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書院
巫玦坐在馬上,神情與舉止間盡是躊躇。
“怎麽了?”明姝笑他:“小玦,你怎麽婆婆媽媽的?我都說我記住啦。”
“不……不是這個。”巫玦聲音有些低,“是更重要的事。”
明姝這才收起玩笑的神情,“好吧,你說。”
巫玦下了馬,行到明姝跟前,胸腔撲通撲通地跳,心似乎馬上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他沉沉吸了好幾口氣,呼吸才勉強穩下了些。
隻是一開口,聲音到底還是不自禁地顫抖,“明姝,我……”
明姝等得自己都著急了,“你什麽,快說呀。”
“我想說的是,我好像有點……”
“噅——”
忽然,被巫玦留在道前樹下的紅棕馬嘶鳴一聲,揚起了前蹄便往前奔去。
“陀羅!”
巫玦一驚,去追也不是,與明姝繼續說話也不是。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舍不得便這麽走了。
“怎麽還傻站在這兒,還不快去追啊?”明姝推了他一把,“有什麽事等你下次休沐再說便是了。”
額上都滲出了汗,巫玦重重歎了一口,隻得鄭重道:“那你可要等我回來。”
明姝沒多想,“知道了知道了。”
巫玦放下心來,轉身先是朝著跑遠的馬兒吹了個口哨,見它不停,隻得自己疾疾追了上去。
“綠漪,我發現小玦還有哪裏不一樣了。”明姝一手撐著下巴,很是篤定。
綠漪驚訝了一下,問:“小姐看出來了?”
明姝點了點頭,煞有介事地道:“更呆笨了。”
聞言,綠漪先是頗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複又噗嗤笑出聲來,“小姐,你就知道拿巫玦打趣。”
“不是我打趣,你難道不覺得他比以前要傻嗎?”明姝舉了個例子,“你想想,他那匹馬多漂亮啊,他居然給起了個這麽好笑的名兒——陀羅。”
明姝說著自己咯咯笑起來,“萬一小玦以後成了名震一方的大將軍,一想到他上陣殺敵伴的寶馬叫陀羅,那多不威風。”
綠漪想到那個畫麵,便也笑出聲來。
兩人原路返回,又專心說著方才的事,是以並未注意到身後槐樹茂葉中的暗影。
兩個依屬於相府的暗衛屏息凝目,待明姝與綠漪的背影漸遠,才點足躍了下來。
“頭兒,剛剛我們做的……是不是不大好?”身形矮瘦些的暗衛斟酌道。
他身前戴了獠牙麵具遮住全臉的高大男子不語,隻並攏二指斜飛出餘下的一截枯枝。
枯枝帶著一陣破風聲直向地麵,落地時竟是刺入硬土三分。
瘦小暗衛看得直抽氣,看來頭兒方才下手還是輕了,不然那匹馬怕是該廢了。
他正愣愣地想,倏然聽暗衛首領以極沉的聲音道:“去將方才的事稟告公子。”
“是。”
話落,眨眼間便不見了人影。
餘下的一人朝銳兵營的方向看了一眼,思忖片刻,則又注意起明姝與綠漪的動向。
銳兵營在奉京城外,來的時候巫玦騎馬,明姝與綠漪乘馬車。
其實明姝也想騎馬,可又不好把綠漪一個人留在馬車上,眼下回程,她坐在車廂裏歎了一口又一口的氣。
“奉京繁華是繁華了,可我還是更喜歡迎縣,好無聊。”她掀開簾子雙眼放空地望著後退的景色,無意識道:“這麽一想,其實偶爾寫字畫畫也還算能打發時間。”
“小姐後悔離開相府了?”
“哪有!”明姝立馬收了目光,又道:“我肯定能找到新奇的玩樂!”
才說著,馬車的速度便放緩下來,車夫拉緊了韁繩,轉頭對車內兩人道:“今兒個祈安書院與天澤書院有比試,這會兒天澤書院的車子正占著道,兩位姑娘怕是要等一會兒。”
聞言,明姝神情一頓,“祈安書院?”
“是啊。”車夫有些疑惑,“兩位姑娘不是京中人?不對啊,便是別個地方的,這祈安書院總該聽過一二……”
他自顧自開始介紹,語氣中不乏自豪,“祈安書院可大有來頭,雖不是官學,可院長卻是先帝太傅。便是那些個千金少爺,也更願意到這裏念書……哎,對了,咱們的玉麵丞相也曾是這兒的學生!”
明姝聽著,在心底哼哼——玉麵丞相?那分明是玉麵木頭才對吧?
