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風波
踩點踏入齋室,薑如願直呼好險。
馮南箋轉過身,笑容滿麵道:“願願你真厲害,居然沒遲到。”
薑如願得意道:“那是自然,這次是景哥哥親自駕車,就算隻剩半盞茶的功夫,我也能準時到。”
“知道知道,”馮南箋吐了吐舌,“都是你景哥哥的功勞。”
兩人已做了一年多的朋友,愈發脾性相投,馮南箋調侃她和盛景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所以薑如願聞言並不在意,反而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後背忽然被人戳了戳,薑如願蹙眉挺直脊背,扭過頭去。
“好表妹,考試的時候讓我抄一抄吧,”魏鴻誌雙手合十,不住地請求,“我不能再做倒數第一了,我娘會殺了我的。”
他啟蒙晚,天資也愚鈍,學起來格外吃力,哪怕晚上挑燈夜戰也隻能記住個囫圇,早上醒來又忘了個幹淨。
他知道自己沒有讀書的天賦,一直想放棄,奈何有個一直鞭策他上進的親娘,他人微言輕,隻能妥協。
可惜越努力越退步,半年前他還能排在中下遊,可上個月小測,他已是倒數第一了。
薑如願對此也感到十分無奈,她也想幫鴻表哥,但是能讓他抄一時,抄不了一世啊,於是嚴詞拒絕了。
軟軟糯糯的小表妹變得不近人情,魏鴻誌覺得天都要塌了,當即麵如土色地趴在桌子上。
桌子小幅度地往前推動了一段距離,薑如願像個肉餅似的夾在兩張桌子中間,憤怒道:“鴻表哥!”
若是以前,魏鴻誌肯定會賠著笑把桌子搬回去,但是現在他一點都不想動,小表妹不讓他抄,還指揮他挪桌子,他才不幹,她那麽瘦,擠一擠也沒事。
而且……離小表妹這麽近,說不定還能看到答案呢!
魏鴻誌越想越覺得可行,於是笑嘻嘻道:“不讓我抄也行,我離你近一點。”
見他不動,薑如願真的生氣了,試圖將桌子往回推,馮南箋也來幫忙,但是上麵壓著個小胖墩,兩個小姑娘使出吃奶的勁兒,臉憋紅了也無濟於事。
“別白費力氣了,小表妹還是乖乖就範吧,”魏鴻誌想起話本子裏的惡霸調戲良家姑娘的詞,越演越上癮,“本大爺定會讓你舒坦!”
齋室中寂靜一瞬,哄堂大笑。
隻是還沒笑幾聲,瞥見門口的身影,又戛然而止,一個個安靜如雞。
夫子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魏鴻誌道:“從哪學來的汙言穢語!”
魏鴻誌一看闖了禍,嚇得趕緊站起身,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心,又惹得眾學子大笑。
他經常在課堂上戲弄薑如願,為此沒少挨板子,就算是點名回答問題,他也會習慣性地站起身伸出手。
薑如願笑不出來,這是她的親表哥,表哥天天丟人,連帶著她也覺得自己麵上無光,她沉默著將桌子推了回去,氣鼓鼓地轉過身。
夫子也氣得不輕,但是不能耽擱考試,隻能將手中的宣紙甩的嘩嘩響,不容拒絕道:“過來,坐我身邊考!”
魏鴻誌嚇得麵無血色,坐在夫子身邊,別說抄答案了,他往旁邊瞅一眼說不定都得挨板子!
晌午考完試後,眾學子得了半日假,紛紛歸家。
薑如願不想再看見鴻表哥,離開明德齋後徑直往狀元橋上走,也不懼怕看見景哥哥的夫子了,一心想和他說此事。
所以一見到盛景,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說了,盛景往橋上看了一眼,輕聲問:“願願,你討厭他嗎?”
薑如願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便見魏鴻誌正扶著欄杆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方向,不敢上前。
她抿了抿唇,別扭道:“有時候討厭,有時候不討厭,還會覺得他很可憐。”
討厭他是因為他總是在課上打擾她,還總是將“我娘說……”掛在嘴邊,她已經不是五歲的薑如願了,聽了那些話後不會再哭鼻子,隻想翻白眼。
不討厭他是因為有好吃的他也會和她分享,叫她小表妹的時候也能從他臉上看出幾分憨厚可愛。
至於可憐他……薑如願歎了口氣,鴻表哥笨就算了,還這麽胖,姑母也不像是個好婆婆,他以後會找不到媳婦的!
