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歸家
◎謝沉霜斂袖謝恩,絲毫不知道,自己將會錯過什麽。◎
四日的路程一晃而過。
葉蓁回到春水村時,紅霞鱗次櫛比鋪滿天際。正值農忙之際,田裏鄉間全是人,大人忙著割麥子,孩童們在田間追逐嬉鬧。
有小孩眼尖,遠遠看見了葉蓁,便扯著嗓子高喊:“葉姐姐回來了。”
田間忙碌的人,頓時抬頭看過來。
見葉蓁身後還跟著兩個衙役,大家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葉蓁不是跟那個男的走了嗎?怎麽突然又回來了?”
“還是被衙役送回來的,難不成是犯什麽事了?”
春水村的裏正,見狀忙從麥田裏上來,一瘸一拐迎過去,麵色緊張問:“官爺,怎麽了這是?”
其中一個衙役答話:“無事,我等奉刺史大人之命,護送葉姑娘回家。”
刺史派人護送葉蓁回家?!葉蓁怎麽跟刺史扯上關係了?!
裏正想問,可看著衙役們腰配挎刀,威風凜凜的模樣,他頓時又不敢開口了。
葉蓁抬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指著村裏,笑吟吟道:“辛苦兩位大哥送我回來,我家就在前麵,兩位大哥去我家喝碗水歇歇吧。”
“葉姑娘的好意,我們兄弟二人心領了,但我們還要趕回去,向刺史大人複命,就不耽擱了,告辭。”
“哎,兩位大哥等等。”葉蓁忙從荷包裏掏出碎銀,塞給兩個衙役,梨渦帶笑,“兩位大哥既著急回去複命,我就不留了,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兩位大哥路上買碗茶喝吧。”
衙役推辭不過,隻得收下了。
葉蓁人美嘴甜,出手又大方,這一路上,茶水果子也沒斷過。兩個衙役得了她的好,自然也願意照拂她一二。
在離開前,衙役故意朗聲道:“臨行前,我家大人交代過了,若姑娘日後有事,可去雲州刺史府尋他,他定會為姑娘做主。”
說完,又敲打了一番裏正。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平日在村裏被人端著敬的裏正,在衙役麵前,卻是畢恭畢敬。
他弓著腰,連連賠笑:“好好好,兩位官爺放心,有小老兒在,春水村絕對無人敢欺負葉蓁。”
敲打完裏正後,衙役們便告辭走了。他們剛走遠,四嬸就從田裏跑過來,急急問:“葉蓁,你咋回來啦?”
“對啊!你咋回來啦?那個長得賊好看的男人呢?”
街坊四鄰們七嘴八舌問了起來,不過大家也都是好奇關心,並無惡意。
直到一道陰陽怪氣的哼笑聲響起:“還能咋回來的,肯定是攀高枝摔了唄。哼,我早就說過了,這人呐,攀高枝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攀高枝的命!”
這話委實說的尖酸刻薄了些,有人聽不下去了:“劉嬸子,你說話沒必要這麽難聽吧!”
“就是,全村誰不知道,你這是吃不到葡萄,在說葡萄酸啊!”有人小聲附和。
劉嬸子瞬間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立刻跳起來潑辣怒罵:“放你娘的屁!老娘怎麽就吃不到葡萄,在說葡萄酸了?就她這樣……”
“大壯他娘!”一道威嚴的聲音,打斷了劉嬸子的話。
劉嬸子脖子一縮,頓時老實了。
裏正從田隴上走過來,將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語氣暗含責備:“為了你家大壯,你也該多積些口德。”
劉嬸子臉瞬間漲的通紅。裏正是他們劉氏家族的族長,論輩分她得稱他一聲三叔公,而且這些年,他們孤兒寡母的,也沒少倚仗人家。如今裏正發話了,劉嬸子不敢不從。
裏正又掃了眾人一眼:“都散了,割麥子去。”
眾人立刻做鳥獸狀散去,裏正又單獨將葉蓁喊過去,詢問她是如何認識雲州刺史之後,才放了葉蓁。
回去的路上,葉蓁摸了摸扁下去的荷包,有點心疼,但好在這銀子也不算白花。日後有裏正在,劉嬸就不敢再來找她麻煩了。
葉蓁倒不是怕劉嬸,隻是她一個姑娘家,成日跟人吵架罵街的,總歸不體麵。既然有一勞永逸的法子,她為何不用呢!
