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變
醫館內,人頭攢動,引得街上不少人朝裏望去。
一輛玄色馬車經過,車廂兩側刻著“陸”的字樣。
車內,陸明欽聽見雜鬧動靜,眼微抬,他記得此處應經過表妹他們家的醫館。
他衝暗處招招手,“下去看看。”
一旁的疾燁忍不住提點,“主子,那廂太子還在等呢。”
陸明欽並未作答,隻淡淡瞥他一眼。
疾燁身子一顫,不敢再多說,朝外閃去。
醫館門口,眾人探頭探腦,俱被四喜一把子推開。
圓臉的丫鬟嗓門賊大,“我家小姐說了,要使風頻往。”
她叉著腰,凶神惡煞站在門前,倒叫大家頓住腳,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發生什麽事了。”一個過路人問。
“謝太醫的孫女謝小娘子在給人看病呢,聽說那個貴人連脈象都沒了!”
“什麽?那可如何是好,這不是......”
一道叫喚聲打破了此處的雜亂,
不一會裏麵傳來春迎的叫喚聲,“老夫人醒了!”
而後是少女軟甜的聲音,“老夫人必是有風寒的舊疾,身子素弱,想必這兩日因轉暖懈怠了,昨夜又受了寒,寒氣深入阻塞經絡,是以脈閉,日後且得留意些。”
*
東宮。
殿內立著的鎏金浮雕花卉紋三足銅爐慢悠悠地散著煙,一個身姿窈窕的侍女拿著個盤子,正要撤去裏頭的炭塊。
殿內過悶,陸明欽立在窗邊,日光從外邊淌進來,給他單薄修長的身姿渡上暖色。
“今日怎來的這麽晚。”
一道玄色身影自他身後屏風處踱出,邊朝他這邊行來邊伸了個懶腰,俊朗的眉眼帶上些許慵懶,“害得孤實在遭不住,小憩了一會。”
侍女忙低頭,太子雖每逢陸世子都表現得如此輕鬆愜意,但平日實非好相處之人。
“路上耽擱了點事,”陸明欽想到方才見到的場景,微蹙眉,他不動聲色轉移話題,“現今如何了?”
太子宋譽啟揮手招退侍女,在她們下去後,緊鎖眉頭,
“老二近日小動作不斷,最近還唆使刑部郎中黃忠源發作了那大理寺丞,明擺著便是要叫自個人頂上吧。”
大理寺丞雖隻有正六品,但權職極重,且大理寺性質特殊,缺判案掌刑獄的能人,簡單來說便是好升官。
陸明欽如今尚未入朝,也隻略有耳聞,是以思忖道,“那大理寺丞是緣何被扣。”
太子氣的轉身拿起木檀案上的杯盞,抿了一口,才繼續道,“那大理寺丞名喚陳沂,年紀不大,倒是固執,在斷刑獄上委實不錯,可惜這次陷入禮部侍郎言煥身死的案子裏。”
“父皇本就對此事極為看重,那言煥如何死的想必你我心知肚明,老二本想推出個人當替死鬼,卻不料被陳沂查出些東西來。”
太子又拿了一盞茶遞給陸明欽,陸明欽接過後垂眸睨了眼淺淡的茶水,“查出的那人,是誰?”
太子瞥他一眼,想說他明知故問,不過依舊答了,“那自然是黃忠源的老上司賀延嘍,你怎的問孤這?”
陸明欽輕笑一聲,他指腹摩挲了下茶盞,“這便是了,他這人狡猾,挖不出什麽東西,但——”
他看向太子,話意陡轉,“如若未曾記錯,賀延他兒子嗜賭。”
太子恍然,他也笑笑,緊鎖的眉頭略鬆,如他般話題轉的極快,
“如今正事談完了,咱也不拐彎抹角了,表弟,”說著他斜眼譏諷地朝陸明欽笑,像是在說“你也有今日”,
“我母後托我問你,你也快及冠了,最近可有心儀的姑娘,若是沒有,她便替你相看了。”
陸明欽並未作答,旋身來到木檀桌案,手中茶盞與案相觸時發出脆響。
他神色波瀾不興,隻睨他一眼,“表哥還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吧,”說完話音略頓,“替我回姨母,某如今尚未有娶妻的打算。”
陸明欽從東宮出來後,正巧遇到疾燁從遠處趕來。
他目光投過去,“說了?”
疾燁垂首稱是,心中卻困惑無比,為何要他將今日謝小姐之事說與謝夫人聽呢。
謝小姐自己回家時不會說嗎,不過他向來猜不透公子的心思。
另一廂,開心歸家的謝知鳶忍不住捂住自己狂跳的方寸之地,她從馬車上蹦下來,未曾想瞧見自家娘親冷著臉站在門口。
她一下子僵住了,手指頭在身後揪一塊兒去,腳尖不自覺並並,臉上帶著些不知所措。
謝夫人歎口氣,她拉著自家不省心的姑娘往屋內走,身後的婢女忙跟上。
她邊走邊罵,“你說說看,一下子出去便鬧出這般大的事來。”
謝知鳶噘嘴,“娘,我那是救人。”
“救救救,”謝夫人戳戳她的腦袋,見女兒白嫩額上出現個紅點點,忙又心疼地揉揉,“你這膽比本領還大了?現如今是救回來了,但若是救不回來呢?”
見女兒還不服氣,她柔聲道,“若真出事了,你爺爺那是不怕的,畢竟生死有命,但你不同呀,你一個未定親的小姑娘,若傳出半點不好的名聲,這之後該怎麽辦呀?”
