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府記.一張契約
三月初四,小雨連綿,這次造訪不宜聲張。
沈春嫻串通半雁夏煙,悄無聲息的坐著馬車,於下午來到了徐家。徐家在年初就翻修了一遍,淺紅門廊連接內庭,莊嚴而明亮,屋簷瓦角一對石鴿作張翼高飛狀。
叩響徐家的大門,被引進徐晏溫的書房,徐晏溫的小廝飛奔出去叫人,一切都無比自然,自然的讓沈春嫻也心安下來。
這間書房除了放置書的書架,就是兩張桌子,正中央一張長桌,窗前一張小桌。唯一稱得上有趣味的,就是一對晶瑩剔透的玉麒麟鎮紙。
緊接著,沈春嫻就發現鎮紙是父親的,父親十分寶貝的那對,連沈三哥他都不樂意給,竟然送給徐晏溫了。
她在書房裏走動,嗅到書房內無處不在的淺淡香氣,正當按捺不住去翻書架上的書,身後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沈春嫻趕忙把書推回去,退到椅子上坐下,忐忑的往門口看。背光站著的男子,也在凝視著她,待沈春嫻的視線和他對上,他反而不看沈春嫻了。
他走進來,把沈春嫻碰亂的鎮紙、書,都擺放整齊了。
做完這一切,徐晏溫也沒有坐下,就定定的站在長桌的另一邊,投下來的影子不偏不倚的把沈春嫻籠罩了,讓沈春嫻覺得很有壓迫感,她心想不太好,徐晏溫好像不怎麽好親近。
沈春嫻咳了一聲,打破了寧靜。
他疏離又客氣的叫沈春嫻‘沈小姐’,用一貫溫和的嗓音問道:“沈小姐今天來,是做什麽的?”
沈春嫻直入主題,細聲細氣的問:“既然你已經中了會元,對我們的婚事,還和從前想法一樣嗎?”
說完這句話,沒立刻等到回應。
徐晏溫渾身一僵,難以置信的盯著規矩的坐著,完全不像是說出這種無情言語的沈春嫻。他的胸膛像是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嘩啦啦的被寒風吹,臉上的淡然幾乎要維持不住。
沈春嫻說出這種話,他隻能理解為,沈春嫻想要悔婚了。
她的荷包,徐晏溫還在懷裏放著,他雖然沒有說,但一直慎重對待,並用體溫暖熱。人,怎麽能變心的那麽快?
徐晏溫從不覺得自己能成家,到接受沈春嫻做未來妻子,再到,覺得這樣也不錯,這樣就是最好的選擇。
他明明都接受了,正等著今年成婚呢,沈春嫻怎麽又反悔了?
徐晏溫呼吸不穩,語氣壓抑的說:“你、你是有什麽想法?”
沈春嫻不懂看人臉色的,“你沒有想法是最好的,不過我有幾點想要和你商量,若不然,我們以後處處矛盾,恐怕也不能長久。”
徐晏溫:“你說。”
沈春嫻:“我生來懶散,操持內務也都不怎麽會,算賬也算的一團亂麻,你要是指望我做個勤勤懇懇的妻子,天不亮就起來照顧老小,我做不成。”
徐晏溫點頭,又說:“家裏沒有老小需要你照顧,至於我娘,我自己會看顧。”
沈春嫻:“那就好,還有一個事也希望你能答應。成婚後,你即使不喜歡我,也不要對我發脾氣,我有什麽做的不好的,請你也要和我好聲說話。”
畢竟如果她嫁到徐家,在徐家就是勢單力薄的,對徐晏溫自然畏懼。
徐晏溫覺得沈春嫻杞人憂天,感到好笑,她把他當成什麽惡霸呢?“沒問題,隻要你不提……”
把退婚兩個字咽下,索性拎出一張紙,寒星般的眼眸遙遙的看著沈春嫻,“把你這些要求都寫下來,我按手印,到成婚前,你都不要生出別的心思了。”
說著,他還鼓勵沈春嫻,循循善誘道:“這樣商量就很好,什麽事都是要經過商量的。”
沈春嫻對他好感飆升,兩人對視笑笑,誰也不知道誰在想什麽,但場麵十分和睦。
把前兩條寫上去,沈春嫻略略停頓,想想有什麽忘記提的,徐晏溫便要她留出位置,以後想到再填上去。
“隻要是合情合理的,你就自己填上去。”他說,並且用修長的手指,落下了一個指印。
徐晏溫心裏放下一塊石頭,深深的看著沈春嫻姣好的側臉,沈春嫻寧靜的模樣,讓他略感輕鬆,他一直緊繃的一根弦,都悄然的放鬆下來。
不過轉眼間,徐晏溫又生出了不一樣的想法,從斜上角,冷冷的注視著已經停雨了的天空。
這張契約,隻束縛了他自己,卻沒有束縛沈春嫻。
倒不是他想要要求沈春嫻什麽,但,沈春嫻要是中途又改變主意,又要悔婚呢?
