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

此番去翠華山,除了邵明姮外,顧雲庭還帶著銀珠和雲輕。

徐玠為他預留出最好的房間,有雅致的庭院,名花奇草蔥蘢馥鬱,主屋瑰麗氣派,屋內陳設業已更換,尤其是架子床和外間的羅漢榻,寬敞結實,便是四五個人也能躺的開。

兩側東西廂房去歲修葺過,連地板都用青玉方磚重新鋪墊。

住處居高臨下,隔著幾個湯泉都很近。

銀珠和雲輕住在東廂房,邵明姮則在顧雲庭授意下將自己東西搬到主屋,她隻有一個小包袱,輕裝簡從,故而鋪好羅漢榻的床褥,她把包袱放在床尾矮櫃裏。

銀珠站在門口興奮地招招手,邵明姮跟著去了東廂房,一進門,銀珠便硬往她懷裏塞了本書。

“拿回去仔細看看,你定能用的到。”

“是什麽?”邵明姮想看,銀珠忙攥住她手腕,擺出一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回房再看。”

邵明姮當即明白過來,小臉倏地通紅,幾乎是逃出了廂房,片刻都不敢逗留。

她走的飛快,誰知顧雲庭偏偏這個時候回來,瘦長的身影踏上高階,正要往中堂走,邵明姮幾乎是下意識的轉頭,心虛的往相反方向小跑起來。

臉火熱,汗珠打濕了額頭,她拂了把,以手做扇不停扇風。

拐過遊廊,忽覺麵前一黑。

“咚”的一聲!

她跟來人撞了個趔絏,對麵那人眼疾手快拽住她胳膊,人是站住了,掖在懷裏的書“啪嗒”掉了出來。

眾目睽睽,書頁被風吹得簌簌翻卷。

圖文並茂,生動精彩,周遭一陣吸氣聲。

邵明姮腦子嗡的一響,就像被架在火盆上,後脊的汗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恨不能地上有條縫,一頭紮進去。

她暗暗咬牙,俯身將書撿起來,也沒看清對方都是誰,尋了個空便要走開。

“邵娘子,你怎麽看這種書?”輕浮到誇張的語調,故意挪動腳步擋在邵明姮跟前,不是那徐興還能有誰?

徐玠妾室多,子嗣卻很是單薄,四十多歲也隻有徐興一個兒子,成日裏招貓逗狗,欺男霸女,作出一副浪**風流的模樣,從前鬧出不少事兒,但徐玠總有辦法幫他擺平。

徐玠逼他讀書考試,奈何徐興心不在此,饒是跟著旁人一同拜在最好的族學聽課,到頭來連篇襯手的文章都寫不出,快二十歲的人,至今都沒考上秀才。

邵明姮尤其煩他,不隻因為他是徐玠的兒子,更因為他曾在邵家出事後用盡手段圍堵自己,言辭鑿鑿要讓邵明姮做他的小妾。

他沒討到好處,氣急敗壞撂了狠話,道隻要邵明姮在徐州一日,就一定不讓她好過。

徐興收起折扇,好整以暇的輕抽手心,存心奚落羞辱。

邵明姮反倒抬起頭來,麵無懼色地回看過去。

崔遠欲上前,被楊文叔扯了下衣角。

落日的餘暉金線般灑落,麵前的小娘子還跟以前一樣柔媚嬌豔,是最高處盛開的花,從前他們隻能遠觀不敢褻瀆,誰都知道邵懷安看自家妹妹跟明珠一般,莫說同她交談,便是挨得近些,邵懷安便要多加盤問。

如今邵父下落不明,邵懷安流放嶺南,邵明姮再無倚仗,便成了好些人眼裏的雀兒,都想伸手沾染芳澤。

崔遠攥緊拳頭,恨不能一拳搗在徐興後腦勺,可他忍著,因為徐興有個有權有勢的爹,他渾身打哆嗦,一麵氣憤,一麵羞愧。

“怎麽,徐公子看得,我便看不得了?”邵明姮不卑不亢,紅唇咧出輕笑,指尖卻在袖中攥的發白。

徐興哈哈大笑起來,伸出折扇指著邵明姮扭頭衝其他人說道:“瞧瞧,邵娘子還是這麽伶牙俐齒,招人喜歡。”

楊文叔試圖打圓場,“邵娘子是跟申娘子同來的嗎?怎沒看見她和申家郎君?”

不待邵明姮開口,徐興嘖嘖著,陰陽怪氣道:“文叔兄還不知道?”

“知道什麽?”

“邵娘子早就不住申府了,她如今可是攀了高枝,不然哪敢同我這麽說話?”

他故意吊足了胃口,引得旁人皆好奇納悶,複又感歎道:“偏從前裝的正經,說寧死都不做我妾室,眼下卻忘了當初的貞烈,給一個病秧子做外室。”

此言一出,崔遠立時嗬斥:“徐公子不得毀人清譽!”

“清譽?”徐興愈發無狀,“她能有什麽清譽!”

崔遠還欲駁斥,楊文叔用力拽住他手臂,搖搖頭使了個眼色,崔遠閉上眼,為自己的無能深感頹敗。

“邵娘子,我對你真是同情極了,那病秧子三天兩頭咳嗽,在那事上能成嗎?能滿足的了你嗎?”他戲謔的放浪,輕佻到了極致。

邵明姮從未聽過如此**/猥的葷話,她咬著舌尖,久久沒有回應。

這使得徐興更加興奮,歪著腦袋湊上前去,在她耳畔吹了口氣:“若他死了,你再來找我,爺保準叫你知道什麽才是男人...啊!”

