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混賬!我敗家!我下賤!

落日餘暉,園中景致被淺薄地罩上了一層醉人紅色,淩霄花更紅了。

梁堂語從小在這裏長大,園中一草一木都有他的照顧。人養樹,樹養人,炎炎夏日,散步其中,清涼舒爽。

他穿過廊下,順著台階下來,不經意瞥過牆上洞窗,眼睛一瞪——

石壁後洞窗前紅木方桌上那盆氣勢恢宏的羅漢鬆盆景“淩空疊翠”,竟不知道被哪個天殺的給“剃了光頭”。虯紮的根上光禿禿的,看著就可憐。

院子裏就兩個人,是誰做的可想而知。

梁堂語往書房位置走,一路帶風,一直到中廳。老遠看見“天殺的”倒黴孩子側坐在方桌沿上,拿著剪刀哢嚓他最心愛那顆“雲壑鬆風”。

“魏淺予!”梁堂語幾乎是跑過台階,魏淺予慌忙將剪刀藏在身後,從方桌上下來,規規矩矩站好。

梁堂語抱著自己被謔謔的盆景,痛心疾首罵:“你怎麽能這麽——”他氣的想不出詞,最後咬牙罵:“敗家!”

“師兄。”魏淺予這次認錯飛速,“我錯了。”

梁堂語看著一地鬆針,心都在滴血……他修了六年,每日細心嗬護才養成型。

“你怎麽能下這麽狠得手?”

“我……”魏淺予知道自己實在不應該再氣他師兄,但又忍不住,“我想給它剪個齊劉海。”

“……”

魏淺予看他被氣的說不出話,眼睛都紅了,又心疼他嘴笨的師兄,討好地說:“我混賬,我敗家,我下賤。師兄,你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

好話賴話都讓魏淺予自己說了,梁堂語瞪著他,目光簡直要吃人。他今早就奇怪,魏淺予怎麽能忍住自己剪了他頭發還一聲不吭,原來是憋了個大的。

“滾!”梁堂語看透了這個孩子睚眥必報的本性,趁自己還沒被氣死,拉著他手腕就往門口拖,“你給我滾出去!我再不想見你!”

“師兄我錯了。”魏淺予扔了剪刀,忙不迭用手臂勾住牆上洞窗,往下墜著不肯走。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怎麽罰我都行,我都認。”

“別叫我師兄!”梁堂語大抵是真的被氣瘋了。

“你根本不知道錯,你是個不幹人事的壞胚子!”

魏淺予在大力拉扯中死死抱著窗壁討饒:“師兄,我給你做小老婆,以後你想我怎麽樣就怎麽樣行不行?”

梁堂語結結實實被這句話噎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見麵時的一句戲言,會成了魏淺予屢次不爽拿捏他的話柄。焦黃的落日掛在西方,像一枚出油的鹹鴨蛋黃,天邊火燒雲醉醺醺的,摧枯拉朽燒透了遠方。

梁堂語鬆開他手,冷著臉說:“我不拖你,你自己走,再死賴著留下,別怪我惡言相向。”他說完,冷著一張青臉繞過魏淺予頭也不回的走了。

魏淺予從洞窗內拿出胳膊,手肘的油皮已經磨破了,他捂著傷口,一點點轉動被拽麻的手腕,看著梁堂語憤憤然離去的背影,腰背挺拔,筋骨淩然。

“師兄怎麽會惡言相向呢?”他淺淡笑著,小聲說:“師兄明明連個髒字都不會罵。”

梁堂語直到上床心裏還氣,泡了一壺濃金銀花喝了,肝火還是沒下去,睡到半夜,聽到門口有低低貓叫聲。

聲音微小,但像是一根細刺紮在脆弱神經上,於是披了衣服開門去看。

月掛梢頭,清風習習。魏淺予這次沒有一個勁的央求原諒,隻是悄無聲息又抱著湘夫人睡在門口,月光撒在臉上,長睫在眼瞼留下一小片參差的陰影。他沒睡沉,聽到開門聲就張開了眼,不偏不倚正跟梁堂語俯視下來的目光對上。窩在他懷裏的湘夫人抻長脖子“喵”了一聲,他低低喚“師兄”。

兩道聲音,皆是又軟又可憐。

梁堂語看他這副模樣,咬著牙問:“你這算什麽,你是在威脅我嗎?”