他隱晦的瞥了瞥沈春嫻,目光譴責,又有點些微的惱火。等沈春嫻笑盈盈的向他示好,徐晏溫瞬間切換成了柔和,嘴上說:“今晚江邊有燈會,我想帶你去看看,你們女兒家最能欣賞這種精致的東西,你看怎麽樣?”
沈春嫻有點猶豫,按照她之前的計劃,現在就應該走了。
見徐晏溫眼睛也不眨的等著她回複,沈春嫻也不禁被他蠱惑,沉迷在刻意的溫柔裏,“那好吧,我們去看一看。”
……
徐晏溫弄來了一匹馬,沈春嫻顯然沒有騎馬的經曆,表情很退卻。
徐晏溫今天覺得男人哄人的能力真的是與生俱來的,他麵不改色的慫恿道:“這匹馬是母馬,性格最溫和,就是摔了,我也墊在你下麵。”
說完,他就托著沈春嫻的腰,把她弄上了馬,觸及黛色衣裙下的腰窩,溫熱的觸感讓他手一抖。
沈春嫻悄然打了一個哈欠,精神匱乏的坐在馬上。
接著徐晏溫也上馬,如果不是兩個人即將成婚,沈春嫻絕不會和他靠的那麽近,現在秉持著得過且過的念頭,默許了他的行為。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因為之前下過了雨,街上濕漉漉的,馬蹄踩在上麵,濺起一陣水花。
從徐家到江邊,要經過幾條鬧市,街道兩旁,還有沒來得及收攤的人在忙活。
馬經過一個深水坑,狂奔過去,濺起更高的泥水,直接把街角擺攤的曹雨薇濺了一臉,曹雨薇還沒來得及看是誰,尖叫一聲,跑過去查看自己販賣的手帕。
這些都是她和曹老太忙活了半個月才繡出來的,就等著換點錢買做春衣的布,現在居然!全都被泥水弄髒了!
她手肘撐在擺攤的木板上,木板下麵墊著一條木板凳,這一撐,直接把整個木板都掀翻了。不止她自己滾在泥水坑裏,所有的手帕也全掉進泥水坑裏。
曹雨薇狼狽不堪,爬起來搶救泥水坑裏的手帕,再一看,氣的七竅生煙,害她那麽慘的罪魁禍首早跑的已經沒有影子了。
江邊,飄著一列蓮花燈,黑漆漆的江也變得璀璨起來,幾條畫舫正在江上,歡聲笑語遠遠的傳到岸上人的耳中。
這些人,居然都是大部分是通過會試的考生,積聚在這裏慶祝的,因為家鄉、關係親疏的原因,分成了幾個小團體包船。
徐晏溫帶著沈春嫻剛一過來,他的同窗就過來,熱情的寒暄了一會,就看見了錯開半步站在徐晏溫身後的沈春嫻。因為不知曉是什麽關係,這些同窗都微妙的不提。
徐晏溫主動介紹:“我和沈家小姐已經訂婚多年,早已相熟,不用避嫌。等今年辦了婚事,請各位來喝一杯喜酒。”
於是,眾人都爭先恐後的道喜。
接下來又去了兩條畫舫,雖然這些人更加和團體內的朋友親近,但也都給這屆會元麵子,所以徐晏溫先後在兩條畫舫上介紹了沈春嫻。很快,數百人就都知道了被他死死牽著不放的困倦女子,是和他訂婚多年,感情頗深,即將成婚的沈家女兒了。
這些人裏不少是會留任京城的,或者本來就是京城人,等再回家發酵一番,就會有更多人相信徐晏溫的鬼話了。
上了最後一條畫舫,這條偏小,隻有四個人。
三位身具官威的中年男子,一個麵孔消瘦的嚴厲老頭,徐晏溫稱他老師,恭敬的行禮後,又把和沈春嫻訂婚多年,感情頗深的鬼話說一遍。
趙次輔:“哦,你竟已經訂婚了,這是沈遂的女兒?也不錯,也不錯。”
說罷看了看沈春嫻,麵孔變得稍微和善了些。
從畫舫上下來,沈春嫻覺得她不是來看燈的,是被徐晏溫拉出來展示了一番,不過正和她意。徐晏溫這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在那麽多人麵前說什麽她們感情頗深,以後即使他飛黃騰達了,想換掉她另找,也要掂量掂量會不會成了同窗、老師眼中狼心狗肺之人。
江上的燈火倒映在兩個人眼中,沈春嫻和徐晏溫有意無意的對視了一眼,這一刻,他們想的是一樣的。
沈春嫻再想悔婚,除非半點不顧及名聲,畢竟已經訂婚多年,不必避嫌了。況且那麽多人都知曉了,她也很難再找到合適的人家。
兩人心裏揣著一樣的想法,登上了不遠處的觀景亭。
此處能看見江和江那頭,已經熄燈的百姓房屋,天上綴著明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