等了好一會兒,馬車還是沒有動。
看天色尚早,明姝索性掀簾下了馬車,先給車夫付了銀子。
“綠漪,我們去看看。”
“好。”
綠漪難得這麽爽快地答應,自然不是全無原因。
眼前停了一輛輛的馬車,身著統一院服的天澤書院學子陸陸續續下來,朝道邊矗立著的石碑而去。
隻見石碑上行雲流水寫了四個字——“天道酬勤”
而旁邊小一些的字則落了款:陶欽。
陶欽,亦即車夫所說的先帝太傅,如今的祈安書院院長。
祈安書院裝潢並不如何氣派,占地大約隻有相府的一半,但顯雅致,翠竹環著青磚黛瓦,偶有朗朗誦書聲與敲鍾遠音入耳,便叫著周邊的綠樹繁花都浸染了書卷氣。
綠漪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小姐,原來這就是老爺年輕時上學的地方,真好。”
明姝靜靜看著,破天荒沒有在提及祝文清時辯駁。
書院裏的學生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說笑舉止間俱是朝氣,明姝看著看著,眼前便好似浮現出父親少年時的影子。
彼時祝文清便是在這裏日夜苦讀,經年與書卷為伴,而後在某一個飛花的春日,遇到了她的娘親。
“小姐,小姐?”綠漪見明姝失了神,輕聲喚道。
“嗯?你方才說什麽?”明姝將自己抽出漫無邊際的思緒。
“方才我說呀,來祈安書院念書都是權貴子弟,也是老爺天生便是讀書人,不然也不會穩穩坐了書院魁首位置那麽多年。”綠漪說著,頓了頓,“若溫丞相後來進的不是祈安書院,隻怕老爺會一直是第一……”
“你又提溫世晏。”明姝打斷她。
此時明姝已經斂好心緒,麵上恢複慣常的頑皮,她拉著綠漪往書院門前走,“我們進去看看。”
大安風氣比前朝開化許多,女子也可入學,好在明姝與綠漪今日皆穿了淺色衣服,跟在她們身後,倒也不算太過惹眼。
也是守門的疏忽,兩人混在一眾天澤學子中,左躲右藏,竟真偷偷溜了進去。
男子與女子雖皆可入學,卻不在一起習課,比試自然也是要分開的。
女子比試以琴棋書畫居多,明姝全然無興趣,於是與綠漪拐了個彎進了蹴鞠場,藏在廊下幾盆萬年青後。
場中一片歡呼喝彩聲,先進來的學子們已是開始熱身了。
隻見場中一群換了蹴鞠服的少年正摩拳擦掌,兩邊則分別圍了兩院的同窗打氣,天澤書院青綠學袍,祈安書院月白衣裳,隔場對望。
“不是說祈安書院最厲害麽,怎麽看起來那群綠衣裳的氣勢更足?”明姝嘟囔。
透過細葉罅隙看去,天澤書院一個個揚著下巴,端的是勢在必得。
“這個我知道。”綠漪道:“先前我在相府聽其他人說過,天澤書院近些年進步極快,在禦、射上隱約有壓過祈安書院的勢頭,而祈安書院之所以還是最好的,是因著禮、樂、書、數更強一些的關係。”
明姝點頭,總結道:“也就是說,祈安書院這邊的都是書呆子,另外那個書院武課更厲害咯?”
她說得實在有些偏頗,綠漪皺著眉認真想了一下,到底還是緩緩點了頭,“應該……是吧。”
話才說完,便聽場中一聲鑼響,蹴鞠賽開始了。
明姝來了興頭,坐在石階上專心看了起來。
“往左邊踢啊!”
“哎哎,快先去攔住後邊那個人!”
“怎麽不用勁啊……又輸了。”
眼見祈安書院節節敗退,明姝憋了一肚子的氣,恨不能自己下場去幫他們踢。
“天澤書院那幫人都推搡他們了,這群書呆子怎麽也不知道推回去!”她忿忿不平道。
綠漪忙安撫她,“小姐別氣,說不準下一場就贏了呢。”
聞言,明姝勉強沉下了氣,抱著臂涼涼道:“我看未必。”
果然,下一場,祈安書院還是輸了。
明姝重重歎了一口氣,“但凡給我一身他們書院的衣裳,換我上去,也不至於這麽狼狽!”
才說著,身後的長廊忽然傳來一道女聲:“都別跟著我!這破衣服難看死了,把我顯得又矮又胖,要不是我爹和表哥非說這書院好,我才不來,府裏請的先生難道還教不好我嗎?”
這聲音……明姝眼眸一亮,是陶丹瑩!溫世晏那個蠻橫的表妹。
陶丹瑩不想穿這衣服,她想要啊!
明姝立刻心生一計,正要從廊下站起身,又有隱約的交談聲傳來。
“丞相大人,前麵便是蹴鞠場了,大人先移步場內,院長稍後便來……”
丞相?
明姝眉頭一皺。
她沒聽錯吧?不會這麽巧吧,溫世晏怎會今日偏到到這兒來了……
輕手輕腳轉過頭,明姝稍仰了腦袋往廊上瞧,上好香木雕刻花紋的欄杆內,平整石磚上,緩緩出現一雙素淨的靴。
往上便是隨步輕曳的裳袂,與魚戲蓮式的白玉禁步。
禁步相擊的悅耳環佩聲落入耳中,明姝恍惚發現,自己竟然僅憑行走的儀態便能認出溫世晏。
輕輕吸了一口氣,明姝發現溫世晏一行人竟是朝著她與綠漪身側的過道來了。
她忙矮下身,屏息閉眼,祈禱千萬不要被溫世晏發現。
至少……至少不要在她這樣鬼鬼祟祟的時候發現。
……丟人。
可俗話說,越怕什麽,就越來什麽。
明姝閉著眼,隻聽腳步聲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停了。
而後是溫世晏冷沉的聲音:“今日書院可有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