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反擊
喧囂的宴會廳,瞬間就安靜了。
汪正卿夫人的生日宴不過是個名頭,是汪正卿拉攏朝中大臣的好時機,不少同僚和殷商應邀而來。
這些人無一不識安國君,知曉他狠辣的行事風格,聽聞他的話,皆是心神一懼,默契地放下手中碗筷,不敢多瞧。
尤其是汪正卿,一想起方才在後院茶室裏、桌案上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後背宛如幽幽的蛇信子爬過,刺骨地寒。
當時,安國君也是這般雲淡風輕地笑著,如山的眉眼微微斜向上,卻是殘忍的溫柔。
而始作俑者汪大小姐尚未意識到危險來臨,傻愣愣地站在宴會的正中央,抱著古琴揚著眉梢,糊裏糊塗地開口。
“......什麽代價?”
“放肆!”
汪正卿怒嗬,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女兒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蘇小姐琴藝無雙,哪是你想聽就能聽的?還不快滾回你的位置上!”
汪正卿轉身,麵向安國君拱手行了一禮,那滿是密汗的額頭青筋直冒,太陽穴突突地跳。
“小女不懂事,還望安國君見諒。”
蘇吟兒再單純也大致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她雖是鮮少同人交往,不太清楚女人的那些花花腸子和愛攀比的心思,但她看過的繪本不少。
盛氣淩人的汪大小姐,對她確是有敵意的。
蘇吟兒端坐著,輕依在陸滿庭的身側。
兩人離得近,耳畔是陸哥哥帶著酒香的呼吸,呼吸中蘊著偏執的薄怒。
她眸色深深,既沒有開口替汪大小姐求情,也沒有說些場麵上緩解尷尬的話,隻輕輕放下銀勺,灼灼美目盯著銀勺上一朵盛開的雪蓮花,細細地數著那雪蓮花究竟有多少甜膩的花瓣。
陸滿庭目光清朗地瞧了她一眼,寬厚的大掌撫在蘇吟兒纖白的玉手上,揉了揉,似安撫、似嘉獎。
末了,他淡淡一笑,舉起酒樽:“喝酒。”
眾人趕緊隨聲附和:“喝酒喝酒!”
滿室的壓抑和誠惶誠恐,在酒杯的碰撞聲和說笑聲中漸漸散去。
斜對麵的金少給一旁的汪大小姐夾了塊肉。
汪大小姐莫名其妙被爹爹訓斥,且當著眾人的麵,這讓傲嬌的她顏麵盡失。她懨懨地夾起肉片瞧了瞧,黑乎乎的,裹著醬汁和紅色的辣椒。
汪大小姐嫌棄地“咦”了一聲:“金少哥哥,這是什麽肉?”
金少:“剛鬣的頂子肉。”
剛鬣是時下對“豬”的雅稱,頂子肉即豬頭肉。
見汪大小姐似不太明白,金少搖了搖頭,歎口氣。
她就該多吃些,吃了補腦。
午膳繼續,混官場的人幾乎個個是人精,多的是活躍氣氛的高手,場上哪裏還有半分先前不愉快的影子?
汪正卿的夫人徐氏向眾人敬了杯酒,廣袖拂過幾案,無名指上嵌著紅寶石的金驅別致且優雅。
“感謝大家賞臉,晚些還有茶會。”
大庸國的茶會很有趣,女眷們聚到一起,寫下心中對自家男子的期望,然後拿給男子們看,由男子們當眾誦讀。
這種情況下,好麵子的男人往往不忍當麵拒絕自家女人,會應下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要求,譬如一整月不許去醉風樓、下朝回家經過宣武門花壇的時候,摘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當然,也有不懂事的女眷,提的要求過於苛刻,惹急了郎君鬧得當場翻臉的。
蘇吟兒水泠泠的目光落在陸滿庭窄袖的金色祥雲圖上,那祥雲圖用十二種金線織成,是最繁複的江南蘇繡,需得耗上繡娘整整三日的功夫。
陸滿庭遒勁有力的手輕握酒樽,微晃著在腕間把玩,層層光影間,祥雲圖隨著他的動作**漾著靈動。
陸哥哥曾許下她十七歲的生辰禮物,若是她在茶會上提出......她莞爾一笑,桃腮粉若繁花,隱隱生出一絲歡喜的期待。
