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掌中一搦腰◎
邵明姮咬緊嘴唇,吃力的將框子卸下來,掌心火辣辣的疼,她背在身後偷偷搓了搓,也不敢叫羅袖看見。
長榮給馬喂完草料,一進院看見東西已然入了淩陰,不由怔了怔,“姮姑娘,你做的?”
邵明姮點頭,手指縮在袖中。
長榮比了個大拇指,道:“下回等我過來再抬,你們姑娘家細皮嫩肉,別傷著。”
顧雲庭目光落在她手上,雖藏在身後,可兩條小臂隱隱可見發抖。
他有過一段寄人籬下的日子,生病或是受傷都不敢叨擾旁人,多半忍著扛著,唯恐哪裏做的不周全便被送出門去,謹小慎微的看臉色討生活,很是知道其中艱辛。
邵家敗落,沒有吃過苦的邵家小娘子驟然需要仰人鼻息,自是痛苦難堪。
顧雲慕摸著下頜,嘖嘖道:“掌中一搦腰,勾魂奪魄。”
顧雲庭睨了眼,沒有說話。
初到徐州,已經聽聞不少關於邵家的傳言,邵準和邵懷安的自不必多說,先前高宛寧出嫁時他便打聽過,這父子二人品性淡泊,襟懷坦**,是可以托付餘生的歸宿。
邵家小娘子的韻事則不勝枚舉,或說她每每騎馬踏青,身後定然有少年郎跟隨簇擁;或說她去廟裏上香,香案底下竟爬出一人當著菩薩麵向她吐露真情,可謂菩薩聽了都要感動;至於杏林以她為名比試文墨的說法更是層出不窮......
雖不乏添油加醋之舉,但能看出,這位小娘子是被千嬌百寵疼惜著長大的,因為有人寵愛而分外自信,以至於眉眼間不經意流出的神采都是光鮮耀眼的。
“徐玠的人情可不是平白欠下的,你收了禮要了人,總要再親自去趟徐府。”
顧雲慕陰陽怪氣,暗含之意兄弟二人皆清楚,徐玠搜出宋都督謀逆的罪證,與守城不利的罪名功過相抵,聖人沒有責罰反而賞賜千金,他倒是坐穩了高位,可憐有人含冤枉死,有人下落不明。
“兄長亦要當心。”
“知道了。”顧雲慕擺擺手,忽然湊到顧雲庭耳邊,顧雲庭微微蹙眉,側身端望。
“這小娘子好是好,切莫當真,往後娶了正妻,抬她做侍妾便可。”
“兄長想多了。”
“拿捏好分寸,早點忘了那個女人!”說罷又是一記拍打,轉身大步離開。
滿地雕芙蓉桐木鏡盆架旁,羅袖彎腰清洗巾帕,擰幹後掛在木棱上,將要去倒水,聽見身後人開口。
“你把這瓶藥給她。”
精致的白瓷瓶,端放在書案一角,羅袖認出是傷藥,怔了瞬問:“是給姮姑娘嗎?”
顧雲庭嗯了聲,沒有抬頭,手中的縣誌快要翻完。
他換了件湖色銀滾邊緞麵長衫,略微挽起一截袖口,手腕瘦削有力,細白的皮膚鼓著青筋,偶爾咳嗽一聲,似要咳得五髒六腑顛倒似的。
羅袖將**茶撇去浮沫,添了點花蜜進去。
顧雲庭啜了口,稍稍平複下來。
“郎君,若不然讓姮姑娘到書房伺候,長榮和關山到底是男子,總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秦翀功夫雖好,卻也不能時時解憂。姮姑娘是官家小娘子,知書達理,侍奉起筆墨自是不在話下。”
羅袖邊察言觀色,邊試探著開口,方才顧雲慕臨走前,特意將她叫過去囑咐一番,言外之意是要把邵明姮當成郎君的枕邊人,解語花,半個小主子。
顧雲庭抬起眼眸,漆黑深沉的瞳仁平靜如水。
羅袖忙低下頭去。
“她遲早會離開,在此之前好生照看著。”
待費盡心思都得不到回應,她會去尋別的靠山,別的法子,看見她的第一眼,顧雲庭便知道,她要給邵家翻案。
他幫不了她,卻也不忍看她被徐玠欺負。
腦中浮起初見時那張臉,灼灼桃花麵,眸色清淺,畫著仿妝,是高宛寧,又不是高宛寧。她站在那兒,廣袖浮動,暗香一縷縷鑽入鼻間,明明緊張局促,偏像是石縫裏鑽出來的枝子,拚了命掙紮,折騰。
夜間,羅袖捉著邵明姮的手,掰開緊握的指尖,看見掌心磨破的皮。
“這樣白嫩的手可不能留疤。”
藥膏清涼,塗抹時有點癢,像陰雨天打在水麵的漣漪,一圈圈**開,邵明姮咬了咬舌尖,忍著不去想父兄。
翌日羅袖去給書房添香,捏著紫銅鳥獸紋博山香爐蓋子,狀若無意提了嘴:“昨兒給姮姑娘上藥,她那小手掌半個繭子都沒有,便是女孩做針線女紅留下的印子也無,我便多嘴問了句,郎君猜怎麽著?”
