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藥

“表。。。表哥?”謝知鳶打了個哭嗝,一抽一抽道。

陸明欽今日一件墨藍銀邊圓領襴衫,貴氣無比,淡漠眉眼間攜著沉沉氣勢,此時垂眼望著謝知鳶,淡淡地嗯了一聲。

少女怯怯往上望過來的水眸裏還包著兩團將落未落的淚,眼角、鼻尖皆是紅彤彤的,瞧著便是委屈極了。

陸明欽居高臨下地看了眼她,將袖口的帕子遞予她,複又問了一遍,“方才有人欺負你了?”

謝知鳶訥訥道,“我。。。我方才課上沒回答出來問題。。。”她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是我過於無用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細,像片柳絮輕飄飄地辭柯落於地上。

陸明欽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她接過帕子的手上停頓片刻。

“手伸出來。”

他的語調很慢也很淡,卻含了層壓迫。

謝知鳶身子一顫,一時之間竟沒來得及反應。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人輕輕抬起,隔著上襦的清透布料,那溫涼的觸感襲來,謝知鳶僵著身子沒有動彈。

“這也是他打的?”

陸明欽的目光落在那處。

女孩白嫩的手已被打得稍稍腫起,紅彤彤的一片,此時迎著風微微蜷了蜷。

謝知鳶憋不住眼裏的淚,一下子砸了出來,正巧落在了陸明欽的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她癟著嘴,默不作聲哭著,但那眼神又著實委屈,像是回家告狀的小孩子。

那淚溢滿眼眶,又劃過略帶有嬰兒肥的臉頰,綴在尖尖的下巴處。

陸明欽略凝眉,不動聲色地斂去眸中的沉色,他提步示意謝知鳶跟上。

一路上靜悄悄的,樹影間透過幾絲暖陽,蟲鳴已於暗處淺叫。

謝知鳶止不住地哭,一邊抽噎一邊小碎步跟上表哥。

她打小一哭便停不下來,淚如水泄般自顧自嘩啦啦流,倒叫人心生憐愛。

陸明欽不自覺放緩了腳步,待到了一處歇山頂的院落,謝知鳶才止住了淚意,一抽一抽打著嗝。

她被帶著坐在了紫檀木桌前的圓墩上。

“在這等我。”陸明欽叮囑了一聲,在謝知鳶乖巧點頭後旋身進了側殿。

謝知鳶悄悄地張望了會表哥的書屋。

書屋內處處透著雅致,幾株木桃,低枝入窗,西側擺著一張塌,塌的東北角則是木案。

案前垂著刻葉雕鏤單扇板障,隱約可見其後整齊地摞著的文牘。東側一整麵牆被製成書櫥,擺滿了書冊。

這處書屋還是院長親自給批的,算得上是獨一份了。

謝知鳶呆呆地垂眸看著掌心,思緒發散。

聽說明年表哥便可入朝,現如今就算未入朝,皇上的好幾件案子都是交予表哥的。

她懊惱地垂下腦袋,表哥如此有學識,可她卻......卻這麽笨。

她不自覺地晃了晃小腳,下一瞬高挺身影自側殿拐角處行了出來,手裏還拿著個盒子。

謝知鳶忙止住亂晃的小腳,她偷偷窺了一眼表哥的神色,見他隻斂著眉來到自己麵前,身上的氣息淡淡地罩住她。

“伸出手來。”

謝知鳶乖乖伸出掌心,現下那紅腫已隨著時辰化紫,瞧著越發觸目驚心。

陸明欽指腹沾了點藥膏,將其輕輕塗在她的掌心,女孩的皮膚過於嬌嫩,她“嘶——”了一聲,略縮回手。

“勿動,”陸明欽扣住她的腕,略抬眼間對上她的目光,見女孩眉頭微蹙,眼中水光又要溢出,淡淡道,“如今可是疼了?”

“他這次打得比往日要重,便疼了些。”謝知鳶支支吾吾。

今日便是表哥不發現,想來歸家時娘親那也是逃不掉的。

女孩嘟囔時,紅嫩微凸的唇珠稍稍翹起,陸明欽側目片刻,又調轉了目光繼續塗拭,“怎的不來找我?”