“我沒有。”魏淺予抱著貓站起來。

梁堂語沒好氣地說:“自己犯事,能不能別每次抓著貓跟你一起遭罪!”湘夫人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

魏淺予點頭鬆手,湘夫人從他懷裏跳出去,落地鑽進草裏不見了。

他放完貓,低著頭抿嘴——這少爺體虛,夏夜涼風就能把嘴唇吹白。

梁堂語看他臉白,又低眉順眼凍了半夜,“滾回去睡。”

魏淺予早有準備似的反應飛速,給他鞠躬,“謝謝師兄!”

梁堂語徹底沒了脾氣,扭頭回屋,“記得關燈。”心說,真不知道是誰家養出來這麽會撒嬌的鬼見愁。這孩子來了三天,作過兩回,表麵一口一句“師兄我錯了”,行事卻一點都沒讓自己吃虧,專挑人心軟的地方捏。

魏淺予早晨又是被麻雀吵醒的,他心煩的瞅著門口那排翠竹,心想自己遲早要給突突了,毀掉這群擾人清夢小家夥的安樂窩。

早飯梁堂語帶他去四方胡同吃,每次從花埠裏到四方胡同,一個拐彎,就仿佛從隱秘之處踏進人間煙火。

梁堂語吃甜豆花,給魏淺予買了焦圈豆汁鹹菜絲兒。

北方豆花多鹹口,佐以香油小蔥榨菜,能吃香菜的,再加一小撮香菜提味。魏淺予第一次見豆花上蓋雪白砂糖,問他師兄:“好吃嗎?”

曆經一夜,梁堂語心裏怨氣散了不少,又看這孩子探頭探腦瞅自己,眼睛明亮,全然沒有恩怨。往他眼前推了推。

“自己嚐。”

魏淺予毫不客氣的用自己挹過豆汁的勺子舀了塞進嘴裏。砂糖蓋不住豆子的腥氣,但混在一起卻莫名香甜。

這味道出乎意料,魏淺予品了品,又吃一勺,一點雪白豆花沾在唇角。梁堂語給他拿下來,見他喜歡,說:“都吃了吧。”

他將沾在指尖上的豆花用手帕擦去,起身又去老板那裏要了一碗。

他回來時,魏淺予將豆花吃進去半碗,迎著他的目光,把手邊豆汁端起來獻寶。

“師兄,你要不要嚐嚐我的?剛開始有點衝,多喝兩口你就習慣了,說不定以後日日離不開。”

梁堂語說:“不嚐。”他低頭攪豆花,在魏淺予再次開口前,頭也不抬地說:“閉嘴,好好吃飯。”

這幾日陽光很好,天朗無雲,清晨穿枝拂葉的光就開始刺眼,花埠裏的蟬接二連三開嗓,透著聒噪。

進門時,魏淺予掌根還搭在眉梢,指著荷花池中央的山館問:“師兄,坐在那裏,是不是一眼就能看見門口來人。”

大門正對的影壁上了開洞窗借這一池荷塘的景。如若人坐在山館的鵝頸椅上,也正好能透過洞窗看清門口的人。

“嗯。”梁堂語順手拂過探進廊裏的花枝,別在爬柱的藤蔓後,說:“那裏是以前是唱堂會用的。”

宴會擺在山館。客人一進門,就能聽到絲竹聲聲琵琶徐徐,而主人,也能一眼看到有客人來,及時前去迎接。

魏淺予問:“唱堂會的是風如許風先生?”

