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姝
夜深,丞相的房間燈火如晝。
溫世晏身著輕薄的蠶絲寢衣,鋒利冷峻的側顏被燭光柔和些許。
餘青山將一碟芙蓉糕放在書案上,看著尚有一摞高的奏折無聲歎了口氣。
“公子,先用些點心吧,莫累壞了身子。”
“嗯,放那兒吧。”溫世晏應了一聲,卻仍舊未放下手裏的折子。
估摸著這芙蓉糕是不會被動了,餘青山輕聲道,“公子,既然公務這般繁忙,考問明姝姑娘的事讓請的先生來便好,何須公子親自費心呢?”
溫世晏合上折子,換了一本,語氣隨意,“不妨事。”
餘青山一噎。
哪裏是不妨事,往日公子這時早該歇下了。
“那為何公子早看出明姝姑娘不懂畫,卻還是縱著她再畫了一次?”
溫世晏看折子的動作一頓,目光似是不經意落在案邊卷好的畫與話本上。
燭火搖曳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
“哄小孩子開心罷了。”
有夜風灌了進來,餘青山便去合窗。
“十六歲,明姝姑娘不算小了。”他語氣似是歎息,“公子覺得明姝姑娘小,隻是將自己壓得太緊太重,便是二十七,常人心思又哪裏有這般老成。”
關好了窗,餘青山見溫世晏微有失神,趁熱打鐵,“公子也該成家了。”
餘青山從四十二歲便開始做管家,如今已過去十九年。
平心而論,公子是個好主子、好臣子。可溫世晏偏偏哪裏都盡善盡美,反倒從未考慮過他自己。
他真怕公子會終老一生。
手中的折子久久未被翻動,溫世晏幽邃如深潭的眼眸有些放空。
“不必說了。”良久,他如是道,“餘叔,你先下去吧。”
餘青山無奈,隻得退了出去。
一個時辰後,燭火盡熄,溫世晏上榻歇息。
許是今日著實累了些,夢境很快襲上腦海。
迎縣實在算不得繁華,但因著不少烏羌人會過來做些生意,縣城熙來攘往的,倒也還算熱鬧。
溫世晏已是輕車簡行,也作了最普通的打扮,然而那張臉依舊出眾,不多時便有人聚了過來。
他正與身邊的人說著話,忽而長街上一陣馬蹄聲響,塵土卷起,隻見幾個烏羌人縱馬而過,馬蹄眼看便要落到一個閃避不及的老婦身上。
“小心!”
這一幕落在溫世晏眼中,可惜他離那老婦太遠,要救人已是來不及。
街上行人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更有人緊張得捂上了眼睛。
電光火石間,隻見酒樓上一襲妃色衣裙點足而下,往老婦的方向掠去。
揮鞭與勒馬聲一齊響起,待塵土散去,妃衣女子已護著老婦退到了街側。
“阿婆,您沒事吧?”
老婦驚魂未定,好一會兒才擺手道謝。
“沒事就好,阿婆小心些。”
那女子說著便欲離身,卻被老婦抓住了袖子,指著她手背上的擦傷口齒不清道:“姑娘,手……”
女子抬手,這才發現傷口似的,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哦,沒事,這不疼的!”
那一瞬間,許是因落在女子身上的陽光太盛,又或者是那身妃紅衣裙太惹眼,可能還因著肆意的笑顏,溫世晏竟記了許久。
似乎連心口的跳動都滯了一瞬。
燦如春華,皎如秋月。
他沒由來的想到這個形容。
正怔神,那女子忽然轉過身,將目光直直朝人群中的溫世晏投來。
視線相觸,接著是一鞭子甩過來,“看什麽看,再看剜了你的眼!”
鞭節落地,沒落在溫世晏身上,而是擊破了夢境。
這夢半真半假。
前半段是真的,可那日女子救下人之後,並未與他又任何交集,而是喊來官兵將那幾個烏羌人捉了去。
“有什麽不服的,盡管衝著我來,我明姝可不怕你們!”
溫世晏在黑暗中半做起身,亦不知自己為何會夢到幾月前的事情。
明媚俏麗,嬡嬡姝姝。
明姝,倒是合適。
隻可惜,明姝姓祝,是好友的女兒。
京中有人傳明姝入府存了別樣的心思,溫世晏卻知道,祝文清將明姝送到奉京的意圖,與那些人所說毫無關係。
月光投入窗欞,落在溫世晏虛展的手心中,形狀完美的指腹上生了握筆的胼胝。
是繭,也是歲月。
溫世晏垂眼看了許久,手指不自覺握攏,似欲握住如水的月輝。
須臾,他起身行至窗邊,將唯一還開著的一扇窗放下。
月色被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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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臉花出醜那日,已經過了好幾日。
當時溫世晏離開後,明姝實在氣得狠,又打算將自己畫的那張小像收回來,最好再重重描上幾筆,最好將那張不高興的臉也給畫花!
可惜卻是找不到那畫了,許是被收拾的丫鬟給扔了。
這幾日來,溫世晏統共給她請了四位先生,都被她以各種方法氣走了。
明姝原本得意,覺得溫世晏拿她沒辦法,多半還要氣個半死,這樣她便不用學那些東西了。
豈料聽管家稟報時,溫世晏什麽也沒說,隻是當下便派人送過來一堆書。
“既然你不喜歡那些先生,便由我親自教。”
說是教,其實不過是給明姝布置些功課,時不時檢查。
可即便是這樣,被身兼帝師一職的溫相親自關照,在其他人眼裏也是一件極榮幸的事了。
可明姝又不是其他人。
她隻覺得溫世晏多事。
溫世晏態度說一不二,玩縱慣了的明姝硬是被束著裝模作樣看了幾日的書,頭都大了。
她每天做的隻有三件事:吃飯、睡覺、罵溫世晏。
明姝巴不得溫世晏再忙一些,沒空管她,這樣便可以溜出去玩。
隻是她沒想到這機會來得如此快。
這日她去交功課時,餘青山道:“明姝姑娘,公子今日大約要宿在宮裏,先交給老奴就好。”
明姝眼睛倏然一亮,喜上眉梢。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