駐。

風雨飄搖,民安得贖。

兵戈噬人,不歸身誤。

烏啼革裹,衛國懼無。

北原狼子,掠我婦孺。

犯我河山,其心必誅。

大啟將士,同心力戮。

大勝還朝,千秋不枯。”

一旁的侍官端著六盅酒上前,兩人各執一盅,趙澤瑜開口道:“第一杯,稟我大啟先祖,定北軍與北原一戰,俘獲北原王子阿克魯,揚我大啟聲威。”

低下兵士齊聲大喝三聲,兩人飲下此杯。

再度執一盅酒,洛振遠麵向台下三萬將士:“今次隨我歸都者,傷殘、報喪、告老、探親者眾,爾等同袍者,葬身北地無數,第二杯,祭我大啟犧牲兵魂。”

趙澤瑜執第三盅:“諸位皆是我大啟英雄,第三杯,敬諸位將士,入城後,定北將士,陛下各有封賞。”

萬歲之聲一片,禮數也已成。

洛振遠方才的動容又原封不動地冰了回去,皮笑肉不笑:“殿下可真是好氣度,準備十分充足。”

畢竟是兄長的舅舅,趙澤瑜能不衝突便不衝突:“不過是兄長提點,拾人牙慧罷了。”

倒把洛振遠噎住了,他這邊再怎麽陰陽怪氣,比不上自己傻外甥心胸寬廣至此,再諷刺下去就是不給澤瑾那個小兔崽子麵子。

一時間,堂堂定北軍的統帥憋得好不憋屈,心道等回去就收拾澤瑾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兔崽子。

他麵色不善:“澤瑾倒是向著你。”

趙澤瑜沒忍住嘴角微微提起,難怪說老小孩,洛帥倒是和兄長賭起了氣。

他悠悠地袖起了手,滿是愉悅。可那又怎麽樣呢?兄長不還是心疼自己這個弟弟嗎?

作者有話要說:澤瑜:哎呀哥哥,你這麽幫著我你舅舅不會生氣吧。

不像我,我隻會心疼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