不過眼下還有更緊要的正經事等著她。
西北方向的角落裏,蘇懷仁與身側的友人交談甚歡。
*
不斷有同僚向陸滿庭敬酒,說的都是場麵上的客氣話,可甭管說什麽,無人敢多瞧蘇吟兒一眼,就連靠近陸滿庭時,也特意選了距離蘇吟兒最遠的位置。
蘇懷仁捧著酒樽而來。
他青衣黑發、體形偏瘦,分外寬大的袍子隨風飄舞,勾勒出中年文人特有的儒雅氣質,那是完全不同於武將的風骨,可若是看細了,眉眼與蘇蠻頗為相似。
蘇蠻是蘇吟兒已逝的爹爹,曾是陸滿庭最得力的副將。
依照蘇吟兒和蘇懷仁的關係,蘇吟兒得喚對方一聲“伯父”。
蘇蠻生前刻意隱瞞了蘇吟兒的存在,這也就意味著,蘇懷仁並不清楚蘇吟兒是他的侄女。
蘇懷仁:“安國君和蘇小姐男才女貌、佳偶天成,二位大婚的時候,我一定要來沾沾喜氣。”
陸滿庭淺笑著應下,兩人就最近朝堂政事談論了一番,聽他們說話的語氣,平日裏相處得似乎不錯。蘇吟兒念想著正經事,嬌怯怯地輕扯陸滿庭的袖擺。
“陸哥哥,吟兒吃飽了,想出去走走。”
她聲音不大,嬌滴滴的,巴巴望著他的時候像是在撒嬌,有一股不染是非的天真,是任何男兒無法拒絕的美。
陸滿庭扣著蘇吟兒纖腰的大掌緊了緊,清朗的眸底**漾著熾熱的危險。少頃,他緩緩鬆開她,唇角勾著誘人的弧度。
“好。”
待蘇吟兒起身,陸滿庭意味深長地瞧了蘇懷仁一眼。就這一眼,險些讓蘇懷仁抖掉了手中的酒樽。
蘇懷仁苦笑,小聲道:“安國君,蘇小姐說要找蘇某問些事。蒼天在上,蘇某從不曾見過蘇小姐,與她更是毫無瓜葛。”
陸滿庭仰頭飲了一口桂花釀,特有的桂花清香伴著烈酒的醇香縈繞在齒間。
餘光中,蘇吟兒在兩個侍女的陪同下,淺淺行至院外的涼亭,時不時回望向宴會廳的方向,似是有所等待。
“你不敢,”陸滿庭幽幽地看向蘇懷仁,“去吧。”
*
涼亭裏,蘇懷仁為了避嫌,站到了亭外的白玉雕欄邊上,且一直側身麵向中庭。
這是整個庭院裏視野最佳的位置,與斜對麵的宴會廳遙遙相望,恰好能讓宴會廳裏的人瞧個一清二楚。
蘇吟兒自知蘇懷仁在忌諱什麽。
寒風習習,裹著刺骨的涼拂過枯黃的芭蕉葉、掛著冰溝子的樹梢,凍紅了蘇吟兒瑩潤的臉頰。
太陽出來了,青石板上殘留的白雪融成水,濺濕了蘇吟兒兔毛靴上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侍女洋桃捏著潔帕俯身,在蘇吟兒跟前蹲下來。
蘇吟兒攔下洋桃:“別擦了,你和清秋先去外邊等等。”
洋桃:“是,小姐。”
蘇吟兒等洋桃和清秋走遠後,看向亭外的蘇懷仁,“伯......我冒昧約蘇大人來此,是想問問有關您堂弟蘇蠻的事。”
蘇懷仁一怔,似是沒料到蘇小姐會問他這些。
片刻的遲疑後,他反問道:“蘇小姐指的可是邊關副將蘇蠻?四年前戰死的那位?”
蘇吟兒:“正是。”
蘇懷仁雙手負在身後,說起往事。
蘇蠻長得高大、力氣好,能徒手劈斷山石。
他自小不喜讀書,尤好耍槍弄棒,跟著街尾的殺豬匠學了不少傍身的真功夫。
後來朝廷招兵,他便參軍去了遙遠的漠北,自此再無聯係。
蘇吟兒:“一封書信也沒有嗎?”
蘇懷仁:“沒有。”
蘇懷仁似是不願過多提及他這位已故的堂弟,言語間盡是客套的疏離,說的也是蘇吟兒從前聽過的瑣事。
這些蘇吟兒早有預料。
若是爹爹同蘇家感情好,也不至於同她如此隱瞞。
蘇吟兒:“那他在參軍之前,可有相親或者傾慕的女子?”
“這個......”蘇懷仁有些為難,言辭頗為閃躲,“他參軍之前,我一直在外求學,對他多是兒時的記憶。至於旁的,確實了解甚少。”
蘇懷仁繞來繞去,麵對蘇吟兒的問題皆回答得滴水不漏,似是藏著什麽事不願蘇吟兒知曉。
怕是一時半會問不出什麽。
蘇吟兒不再強人所難:“多謝蘇大人。”
蘇懷仁明顯鬆一口氣,離開之際,頓住腳步,視線落在蘇吟兒精致的眉眼上。
他蹙眉,眸底閃過一絲疑惑,仿佛在確認什麽。
“敢問蘇小姐,您同蘇副將......有何淵源?”