卡在喉嚨的驚叫瞬間響徹翠華山。

徐興被人抬腳踹飛,狠狠摔在台階上,滾了幾滾,最後撞到石頭才停下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在場所有人。

邵明姮回頭,看見一抹頎長的身影,逆著光,氤氳在薄霧當中,看不清麵容,雪青色披風吹得猶如丹青水墨,清俊冷厲的氣度,壓下方才的唏噓。

他走到近前,側眸瞟了眼邵明姮。

徐興齜牙咧嘴爬起來,口無遮攔的大罵:“哪個不長眼的,敢踹小爺,是不想活了還是....”

他捂著肋骨忽然閉嘴,眼睛瞪成了球,見鬼一樣看著來人。

顧雲庭冷冷睨過去,清雅的嗓音不輕不重,卻像是薄刃劃開皮膚,“徐公子,你方才說誰死了?”

徐興臉色煞白,雙膝發軟。

秦翀抱著手臂站在顧雲庭身後,仿佛徐興再說半個字,就把他踹到山腳下。

“我..我...顧大人,我沒說這話。”徐興哪還顧得上疼,訕訕陪著笑臉,連背都駝了三分。

顧雲庭沒理他,轉過身握住邵明姮的手,隨後看見了那本書。

邵明姮想縮回去,他強行從她指縫間抽出來,神情就像看待那幾本縣誌一樣,沒有半分起伏。

眾人的視線都匯聚在他身上,五味雜陳。

暮春初夏,海棠花揚灑如雪,廊前栽種著各類名貴牡丹,灼灼盛開,雲蒸霞蔚。

他看完書,收到懷裏,忽然發出一聲淡笑。

本是極尋常的笑聲,卻讓徐興寒毛聳立。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

秦翀立時站直,眼睛瞟向徐興,開始活動手腕。

徐興腿軟了,嚇得不知說什麽才好,醞釀了少頃擠出幾個字:“顧大人,我沒有。”

“徐公子,你是男人嗎?”顧雲庭眸色深沉,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徐興,目光停在他腰間。

徐興打了個哆嗦,嚇得不停抬手揩汗。

“你放心,我也不會對你怎樣,到底徐大人與我有交情。”

徐興晃過神,記起父親說過,邵明姮還是他順水人情推給顧雲庭的,他顧家權勢再大,初到徐州也得給父親顏麵,他生氣歸生氣,哪裏會真的動自己。

如是想著,他暗自鬆了口氣。

誰知下一刻,顧雲庭的話叫他徹底僵住。

“秦翀,下手輕點,去兩個牙就好。”

“是!”中氣十足的應聲,秦翀大步上前,自腰間拔出佩劍,遒勁有力的右臂高高揮起,“啪”的一下打在徐興右臉。

一顆帶血的牙嗖的飛出。

不待徐興哀嚎,秦翀朝著他左臉又是一記狠抽。

血水濺出,牙齒崩裂。

秦翀退回身後,重新抱起手臂站著。

周遭除了徐興的嚎叫,再無一聲。

邵明姮有些怔愣,不敢相信顧雲庭會如此狠厲。

分明前些日子的相處,他隻是個需要依靠湯藥的病者,素日看書寫字,連說話都平和淡漠,未曾拔高音調。

“走。”他淡淡與邵明姮開口,與此同時,修長白皙的手指與邵明姮交握,低眸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邵明姮一時沒有避開,澄亮的眼睛眨了眨,看清他瞳仁裏小小的自己。

她慌亂地低頭,順從隨他離開。

廊前的風卷著花香襲來,兩人走了半晌,那股藥味好像仍在空氣裏盤旋。

徐興疼的直打滾,崔遠眼睛看到幹澀,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拱門之後,楊文叔自言自語:“他姓顧?”

“京城顧家,陳國公之子顧雲庭。”

“難怪,如今的顧家可謂聖眷正濃,陳國公位列尚書右仆射,二妹妹是聖上最寵愛的貴妃,三妹妹嫁給同樣從龍有功的劉國公,長子顧雲慕剛調到徐州任都督,這位顧二公子雖說不知是何前程,但身後有這樣龐大的族係支撐,想來必會錦繡青雲,不可限量。”

“如此說來,邵家娘子或許真的是他外室了。”

“方才看那顧二公子麵容蒼白,似有病態,恐不是長久之相,可惜了邵娘子,稚齒婑媠竟要陪一個病秧子磋磨年華...”

“切莫胡言亂語!”有人出聲提醒。

眾人齊齊望向徐興,不禁紛紛閉嘴。

不甘,憤懣,嫉妒,數種情緒交織成難以言說的苦悶。

崔遠一拳打在廊柱上。

楊文叔驚道:“崔兄!”

崔遠擺手,麵露苦笑說道:“我沒事。”

他摸著魚紋玉佩,想起佛殿那日邵明姮倔強堅韌的拒絕,她不是懵懂無知自甘墮落,她選顧雲庭,定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自己無能,不怪她疏離舍棄。

......

顧雲庭腳步愈發急促,待走到庭院,他倏地鬆開邵明姮的手,側身扶住海棠咳嗽起來。

壓抑克製的喘息,手背、頸部的青筋隱隱鼓起,虛白的臉浮上病態的酡紅,額頭冷汗淋漓,他弓著背,就像快要崩斷了似的,每咳一聲都用盡氣力。

從腳尖到發絲,都像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他停止咳嗽,抵著樹幹平複呼吸,睫毛下仿佛暈染開濃墨,虛虛朝著邵明姮掃來。

“邵小娘子,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