葉蓁長舒一口氣,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離家大半個月,屋裏已落了一層薄灰。葉蓁放下包袱,打水擦擦洗洗,裏外收拾了一遍之後,小院頓時又整潔如從前了。
葉蓁抬手抹了把額頭上的薄汗,正要坐下休息時,院門就被人敲響了。
是四嬸。
她係著圍裙,一手端著一碟野菜包子,一手端著一碗疙瘩湯,站在門外爽朗笑道:“這是今年新麥做的,給你送點嚐嚐鮮。”
葉蓁正好餓了,當即便接過包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大快朵頤起來。
“慢點吃,慢點吃。”
“嗯嗯嗯,”葉蓁咬著包子,含糊不清道,“還是四嬸你做的包子好吃。”
“好吃就多吃幾個。”四嬸慈祥笑笑,坐在旁邊,一麵看著葉蓁吃包子,一麵說葉蓁不在這段時間,村裏發生的瑣事。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卻透著尋常百姓獨有的煙火氣,讓葉蓁倍感親切。
等葉蓁吃飽之後,四嬸才小心翼翼問:“咋突然回來啦?”
“我舍不得嬸子,就回來了呀。”葉蓁眨了眨眼,狡黠一笑,眉眼鮮活靈動。
“喲,快讓嬸子瞧瞧,你今兒嘴上是不是抹蜜了,這麽甜。”
兩人頑笑了一回,見葉蓁臉上並無傷心之色後,四嬸這才放下心來。她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隻她同葉蓁道:“既回來了,日後就好好的,別管那些長舌婦說什麽,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麽都強。”
葉蓁輕輕點頭,四嬸又陪她說了會兒話,見天色不早了,才收了碗碟回家去了。
葉蓁簡單洗漱一下後,便爬上床睡了。連日奔波,她早已是心神俱疲,可躺在**,聽著寂寂夜裏的蟲鳴蛙聲,葉蓁卻怎麽都睡不著。
在雲州街頭生出的孤獨感,在這一刻莫名又湧上來了。
葉蓁躺在**,搖著蒲扇,幽幽感歎:“嗐,人果真是得隴望蜀啊!”
在雲州的時候,她想雞飛狗跳的春水村,如今回來了,她又開始想謝沉霜了。想有什麽用!他又不會屬於她。
葉蓁一把將被子拉過頭頂:不想了,睡覺。
可越努力睡,反而越睡不著,最後葉蓁索性一把掀開被子,趿拉著鞋,舉著燈盞去了隔壁。
葉蓁將燈盞放在桌上,將一個木箱子拖出來。
木箱子裏裝著一疊衣服,是謝沉霜曾經穿過的,當初謝沉霜從這裏離開時,並未帶走它們。葉蓁蹲在箱子前出了好一會兒神,才從包袱裏翻出謝沉霜臨走前留給她的那塊玉佩。
玉佩通體無暇,觸手溫潤。
葉蓁指尖撫摸了一會兒玉佩,將它放在那疊衣服上,深深看了一眼之後,便找了一把大鎖,喀嚓將箱子鎖上了。與其一起鎖上的,還有他們曾經那些美好。
做完這一切,葉蓁重新又躺回了**,這次她很快就睡著了。
山裏向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幾日正值農忙,大家早早就起床去地裏割麥子了,村裏沒了平常那股吵嚷勁兒,葉蓁醒來時還有些不習慣。
她下床推開窗,第一眼看見的,是院中的石榴樹,再然後,是鬱鬱蔥蔥的山林。
驀的,裙子突然往下墜了墜。
葉蓁垂眸,就見狸花貓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此刻正蹲在她腳邊,用爪子扒拉她的裙子,喵嗚喵嗚叫著。當初葉蓁同謝沉霜走之前,將它給四嬸養了。
“你是知道我回來了,所以也回來了麽?”葉蓁笑了笑,將狸花貓抱起來往外走。
此時天剛破曉,山裏彌漫著薄霧,枝頭上露水瑩亮發光。
葉蓁抱著狸花貓走到石榴樹下。
她走時,這樹榴花開的正豔。如今再回來時,當初的榴花,已成了一顆顆小果子,小巧精致掛在枝頭,像藏在綠葉間的小燈籠。
“喵嗚~”狸花貓盯著一個方向,哀怨叫了聲。
葉蓁順著它的視線看過去。
窗邊廊下,那些謝沉霜曾經最愛待的地方,眼下空****的。
葉蓁抬手摸了摸狸花貓,同它解釋:“他回家了,以後,就又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喵嗚~”
葉蓁揉了揉狸花貓的腦袋,像是在同狸花貓說,也像是在同她自己說:“你不適應也得適應,他不屬於這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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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沉霜日夜兼程的趕路。
青羽心裏還在納悶,京裏那邊的來信,都是他念給謝沉霜聽的,最近也沒急事啊,謝沉霜這麽著急回京做什麽?可主子的事,非他一個下屬敢置喙的。
這天夜裏,他們難得宿在了客棧裏。
夜裏用過飯後,謝沉霜突然問:“雲州那邊可有書信傳來?”