而且鴻表哥沒有爹爹,同窗經常說他是野孩子,鴻表哥生性懦弱不敢反駁,隻能可憐兮兮地趴在桌子上,全靠她故作凶巴巴地趕走那些人。
想完這些,她也不生氣了,鴻表哥真是太可憐了,於是拉著盛景上前,主動喊了聲鴻表哥,兩人和好如初。
魏鴻誌頓時如釋重負,不過片刻後他又緊張地搓了搓手,囁嚅道:“小表妹,回府之後能不能別將今日的事情告訴我娘他們啊?”
薑如願點點頭,她才不關心這個呢,她現在隻想知道弟弟抓周抓了什麽,考試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這件事,還差點走神呢。
下了馬車,她便急匆匆地往府中跑去,盛景望著她歡快的背影,微微揚眉,自從有了弟弟,他這個景哥哥便排在後麵了。
幸好薑如願很快便回頭,她朝他揮揮手,笑盈盈道:“景哥哥明天見!”
還算她有良心。
盛景牽起唇角,正要與她告別,一輛馬車橫在他們中間,阻擋了所有視線。
很快,馬車上走下來兩個女人,薑如願定睛一瞧,這不是姑母嗎?另一個人女人是誰?
她好奇地問了出來。
薑寧憐笑得花枝亂顫,道:“她啊,她是你以後的庶母!”
盛景聞言心中一緊,看向薑如願。
沒想到薑如願卻是一頭霧水的模樣,她懵懵懂懂地問:“庶母是什麽東西啊?”
魏鴻誌曾有很多庶母,於是想也不想便道:“就是你爹的妾唄。”
說完他自己也震驚了,舅舅居然要納妾了?
眾人麵色各異地往薑府正院走去。
盛景也來了,雖然這是薑家的家事,他不好摻和,但是薑如願一直牽著他的手,他心一軟,便隨她過來了。
路上,他時不時地看她一眼,總能發現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要落不落的,連帶著他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對於薑伯父納妾的這一舉動,他可以理解,長安城中少有男子不納妾,就算明麵上不納妾,也會養著外室或流連秦樓楚館。
除了他的父親與薑伯父。
父親常年在外,母親隨行,隻有他與祖父一起生活,為免離心,父母一早便對他言明他們此生隻會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都是一諾千金的人,盛景相信他們。
而薑伯父與薑伯母成親已有八年,兒女雙全,這個節骨眼納妾……盛景默了默,猜測或許薑伯母不能生育了。
可轉念一想,薑伯母生願願的時候難產,為此休養三年,薑伯父依然不離不棄,若是納妾早就行動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看向笑容滿麵的薑寧憐,明白了什麽。
“景哥哥,你在想什麽,”薑如願吸吸鼻子,“我和你說話你都沒聽見。”
盛景低眸看她,輕聲問:“怎麽了?”
“我走不動了,”她張開手臂,“景哥哥抱我。”
話音剛落,她便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托起,穩穩地落在懷裏,薑如願環住他的脖頸,委委屈屈地開口:“景哥哥,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和娘親、弟弟了?”
“不是,”盛景低聲寬慰她,“一會兒你看戲便好,不要出聲。”
薑如願不解地問:“為什麽啊?爹爹都不喜歡娘親了,我得幫幫娘親,將那個壞女人趕走。”
她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不速之客,討人厭的壞女人!
恰巧走進正院,薑如願望見爹爹,心想爹爹也很討厭,他若是不納妾就好了,既然他納妾了,那就不是她的爹爹了,她也要把爹爹趕走!
小拳頭握得緊緊的,待爹爹來到麵前,她馬上將手揮了出去。
薑寧熹正準備說阿初抓周抓到了硯台,冷不丁的,結結實實地挨了女兒一拳。
她力氣小,並不是很疼,但是他還是愣住了,問:“願願,怎麽忽然打爹爹?”
“你才不是我爹爹!”薑如願氣憤道,“你把壞女人領回家,你跟壞女人一起走吧!”
平日裏說話慢悠悠的薑如願這次語速飛快,盛景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隻能沉默地盯著薑伯父的神情。
薑寧熹怔愣片刻,視線終於移向薑寧憐與她身旁的女子,喜怒不辨。
薑寧憐見他沒生氣,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她就說嘛,男人都是喜歡新鮮的,大哥嘴上說不納妾,她直接將人領回來,眼睛不還是看直了?
越想越得意,薑寧憐將那女子拉到薑寧熹眼前,方便他仔細打量,口中介紹道:“大哥,這是……”
話還沒說完,掌風呼嘯而過,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天際。
薑寧憐反應了一下才知道那個巴掌落在了自己臉上,後知後覺地發現臉上火辣辣的,刺痛紮到心裏。
魏鴻誌一看娘親被打了,正要撲上去,便聽到舅舅大吼道:“以後別叫我大哥,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馬上搬出去!”
