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獨
心事鳥
女眷們看不上和碩郡主一向高高在上的姿態,團扇擺在唇邊笑道:“和碩郡主身姿英武,可與男子比肩,我們幾個羨慕還來不及呢。”
說完,咯咯笑作一團。
江柔安遠遠聽見了這番話,這其實不關她的事情,但瞧和碩公主眼睛紅腫,似乎即將要哭出來,柔安歎了聲氣,她瞧著,和碩郡主也沒那麽胖呀。
於是便道:“臣女失禮。郡主的身形,其實全然被衣裳擋住了。”
女眷們紛紛回眸,看著庭前站著的少女,還以為是哪個身份尊貴,知書達禮的世家小姐。不過女眷,最關心的不外乎胭脂水粉,衣裳料子。她們好奇道:“這話從何而來?”
“女子最柔美纖細之處,便是腰肢。”江柔安上前幾步,微微笑道:“郡主這身衣裳布料極佳,腰肢兒這裏卻過於寬鬆了。”
江柔安抬眼看向和碩郡主:“臣女失禮。”
從發髻上拆下一枚小小的回環簪子,江柔安繞到和碩郡主身後,在腰間簡單將多餘布料別上。原本直上直下水桶似的裙袍有了貼合身體曲線的形狀。
女眷們訝然:“誒呀,當真是如此呢。腰細出來兩寸多!”
便將江柔安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你是哪戶人家的小姐?身上這衣裳料子是什麽做的?恐怕也不便宜吧?”
“還有你那唇脂,是在那條街上,哪個胭脂鋪子裏買的?我怎麽未見得這顏色呢?粉嫩嫩的,當真漂亮。”
江柔安微笑道:“衣裳料子是帛錦。這唇脂是我自己做的。”
“什麽?真的呀?是怎麽做的?唇脂還能自己做麽?”
“摘廊前粉瓣芍藥花幾朵,研磨以逼出顏色,又融化了蜂巢,添到那花瓣汁液中。三個時辰後,唇脂便做好了。”
女眷驚訝:“哎呀,我之前怎得沒想過這種法子呢?我得回去試試。”
女眷們又嘰嘰喳喳道:“那我若想要個顏色豔麗些的,將芍藥換成別的花可行麽?”
江柔安點了點頭:“自然可以。隻需牢記用新鮮的蜂巢便可。我把這方子寫下來,各位可以拿了,回去按方子做。”
“如此甚好!”
女眷們得了好處,三三兩兩的圍著說著話。
和碩郡主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這麽簡單一收攏,她好像直接瘦了那麽三四斤似的。回府後,要傳衣居裏的人過來,所有衣裳都有這麽改一下!
和碩郡主抬起頭,見江柔安正看著自己,不禁紅了紅臉,僵硬的直著脖子,嘴硬道:“你便是住在信王府裏的江姑娘?哼,別以為你替我解圍,我便會感激你。”
江柔安但笑不言。
沒想到回府上後,天擦黑時,綠瓶從門口取了紙條回來。“姑娘,這有張紙條,說是給您的。”
江柔安將繡花針隨手放下,詢問道:“給我的?”
展開信條一看,明晃晃幾個大字。
“三日之後遊船,你要不要一起來!”
下頭的署名,和碩。
江柔安看著字跡笑了。這字體含蓄中帶著狂放,看起來像是和碩郡主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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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太後坐於主位。
她一臉殷切:“那江姑娘是不錯。年方幾何了?可有婚配沒有?”
李邵修興致不高,一一回答。
“嗯。在你府上住一段時間也可。等到合適日子,你再幫她挑戶清白人家嫁了。”
信王麵冷,兩人也不是親母子,沒什麽需要多說的話。
太後捧起茶杯來,緩聲道:“這幾天養傷,你倒是辛苦。”
她抬手喚來下人,宮女撩開簾子,捧著的紅木托盤上擺著個平安符。
“哀家前幾日找欽天監算了算,你命中帶的煞,本月又要衝撞了。你這煞衝撞家人…”太後臉上露出些為難神色,將托盤上的金絲紅桃符拿起來:“以後怕是對親近之人有影響。還有這些,你都拿著,搭在身上,辟邪用。”
李邵修原本對這些東西嗤之以鼻。他漠然接過,謝恩行禮。
信王殿下退出後,太後身旁的掌事宮女若有所思:“娘娘當真是菩薩心腸。這麽久了,還牢牢記掛著信王殿下命中帶的煞。”
太後緩緩跪到蒲團墊子上,雙手捧著三柱香,輕輕填在神像前擺著的香爐裏。
“哀家是他名義上的嫡母,可不得牽掛著麽。況且欽天監也是算過了的,這煞劫來的突然,若是他衝撞到了聖上,衝撞到了國運,那怎麽行。”
太後娘娘在先帝崩殂後悲痛萬分,近鄉情怯,連帶著身旁侍候的人都被換了一批。掌事宮女便是那會子被換上來的。她雖已成了太後的心腹,年紀卻不過三十。很多前塵舊事,她都不甚知曉。
宮女見太後慈悲,實在忍不住心裏好奇,問:“傳言中,信王殿下克死了自己的胞弟,而且連帶著安太妃也跟著瘋了,當真如此?”