淵源?
他是她的生父,是給過她生命的人,是含辛茹苦撫養她的人,是臨走之際也掛念著她的人。
蘇吟兒盈盈美目蒙著一層迷蒙的薄霧。
許是冷風吹得厲害,她的鼻尖有些酸澀,甜糯的聲音沙啞了幾分。
“蘇副將是我最敬重的人。”
送走蘇懷仁,蘇吟兒獨自一人站在涼亭裏。
雖是沒問到她想打探的消息,可聽著另一人說起有關父親的往事,她多少是感慨的。
雪地的花叢裏,一株綠色的小草隱隱探出頭來,迎著寒風搖擺,似極了她此刻破碎的心境。
一抹花哨的身影從斜後方躥出來:“蘇小姐呀,我尋了你許久呢!”
是汪大小姐。
蘇吟兒緩緩轉身,輕飄飄地瞧了對方一眼,又攏了攏披著的大紅色鬥篷,俏麗的容顏藏在雪白的狐狸毛下,沉著臉,隻露出一雙泛著秋水卻不近人情的眸子。
“何事?”
她的聲音冷冷的,很輕,卻像一根刺紮在汪大小姐的心頭上。
汪大小姐愣了愣,似沒想到外表單純不諳世事的蘇小姐,竟這般不好相處。
她掩下心底那股無法言明的焦躁,盡量笑得和氣。
“那啥,我都看見了。你和蘇大人......年紀相差得有點遠,”汪大小姐湊近蘇吟兒,誇張地眨眨眼,“不過,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蘇吟兒眉梢緊擰,後背兀地生出一陣惡寒,渾身涼透了,麵上卻是波瀾不驚。
那汪大小姐接著說,“先前是我不對,怠慢了你。我是來請你過去參加茶會的......喂,你回句話呀,一直盯著我幹嘛?”
蘇吟兒也不惱,更不解釋,隻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狀似痛苦地尖叫:“——啊!”
三四個安國君府的暗衛從涼亭四周冒出來,一腳踢中汪大小姐的後腿彎,將鋒利的劍橫在汪大小姐的脖子上。
汪大小姐嚇得花容失色,抖著舌頭說不利索。
“幹,幹嘛?我沒挨她,我什麽也沒做!”
暗衛不理,閃著寒光的劍距離汪大小姐又近了些。
風離單膝跪在地上,恭敬道:“小姐,如何處置?”
蘇吟兒捏著帕子喘了幾口粗氣,揉了揉腦袋,病懨懨的,聲音有氣無力,本就過分白皙的臉沒什麽血色,似乎真的很難受。
“我不喜她說話,聽著頭疼。”
風離:“那屬下割了她的舌頭。”
汪大小姐猛然一震,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
她張了張嘴,應是想喚府上的侍衛,卻一個字也發不出,隻茫然地望向不遠處熱鬧的宴會廳。
蘇吟兒似不甚在意,擺手:“別了,莫來煩我就好。不過,她若是造謠是非......”
“不會的!絕對不會!”
汪大小姐慌慌張張地表明自個的立場,起身的時候,差點摔著。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蘇小姐就是故意整她,心思細膩著呢!
金少從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裏穿過來。
汪大小姐急地快要哭了:“金少哥哥,我在這!”
金少嬉笑著,可笑意不達眼底。
多情的眸光掃過狼狽的汪大小姐時,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反倒透著幾分不耐和嫌棄。
他用兩根手指推開暗衛的寶劍,一把勾過汪大小姐,衝蘇吟兒比了個手勢。
“放心,嬸嬸,她還想多活幾日。”
金少摟著人走開了。
兩個侍女一直侯在亭外,將亭內的動靜瞧得清清楚楚。
洋桃冷哼,恨了一眼汪大小姐離去的背影:“小姐,您真是心慈,這種搬弄是非的小人,就該狠狠打她一頓,讓她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蘇吟兒長籲一口氣。
她方才委實是裝的,不過事關她和陸哥哥的聲譽,不給那嘴碎的汪大小姐幾分厲色,怕是不到明日,有關她和蘇懷仁的非言非語會傳遍整個京城。
這讓陸哥哥情何以堪?
許是心中有所念想,蘇吟兒總感覺有人在偷瞧她。
蘇吟兒回眸。
不遠處的廊下,陸滿庭斜倚在紅木色的柱子上,上挑的丹鳳眼含著桃花般微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