“哦,”謝知鳶應了一聲,她答非所問,“今日我救的那個老夫人還送了我隻鐲子呢。”
被疾燁告知過的謝夫人當然知道那老夫人是何身份了,聽到這話,她心髒驟停,“你快讓我看看,什麽鐲子啊。”
她拉過女兒的手,見細嫩瑩白的手腕上套著隻天青色的碧玉鐲,其內宛如流水,閃著漂亮的光澤。
是清魂玉,雖珍貴,卻也非什麽皇室不可得之物,謝夫人這剛提起的氣又鬆下去。
那老夫人是當今皇後葉沅之母,同時也是陸明欽的外祖母,因著她與葉絮從小親密的緣故,倒是對其秉性有幾分了解。
葉老夫人,最喜幫人湊對,如今他們那邊,這三皇子還未娶妻,聽說連個通房都沒有,那孩子是不錯,可如今這一夫一妻製雖興盛,但於皇家確是不大可能的。
這一想,就算女兒進去了,也是個妾。
謝知鳶看著母親驚疑不定的神色,有些惴惴,但再來一次,她還是會攬下救人的活,她做不到眼睜睜瞧著一條性命在跟前消失。
晚上,謝夫人摸摸女兒的發絲,忍不住再問,“那老夫人可還與你說了什麽?”
謝知鳶轉溜著眼,紅嫩的小嘴嘟嘟的,“她說啊,她說可喜歡我了,娘親可是怕有人搶走我?”
謝夫人無奈哂笑,揉揉她的小腦袋,心中的石頭卻依舊高懸。
那陸明欽今日派侍衛來,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謝夫人便審慎地當他在提點自己,皇室那種身份,不該想的便不要想。
她想到那個孩子從小到大便冷肅的臉,又歎口氣。
“快睡吧。”
謝知鳶在自家娘親的溫柔撫摸中沉沉睡去,她迷迷瞪瞪中感知到今日的夢與以往大為不同。
雖依舊在榻上,卻像是有什麽在抓她的腳,她想掙脫,卻掙脫不開。
她猛地朝腳腕處盯去,卻驚愕看見覆於其上的鐵鏈子,以及緊扣住它的手。
骨節分明,如玉如竹。
瞧清楚的那一刻,她的身子被那雙手拖拽著往一個熟悉清冽的懷中去。
好燙。
下一瞬,謝知鳶滿身是汗從**醒來。
外頭天光正盛,謝知鳶輕喘幾口氣,心有餘悸。
那雙手,她前不久才見到過。
果然這夢不可信,這回還整出表哥的手來來,隻怕是自己最近身子漸長,想表哥的身子想得都要發癡了。
或許老夫人之事僅僅為巧合。
謝知鳶心下稍定,她拉拉床頭的金鈴。
四喜進來時看見小姐的汗浸透鬢角,眉頭眼角俱是濕漉漉的,身上小衣也被洇濕,宛若雨打海棠般,反而顯出從未有過的嬌妍來。
她紅著臉給小姐洗漱,心尖恍若被撓過一般。
謝知鳶奇怪地看了四喜一眼,手直接抓住她的腕。
四喜宛如石化般被那隻細嫩小手上的兩根手指拿捏住,謝知鳶脈把了半晌,沒覺出什麽毛病,她又細細瞧了四喜的臉,得了結論,
“四喜,你最近肝火過旺,須得吃點清涼的,不然怕是要鼻衄。”
四喜:......
四喜應是,內心卻一直琢磨著小姐的話,難不成真是肝火太旺了?她還以為自己是缺個男人了,想叫夫人給她找一個呢。
直到把小姐從馬車上扶下來時,她依舊有些迷迷瞪瞪的,揮揮手看著小姐的背影消失在大學府內。
謝知鳶覺著自己今日真是“鴻運當頭”,路上遇到一直瞧不起自己的柳玉容便算了,這節課居然還是劉夫子代課。
劉夫子,為人古板,與她爺爺有舊冤,本調遷到二年去了,可今日上課的師長因病,特意請他來上課。
其他夫子頂多是點她問話,可這個夫子——
“謝知鳶。”
被點到的謝知鳶皺著臉起身,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①’是為何意?”
她拚命掙紮:“嗯......是要吾等勿舍本逐末。”
“那於家國天下而言呢?”
謝知鳶根本不知他要自己回答些什麽,於是默默垂首。
劉夫子似乎被氣笑了,他鼻下的胡子亂飛,
“未曾想多日不見,竟半點長進也未有,倒是聽聞昨日那仁心醫館出了個能活死人的神醫,”
他嗤笑一聲,“世人可知曉這神醫竟連四書都不知曉啊?”
課堂內也有哄笑聲起,不少少女麵帶看好戲的神情,望向站著的謝知鳶。
少年們則是麵露不忍,心下可惜美人要受罰。
劉夫子走到她麵前,“在我課上,便要守我的規矩,伸手!”
謝知鳶顫巍巍伸出手掌,下一瞬便覺一痛,細細密密的癢意蔓延,眼中的淚差點包不住。
就算如此,她還有功夫暗鬆口氣,幸如今天轉暖,若是在冬日,那才是苦不堪言。
片刻後,謝知鳶垂著頭站在走廊上,頭頂著本經綸,肩一抽一抽的,顯然哭得厲害。
她一邊抽噎著一邊把腳尖並了又開,開了又並,癟著嘴在心裏委屈。
正當她自暗處垂首看著自己的腳時,與那雙頂著東鑲珠的粉色繡鞋隔了一步的豔陽裏,緩緩出現一雙靛色銀邊棗靴。
謝知鳶一僵,還未反應過來,腦袋上的經綸便被抽走,那熟悉的清冽氣息後知後覺侵襲到周遭每一處,
她能感知到那道清淺的目光落於她的頭頂,隨之而來的是他的聲音,
“怎的在這裏?”
語調是他慣常的平淡,卻叫人心尖一顫。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