明明是問句,語調卻清清冷冷。

謝知鳶抿抿唇,另一隻手不自覺揪揪衣角,卻湧上幾分難忍的疼痛。

“我不想太麻煩表哥。”她咬唇,聲音細小如蚊子。

陸明欽手微頓,微微抬眸,視線落於她細密的長睫上,凝滯片刻。

謝知鳶的心一揪,不明所以地抬頭覷向他。

他忽然輕笑了下。

“如今不想麻煩也得麻煩了,”他略抬起長睫,“劉庸,想來是個有本事的。”

當時的謝知鳶尚不明白表哥的意思,可她第二日便聽聞,這個有本事的劉庸被革職了。

彼時謝知鳶正收拾著桌案上的毛錐子,在周遭少女討論時也聽了一耳朵。

“聽說劉夫子昨日就被院長勸退了。”

“怎麽這麽快,明明尚早之時才將將給我們上過課呢。”

“你說會不會是——”

說這句話的少女眼色往謝知鳶這邊瞟了瞟,嚇得謝知鳶忙裝作一本正經看書狀。

“怎麽可能,一個商戶之女......”

怎麽不可能了。

謝知鳶暗自嘟囔著,又回想起表哥給自己拭藥時的眉眼來,她勾勾唇角,悄咪咪地笑了。

*

放學後,謝知鳶尋思著硯台快沒了,是以吩咐車夫拐去水墨閣看看。

馬車七拐八彎後在尋墨坊門停下,此處一條街都是賣筆墨紙硯、胭脂水粉的。

水墨閣是全京城最好的賣文房四寶的鋪子,著粗衣短打的店小二在門口點頭哈腰,見著了謝知鳶,眼睛一亮。

“哎呦,謝小姐來得可真巧,”他一麵跟著謝知鳶進了閣,一麵道,“不久前咱這進了豎紋紙,那可是稀罕物,可要瞧瞧?”

謝知鳶雖說筆墨不通,但人菜癮大,每次拿了月例,便要到閣中轉轉,書房裏也擠壓著不少稀罕的文房四寶。

算起來,他們家最不缺的便是銀子。

謝知鳶朝店小二笑道,“紙是用不太著的,今日可有上好的硯台?”

“有嘞!”店小二一邊躬身招手一邊道,“姑娘可與我上二樓。”

正當兩人上了幾層台階,店裏底層突然喧嘩聲起,不少人亂糟糟地朝那擠著瞧熱鬧。

謝知鳶雖膽小,但也是個愛看熱鬧的,她停了停腳,跟著朝那處望去。

“陳沂,站住!”說話的人是個滿臉橫肉的錦衣青年,他微眯著眸子,緊盯著對麵的青年。

那人身姿頎秀挺拔,著一身普通的圓領青袍,手中拎著個尋常的黃楊木盒,脊背筆直。

陳沂略頓步,狹長的眸中無甚情緒,他語調平和,“不知賀公子尋我何事?”

墨水閣內逐漸擁擠,謝知鳶錯錯腳,見大家像是早已預料到局勢進展般,看熱鬧的姿態如此嫻熟。

“那位魁梧些的是如今刑部侍郎賀大人的獨子賀旭,對麵那是大理寺丞陳沂,兩人在書院同窗之時便已有舊冤。”

店小二見謝知鳶一臉困惑,熱心講解道,“此類事件其實在本店發生過不止一回了。”

聞言,謝知鳶細細瞧著那名為陳沂的青年,竟越瞧越熟悉。

那廂賀旭依舊抓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咄咄不休,邊轉悠著,邊諷刺道,“想來陳大人是覺著這獄中環境著實不錯,想要再入一回了?”

陳沂不卑不亢,眉眼是與這身氣質極為相符的清冷靜肅,他答非所問,“敢問賀公子,賀侍郎可曾教過你,大衍刑律第三百二十四條為何?”