聞言,一向心慈的太後眼底折射出一道寒冷的目光。那目光轉瞬即逝,令宮女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前朝舊事,無需再提。都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提那些有什麽用。以後不許再多說。”
“是。”掌事宮女察覺自己失言,連忙點頭退下。
月華如水,靜靜的在殿裏漂浮。
李邵修身著白衣,看著麵前擺著的紅符。
殿裏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風吹簾動,書符嘩啦啦的被翻動幾頁。
李邵修目光微凝,透著淒清孤寒。
他從三歲起,便帶著這符咒。
先帝聽了欽天監上告的旨意,連夜叫人取法華寺的佛香,以粗糲糙繩穿過,賜給七皇子。
欽天監戰戰兢兢:“這,七皇子命中帶的劫煞太硬,以後怕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
先帝震怒:“你說什麽?!”
欽天監立即行跪拜禮:“天象所言如此!請陛下明鑒!必須以符咒鎮住身上的煞氣!”
七皇子才不過三歲,連夜被人從溫暖的榻前弄醒,一群老宮女板著臉,將那粗糙的符咒套在七皇子的脖子上,邊套著,邊念叨些古怪的字符。
七皇子膽怯,想尋求父皇的安慰,卻見大殿上主座那人高高在上,目光中透著股擋不住的寒冷。
從此,幼年的他便帶著這詭譎的符咒。
很多時候,他的幾個哥哥朝他扔石塊,嘴裏大喊:“災星!你這個災星,別跟過來。”
七皇子很是苦惱。可這符咒是父皇親自拿給他的。難不成,他們說的是真的?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起來。跟在其餘皇子身後,像個沉默無聲的鬼魅幽靈。
後來,不到十五歲便入軍營,隨軍東征西伐,從此之後,很少踏入過宮門。
以至於先帝駕崩那日,他身騎烈馬疾馳,回到殿前,先帝還有最後一口氣。
先帝垂著的手指顫抖,目光在自己的兒子之中轉了一圈,落到他的臉上。
“不孝的東西…你還知道回來?”
“朕久在病中,你的哥哥們日益牽掛,每人都來侍疾…你呢?你去哪裏了?”
先帝看著這個麵目冰涼的七皇子,深深歎息。他屏退眾人,拉著當時十七歲信王殿下的手,用盡最後一口力氣:“你要守禮…不論以後有多大的權利…萬萬不可因皇位…兄弟鬩牆,手足相殘…朕要你發誓!用你的性命來發誓!”
李邵修抬手,飲下一杯烈酒,酒水順著脖頸滑落下來。
烈酒辛辣苦澀,如刀入喉。他抬手又灌下幾杯。
他從記憶中抽回,將那紅符一扔。
紅符咕嚕嚕的滾遠了,滾到門前,在江柔安腳下停住。
江柔安聞見一股濃濃的酒氣。她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放下手中的衣袍,她抬眼看見,端坐於矮幾前的男子。
空**冰冷的殿裏,隻有信王一個人。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白衣上,似乎透著股消散不去的孤寂悲涼。
江柔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信王殿下。
她腳步緩緩,走到他麵前:“世叔,您喝酒了?您身上的傷還未痊愈,是不是不能飲烈酒?”
麵前的姑娘,眉目如畫,眸中是濃的化不開的擔憂。
實話實說,李邵修很少見過這樣的神情。
真情實意的擔心他。
江柔安看了眼窗外沉悶的天色,似乎醞釀著一場急促的暴雨。
她忽然想到,信王殿下是不是思念親人了?
比如說,在後宮之中久不見客的安太妃。
她緩緩歎息,從矮幾前抽出一張白紙,白皙的手指尖靈巧折疊,疊出了一隻鳥兒似的玩意兒。
“世叔,您有心事麽?”
江柔安麵上露出了個柔和的微笑,將那紙鳥兒遞到李邵修麵前。
“這鳥叫心事鳥,把它從窗口擲出去,所有的心事便會隨風化解。”
少女的目光漆黑晶亮,透著惹人注目的微光。
“我小時候,阿公去出征打仗,總是不回來。我便苦惱,阿公怎麽還不回來呀?便拿著這鳥兒一扔,許下心願,阿公很快便能回來了。”
見他不為所動,江柔安大著膽子催促他:“世叔,你快點,試一試嘛。”
見他還不動,江柔安抓住他的手掌攤開,把那隻鳥兒塞了進去。
又連推帶搡的把人請到閣樓窗前,推開窗戶,沉甸甸的濕氣撲麵而來,遠處是濃的化不開的暗沉天色。
她眼含期盼的看著他,雙手擺在胸前,作揖似的搖晃幾下:“您試一試嘛。扔的時候用力一點。”
眼睫毛眨啊眨的,像極了某隻搖著尾巴的小動物。
李邵修鬆開手,手心中的鳥兒飛走,隨著風飄忽著搖到遠方。
江柔安便笑了:“心事鳥飛走了,帶走了世叔的心事。”
她忽的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逾矩,信王殿下沒有生氣吧?
小心打量他的神情,見李邵修麵目如水,看不出來神情的波瀾。
江柔安又覺得自己幼稚,這套小兒科的東西,就不要在信王麵前獻醜啦。
她軟軟一笑,語氣軟糯:“世叔您別喝酒了。我做了榛子白玉糕和糯米蜜湯,可好喝了。您來嚐一嚐,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