他嚇傻了,不敢再動。
盛景早在薑伯父動手的時候便捂住了薑如願的眼睛,但懷裏的小姑娘還是嚇得一顫,他一邊低聲安撫一邊看向從屏風後走出的人影。
許姝抱著兒子出來了,見狀莞爾一笑:“今日是阿初的生辰,別大吼大叫,會嚇到他的。”
她一直在裏間聽著外麵的動靜,絲毫不慌,因為她一開始就知道這事成不了。
坐月子的時候她便主動提出為他納妾,畢竟自己無法再生兒育女,而男子向來對子嗣之事極為看重。
但是他拒絕了,說他一生隻能愛一個女人,無法將心分成兩半,讓她放心,所以她便坐在裏間沒有出來。
隻是現在快要無法收場了,她不得不出麵,她瞥一眼始作俑者,心中一歎。
小姑子真是見不得她一點好,剛消停一年,便想著給夫君納妾,小姑子也是從寵妾滅妻的時候過來的,深受其害,同為女子,何必如此。
見到妻子,薑寧熹的麵色緩了緩,他看向那個被薑寧憐帶來的女子,簡單詢問幾句,得知她是為了賣身葬父才答應做妾的,便低聲囑咐管家幾句。
很快,管家拿了銀子,打發她離開。
薑寧憐難以置信地望著兄長,喃喃道:“大哥,我是為了你好啊,我是為了咱們薑家著想!”
大哥隻有一個兒子,會被人恥笑的,薑家都快要淪為全長安的笑柄了!
薑寧熹默默看著她,許久才無力道:“若是真的為我好,便不要插手我的事。”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為你尋了一門親事,是一位正五品武將,雖是鰥夫,但膝下並無子嗣,定會將鴻兒當成親生孩子看待,你明日見見他,早日定下來吧。”
原本他還想讓薑寧憐在薑府享享福,過兩年再嫁人,但她幺蛾子不斷,嫁人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他也對得起父親在天之靈了。
薑如願聽懂了,她看向魏鴻誌,輕聲道:“鴻表哥,你要有爹爹了!”
魏鴻誌撓撓頭,笑咧了嘴,他跑向娘親,揚聲道:“娘,咱們什麽時候去新爹家?”
薑寧憐原本還想再鬧,五品的武夫罷了,哪裏配得上她正三品朝臣之妹的身份?但看了眼滿眼期待的兒子,想到兒子在書院裏被人嘲笑沒有爹的事情,她沉默了片刻,轉身離開。
薑寧熹卻喊住了她,當著眾人的麵接過管家手中的湯藥,一飲而盡。
薑如願忙捂住鼻子,甕聲甕氣道:“爹爹,你喝的什麽呀,好臭!”
“這是絕子湯。”
薑寧熹說完打量眾人一眼,妻子的茫然與妹妹的震驚他都看在眼裏,他溫和一笑:“我這一生,有如願和如初兩個孩子就夠了。”
“大哥!”薑寧憐目眥欲裂,“你何必如此!”
“原本不必如此,但我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糾纏,索性一了百了,”薑寧熹冷聲,“若是再出什麽餿主意,別說嫁人了,你連鴻鵠院的院門都出不了!”
薑寧憐灰溜溜地離開後,院中鴉雀無聲。
薑如願耐不住寂寞,小聲問:“景哥哥,絕子湯是什麽?”
盛景簡單和她解釋一番,神色依然複雜,但是更多的是欽佩,世間男子有幾人能做到這種地步。
許姝也慢慢走上前來,喃喃道:“夫君,你真的喝了?”
“總喝避子湯,我覺得麻煩,”薑寧熹笑道,“這不是一勞永逸了嗎?”
許姝眸中含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人靜靜凝視彼此。
盛景見狀識趣地帶薑如願出來了。
遠離正院,薑如願迫不及待地問:“景哥哥以後成親了會納妾嗎?”
“不會。”
“那會生幾個孩子?”
盛景愣了愣,他還沒想過,不確定道:“兩個?”
薑如願神色凝重地想了想,如果景哥哥十五歲成親,那十六歲的時候就會有孩子了,那時候她大概才十三歲,於是笑盈盈道:“我帶他們一起玩!”
“好。”
“不過這樣的話,我又是姐姐了,”她又有些不高興,“我想做妹妹。”
盛景聽了也眉宇微皺,他望著一臉苦惱的小姑娘,本能地不想讓她做自己孩子的姐姐。
可她應該是什麽身份呢?
微風輕起,揚起瓊花,落在她的發間,覆在他的肩頭,又慢悠悠地飄落在地上,將問題的答案吹的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