顧雲庭沒接話,似對她說的事不感興趣。
“姮姑娘說,自小她是哥哥帶大的,她哥哥會縫補會做飯,還會帶她騎馬打獵,她說看見我給她上藥,想起她哥哥也做過。奴婢便覺得好奇,得是個什麽樣的郎君才能如此仔細周全,像父親母親一樣照顧妹妹,又該是何等善良溫和的性子,才能數十年如一日,毫無怨言。
姮姑娘長相秀美,想來她哥哥亦是豐神俊朗的模樣,定有不少娘子喜歡。”
羅袖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冷滯,她停下來,見顧雲庭麵色蒼白,神情鬱鬱,不禁心內咯噔一聲。
“她姓邵,她哥哥也姓邵。”
羅袖眼睛驟然瞪亮,昌平伯府嫡女嫁的男子,好像也是姓邵來著,那他不就是奪走郎君心上人的禍首?那姮姑娘不就是禍首的妹妹?!
郎君把姮姑娘留在身邊,是因為那張酷似高宛寧的臉還是伺機報複?!
羅袖暗自吸了口氣。
“奴婢隻是看她難過,也跟著難受了一陣,這才多話了。”
“羅袖,她的事不必刻意告訴我。”
“姮姑娘會主動離開嗎?”羅袖其實想問,若姮姑娘想開了,要走,郎君會放她走嗎?她思忖著,不敢把話說得太過咄咄逼人。
顧雲庭沒有說話,羅袖合上門離開。
他咳嗽起來,書籍掉到地上,紛亂的書頁被吹得唰唰亂響,他冷冷望著,神思回到數年前。
“你等我兩年,兩年後我娶你。”
溫婉俏麗的女子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說,張了張唇,不禁笑起來。
顧雲庭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倔強且堅定,好一會兒女子才由輕笑轉為認真,她站在樹蔭裏,麵龐嫻靜,嬌柔似水,抬手摸摸他的發,輕聲道:“維璟,我比你大四歲,你該喚我姐姐。”
“宛寧,你姓高,我姓顧,我不是你弟弟。”
“不要胡鬧。”高宛寧嚴肅起來。
顧雲庭繃直了身體,狹長入鬢的眉眼有股淩厲之感,他已經比高宛寧高上一頭,在她眼裏卻還是個弟弟,他要娶她,她卻以為他在胡鬧。
來之前,他躊躇猶豫,終是難以忍受她嫁給別人,他鼓足了勇氣,拋下自尊趕過來,說出這番話,乞求她的憐憫和喜歡。
第一次,將主動權交給對方。
他像個等待宣判的囚犯,輕而易舉幾句話便被定了淩遲。
“弟弟”
他不想隻做她的弟弟。
“你都沒有見過他,怎麽確定自己會喜歡。”他執拗的僵持,非要扭轉她的心意。
高宛寧明眸輕笑:“爹娘為我選的夫郎,他一定會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顧雲庭彎腰撿起書籍,曲身趴在案麵。
邵懷安的確很好,他曾著人打探過,那是個溫潤謙和的男子,若不然宛寧怎會寧可投河也不將就。
院裏的槐樹開了花,抬眼看去瑩白若雪,甜絲絲的香味撲麵襲來,連日頭都像是抹了蜜,暖融融挾著甘醇。
蘭葉站在樹下指揮長榮爬到高處,折下一簇簇槐花串,長榮身手靈活,不多時便折了滿懷,低頭往下喊道。
“不成,你得弄個寬敞點的東西接著,不然就全摔爛了。”
蘭葉正欲去屋裏找尋,邵明姮叫住她:“蘭葉姐姐,用這個。”
她解下榴紅色帔子,遞給蘭葉一端,道:“你我拉扯開,就能兜住槐花。”
長榮弓腰往下一擲,兩人默契的校準位置,槐花穩穩落在絹紗帔子上,歡快的彈開,有幾朵小花蹦到邵明姮發間。
蘭葉看過去,小娘子眼眸彎彎月牙似的,歪頭晃了晃,槐花勾著發絲打了個旋兒,“啪嗒”掉在地上。
烏黑的頭發冒出一綹,她也不在意,明亮的眼睛盛著碎光,玉砌雪堆的美人,叫人看晃了眼。
顧雲庭扯來銀絲邊繡雲紋月白披風,甫一踏出門口,便看到這幅景象。
邵明姮站在日頭底下,就像籠在一團薄霧裏,皮膚晶瑩透亮,烏發宛若流雲,纖細的身段盈盈柔軟,被風吹著,勾起的那綹頭發纏在唇邊,像是羽毛般不停起舞。
顧雲庭捏緊披風帶子,微眯的眼眸來不及挪開。
邵明姮忽然伸出小舌,舔了下唇角的頭發,因為騰不出手,她歪著腦袋蹭蹭胳膊。
四目相對。
顧雲庭倏地別開眼。
“郎君,馮媽媽說晌午做槐花團子。”蘭葉抱著一捧槐花走來,壓住他身上的藥味。
顧雲庭點頭,道:“晌午我不在府裏用膳,待傍晚再說吧。”
“郎君要出門?”
“去徐府。”
顧雲庭迎風咳了兩三聲,腮頰漲出淺紅,眼眸愈發深邃:“邵小娘子,你同我一起去。”
車內的翹腳憑幾上擱著蜜水,幾本縣誌。
邵明姮發現上回的“安邑”被壓在最底下,如今擺在上頭的是“解縣”,似乎沒有看完,用鎮紙隔開。
顧雲庭閉著眼,頭靠在車壁上,身下是淺碧色雲鶴鬆竹紋絨墊,他清瘦卻不羸弱,有種勁拔的冷厲之氣。
申明卓也瘦,他瘦的文弱,斯文且書生氣。
“你不必害怕,隻隨我走一趟便好。”
邵明姮被這猝不及防的聲音嚇了一跳,收回心神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