“有,雲州刺史來信說,已將葉姑娘平安送回春水村了。”
“把信給我。”謝沉霜伸手。
青羽立刻將信遞過去。
謝沉霜看不見,便用指腹在信紙上一點一點摸索。青羽看見這一幕,眼皮猛地跳了跳,心裏驀的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六月初一,謝沉霜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上京。
馬車一路低調駛回謝家,謝家人早已得了信,在謝沉霜進府前,便已將下人全都支走了。隻有謝家大夫人戚蓉,並謝家二爺謝博仁,在廳堂上候著。
戚蓉一身醬紫色折枝裙,雲鬢高髻,雍容端莊坐著,目光頻頻看向外麵。謝家二爺謝博仁坐在下側,眉心緊蹙,長了一嘴的燎泡,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外麵驕陽似火,樹上蟬鳴不止,叫的人愈發煩悶。
“來人!”謝博仁被吵的心煩,正要讓人將蟬粘走時,一轉頭,就看見謝沉霜回來了。
戚蓉立刻站起來。
謝沉霜從外麵進來,衝他們行禮:“母親,叔父。”
謝博仁的目光,落在謝沉霜身上,雖風塵仆仆,但神色平和沉穩,出去一趟,倒是沒落下君子端方之態,謝博仁在心裏讚許點點頭。
戚蓉走過來,眉眼關切問:“大郎回來了,眼睛可好些了?”
“勞母親掛念,眼睛目前尚不能視物。”
“還是不能視物?”謝博仁蹙眉,剛才謝沉霜進來時如履平地,謝博仁還以為他的眼睛已經好了。卻不想,竟然還是不能視物。
謝博仁立刻站起來,語氣肅冷:“來人,拿我的帖子,去請裘太醫過府一趟。”
他們正說著話,管家匆匆跑進來:“宮裏來人了,說陛下急召大公子入宮。”
既是陛下急召,自是耽擱不得,謝博仁便讓謝沉霜先進宮了。
宮裏這條路,從小到大,謝沉霜走了許多遍,如今即便是看不見了,憑借過往的記憶,他依舊能走得十分平穩。
宣帝一看見謝沉霜,便快步過來,迎麵捶了謝沉霜一拳:“你小子,總算是回來了。你知不知道,自你失蹤後,整整三個月,朕日日夜不能寐。”
謝沉霜是宣帝的伴讀,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分比旁人親厚許多。在謝沉霜麵前,宣帝也懶得維持君王的穩重。
“讓陛下憂心,是臣之過。”謝沉霜溫潤笑笑,就要向宣帝行禮。
“行了行了,都這時候了,你就不要講究那些俗禮了。”宣帝說著,轉身往回走,“你是不知道,你不在這段時間,朕簡直是忙的焦頭爛……”
話沒說完,突然聽到哐當一聲。
宣帝下意識轉頭,就見謝沉霜身子晃了晃。
而謝沉霜麵前,一個銅香爐翻倒在地。
直到此時,宣帝才注意到,謝沉霜的眼睛黯淡無光。宣帝麵色微變,當即吩咐:“來人,傳裘賀知立刻來見朕。”
侍從在外麵應了聲,便飛奔而去了。
宣帝又折返回去,皺眉道:“你還是看不見?”
謝沉霜進來行動如常,宣帝還以為,他的眼睛已經好了。
謝沉霜笑的有些無奈:“陛下,今天您是第二個,問我這話的人。”
宣帝:“……”
“既然看不見,你為何不早說?”
“陛下您沒問。”
“你不說朕怎麽知道?”宣帝反駁謝沉霜的同時,命人將殿內的擺設,恢複到了原來的位置。
謝沉霜一路暢通無阻落座後,兩人這才言歸正傳,宣帝斂了之前的輕鬆之色,歎息道:“此次是朕讓你受累。”
堂堂一國之君,說這話時,卻是滿滿的無奈。
謝沉霜知道宣帝的處境,他輕聲道:“陛下言重了。隻是欲速則不達,還請陛下韜晦待時。”
宣帝垂眸,麵上閃過一絲晦暗,卻又不得不承認,謝沉霜說的事實。徐相在朝盤桓多年,他的門生黨羽眾多,並非一朝一夕就能除掉的。
“這次是朕心急了,隻是朕……”宣帝猛地低咳起來。
“陛下!”謝沉霜當即便要起身。
“坐著罷。”宣帝擺擺手,握拳抵住唇角,“老毛病了,不礙事。”
宣帝生來便患有弱症,太醫曾言,他這病須得好生調養,不能憂心勞累。可宣帝生在帝王家,又是一國之君,身上擔著家國天下,擔著黎民百姓,他如何能不憂心勞累。
平複過後,宣帝又歎了一口氣:“原本朕想著,你回來了便將尋找皇妹一事,交給你去辦的。如今你既這樣,那此事朕交給別人去辦吧,你隻管安心看眼睛便是。”
“臣謝陛下體恤。”謝沉霜斂袖謝恩,絲毫不知道,自己將會錯過什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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