賀旭一時之間被問住了,他怒喝,“我怎會記得此東西!”

聞言,陳沂摩挲了下箱柄,淡然道,“平民當街侮辱朝廷命官,若賀公子想,我現今便可送你入詔獄。”

此話一出不少百姓紛紛笑了,眾人不敢在賀旭麵前說些什麽,但竊竊私語聲已蔓延開。

那賀旭確實有個好父親,可他本人不爭氣,科舉不行便罷了,判案也是一塌糊塗,去歲錯判了好幾例,這烏紗帽便被薅了。

“笑什麽?!”賀旭氣得怒目圓瞪,漲紅了臉,他指著周遭的一圈百姓,“再笑,抓了你們信不信?”

陳沂不緊不慢壓了壓袖間的褶子,“賀公子,若無他事,陳某便先告辭了。”

他側了側身子,那腰間玉玨也跟著顯露。

看到那玉玨的一瞬,站在台階上的謝知鳶瞳孔微縮,她想起這個眼熟的青年是誰了。

她匆匆趕下樓,此時鬧劇以賀旭先行離開收場,人群已散開。

陳沂正踱步到門口,望了眼如被水墨掀翻的天際,星子要閃不閃掛於天上。

“陳公子——”後邊追來的少女裙袂翻飛,在暮色下劃過輕快的弧度,謝知鳶來到陳沂身邊,與他打招呼,“陳公子,別來無恙啊。”

陳沂目光在她麵上停頓片刻,握住木箱的指骨微緊,他喉嚨發緊,“謝姑娘?”

謝知鳶朝他點頭,眸中帶著重遇舊人的欣喜笑意,“陳公子,令尊情況如何了?當年我們再去村裏的時候,隔壁阿翁說你們一家子都搬走了。”

陳沂抿抿唇,整肅的眉眼間閃過悲意,“多謝姑娘關心,隻是家父福薄,承不起姑娘大恩。”

“啊——”謝知鳶驚得略睜大眼,步子不自覺慢下來,抬頭楞楞地看著麵前這個比自己高了一頭有餘的青年。

兩年前,謝知鳶跟著爺爺去溪桐村治病,其中有一家父子相依為命,那父親得了重病。

爺爺見他們可憐,每回都去他們家不收銀兩瞧一回,隻是那病著實古怪,便是連爺爺也無法根治。

如今見到舊人,沒想到聽聞的卻是噩耗。

陳沂見小姑娘瞪得圓溜溜的眼睛看向自己,按下心中的酥軟,他扯了扯嘴角,卻半天沒扯出個笑來。

但語調卻罕見地變得溫柔,“謝姑娘,不妨事的,我早已接受了事實,現在過得很好。”

他們邊走邊聊了一路,謝知鳶在看見拐角處出現的四喜的身影時,突然想起早被她忘在腦後的馬車。

“小姐!”

在四喜奔過來前,謝知鳶已和陳沂道別,對方作了個揖,“改日必登門拜謝。”

謝知鳶側了側身子,受了他半個禮。

他直起身時,又從袖口取出一個香囊來。

那香囊邊緣已泛起了毛邊,但整體卻未破損,一看就是被主人保護得很好。

“這是——”謝知鳶遲疑,她看向那湘妃色布料上繡的歪歪扭扭的花,“這不是我的香囊嗎?”

“是,”陳沂點點頭,“當初我在院裏撿著了這個,隻是那時事態從急,如今,算是物歸原主了。”

他說著朝她伸出了捏著香囊的那隻手。

好似和他這人一般,修長整潔。

謝知鳶靠近他時,能聞到他身上清淡的墨香,忽地又想起自己沒能買成的硯台。

察覺四喜已在瞪她的目光,謝知鳶訕訕一笑,可就在她接過香囊的那一瞬,驀地有什麽衝入腦中,宛若劃過水的鈍刀,刺痛後知後覺蔓延。

她眼前一黑,攜著香囊直接栽倒在地上,記憶的最後,是四喜噴泄而出的血。

濺了她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