按照梁家當時的門麵,肯定是要請最好的角兒來唱。

“風如許”是二十年前的名角兒。那時候“南烏北平”,隻在一個地方不算火,這兩個地方都唱火了,才是真正名人。

風如許就是這樣的名人。

梁家宴會請他,魏淺予百歲宴時,他爸動了大場麵,也請的風如許來唱戲。

據二嫂說,他抱過魏淺予,魏淺予給他尿了一套金銀線鍛繡花蝶紋翠羽的戲服。風如許當時不慍不惱的,還說他“尿大,是福相,將來一定健康。”

風如許祝福完他,回來自己得了瘋病。據說是因戲成癡,太過入境走不出來,不久便病死了。

他爸後來經常唏噓歎惋,拿這件事勸誡他要寬心,執念太過,難免成癡,傷人傷身。

但魏淺予知道,他睚眥必報的心性與風如許為戲成癡瘋魔並不相同,他羨慕這樣的人,為了自己所愛之物瘋,這是“求仁得仁”。

這次來烏昌,他一直想得空去見見這位先生,見見他的墳。謝過他的祝願,承蒙吉言,自己確實挺健康。

兩人難得有一天相安無事,各守著書房一角忙自己的活。湘夫人在門口探了幾回腦袋後大膽地扭著屁股進來,輕巧一躍,踩著梁堂語鋪好的空白宣紙走到魏淺予麵前,在一眾刻刀印台的外圍,找了個舒服位置伏案窩下,僅有的一隻小眼睛看魏淺予咯吱咯吱刻印。

魏淺予算不上有多喜歡貓,可能是他大嫂的那隻“三秋花”經常與他打架,甚至有些厭惡這類喜歡仗人勢的畜生。

隻是湘夫人乖巧他才願意親近,沒想到這貓會這麽纏他。

魏淺予在刻章中間歇息,揉捏手指見他師兄沉思,探頭瞅眼,梁堂語那副《雲亭嵩山圖》畫了半月有餘,已近尾聲。

大斧劈皴盡顯山勢恢宏,懸崖峭絕,山頭雲海縹緲。山間小橋流水,鬆石青苔,有茅屋一所,有客盈門。

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師兄。”梁堂語不知魏淺予什麽時候走到自己身邊,他看著畫,眼中有點點光,指尖輕輕搭在宣紙邊緣摩挲。

“我喜歡這幅畫。”

梁堂語第一次在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這種如癡如醉的神情,那是真的喜歡,問:“哪裏?”

“我喜歡這種生活。”他沒提筆法沒提氣韻,眼睛明亮有神盯著他師兄,出乎意料地說:“我喜歡‘一二茅舍,藏書萬卷。有朋來訪,平湖泛舟。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他喜歡野逸山林,幽然的平靜生活。

梁堂語眼皮張了張,好巧不巧,這正是他畫《雲亭嵩山圖》時的暢想。

藝術家創作作品展在人前,會因愛好取向不同而受到褒貶不一的評論,刪掉因名望、利益、恭維等客觀元素引起的“喜歡”,真正發自內心欣賞的不足十之三四,而這十之三四中,又有各自對於畫作不同的理解。

這其中,恰好能“感作者所感,想作者所想”,萬中無一。

而這萬中無一的人,稱為“知己”。

魏淺予前日進門,對著梁堂語養的盆景說出“雲壑鬆風”,當時他覺是巧合,沒想到今天又點出他的“畫意”,大大出乎梁堂語預料,以至於他再看向這個孩子時,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魏淺予看著畫,眼裏流露出豔羨,“師兄在梁園,過得就是這樣的日子。”

管他聲名狼藉,富貴名望,居有院,心有傳承,獨守一隅,閑散而居。這是梁堂語的魄力,也是魏淺予求而不得的東西。

他果然還是羨慕他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