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把頭發茬

兩人並肩走在從四方胡同回梁園的路上,逐漸背離人潮和煙火。快拐進胡同時,遠遠傳來幾聲狗吠。魏淺予問:“師兄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

“哦。”

此時已經到梁園門口,梁堂語站在門楣下開鎖。魏淺予沉默了半晌,挨在他身後,又問:“師兄你真的吃飽了?”

梁堂語手裏抓著門環,聞聲回頭,魏淺予的鼻子正好碰上他下巴。

隻有月光的夜晚並不明亮,魏淺予感覺他師兄的呼吸滯了下。

“離這麽近做什麽?”梁堂語抬手擋在下巴上隔開兩人,掌心朝外,不經意蹭過魏淺予鼻尖,回手推開門跨進去。

那一瞬間的觸碰有些癢,魏淺予摸了摸鼻尖跟上,開玩笑地說:“做師兄的尾巴,跟著師兄,喝湯吃餃子。”

梁堂語說:“夜飯飽,損一日之壽。晚上還是少吃為好。”

山石鬆木在夜晚影影綽綽,蟲鳴聲聲。前日梁堂語帶魏淺予進門去書房,走的是西邊,這次領他順東麵邊廊回小院。

他們走了會兒,一起拐出廊牆,上了鵝卵石鋪地的小路,月華如水,有花香襲來,魏淺予嗅著說:“有桂花,是四季桂。”

“嗯。”梁堂語指著隔沿石板下,池塘上的亭子說:“那邊植桂花玉蘭。”

魏淺予看輪廓,大抵能看出那一片的池塘邊上,疊石栽樹,上方參差林木皆是桂花玉蘭——這是園林中常見的營造,寓意為金玉滿堂。

兩個人在院門口分開,魏淺予經過洞門去隔壁,芭蕉叢像是打扇,路過時帶著一片涼意。

梁堂語走之前點了沉香,室內還殘留淡淡香氣,正好入眠,他略作收拾後關了燈躺下。

夏夜少眠,睡前思緒易散,又想起自己被禍害的那塊雞血石。

這兩天梁園被魏淺予攪得雞犬不寧。自己留下他,以後不知道還要多多少事。

月掛梢頭,半夢半醒之際,淒厲貓叫刮破寧靜的夜。梁堂語掀開被子起身,捏了捏眉頭熟練拎起床邊杆子出門“棒打鴛鴦”。

湘夫人是隻母貓,近來**,引附近好幾隻公貓溜進院來偷腥。它們倒是尋歡了,可母貓叫聲淒慘猶如利爪撓心,半夜擾的人也無法清淨。

梁堂語趕完貓回來,路過洞門發覺魏淺予房間燈還亮著,光從雕花窗扇透出來,照亮院中石板。

梁堂語沒養過孩子,身為梁家獨子的他也無照顧兄弟姊妹經驗,隻記得小時候,祖父養他時,晚上總是半饑半飽。

今夜魏淺予吃了不少東西,又是幹貝又是魚湯,肚子或許要壞,說不好正趴在**捂著哼唧疼。

魏淺予沒關門。梁堂語站在門口用指節敲了下門框,無人回應,走進去看——魏淺予斜倒在**,麵朝裏,已然睡死過去。

今兒個白天太熱,夜裏暑氣未消,這孩子大概是累壞了,連衣服褲子都不脫,臉熱紅了。

他的碎發搭在額前,鑽進領子裏的又被悶汗沾在身上,睡夢中用手背蹭。

梁堂語走過去,給他把頭發從衣領裏拎出來,他握著那把頭發沒有立刻鬆手,觀察著魏淺予的臉色,往外拽了下,又拽了下。

魏淺予呼吸綿長,始終沒有反應。

梁堂語多番試探後確定——這孩子睡覺很死,即便被人把頭發剪了也醒不過來。

或許是因為自己那塊雞血石,也或許是因為看不慣那頭“雌雄不分”的長發。

於是梁堂語給他剪了。

魏淺予的作息非常規律。他家管的嚴,小時候晚上到點全院自動熄燈。清晨到了時間,他要不起,他爸就在院裏用小研錘敲金盅,敲得幾個隔壁都能聽見,一大家子十幾口人都知道他在賴床。

魏淺予要臉,因此強迫自己必須趕在他爸敲盅之前醒來,日積月累,有些記憶就存在骨子裏,養成習慣。

魏淺予清晨睜開眼,身上蓋了窗薄單被,衣服被扒了,光著脊梁,下身換了條短褲,園子裏就倆人,誰幹的不言而喻。

他剛睡醒,胡思亂想沒邊。 心說他師兄竟然還幹半夜趁人睡覺脫衣服這事。他爬起來,一陣風從床邊窗戶吹來,刮得後頸冷颼颼的。

魏淺予打了個激靈,一摸後頸——短短一把頭發茬。瞬間清醒。

他“屁滾尿流”從**跨下去搶桌上擺的博山鏡,步邁太大差點把蛋扯了。他捂著檔,瞠目結舌看盯著鏡子裏的人。

原先及肩的頭發被剪的隻有手指長,最短的地方還往外刺著。

魏淺予放下鏡子,掌心胡**了兩把頭頂,咬的後槽牙嘎嘣一聲。

“早啊,師兄。”

魏淺予帶著清風踏進書房時,梁堂語正坐在畫案前寫字,聞聲掀開眼皮瞅他,有點意外——這嬌貴孩子那麽寶貝自己手,被剪了長發竟然不哭不鬧,還聽話的換了自己給他放在床頭的白襯衫。

“早。”梁堂語應下,垂眸寫完最後一筆,捋平卷邊,挪動黃銅鎮紙壓好。

“我今天要出去,晚上才能回來。你刻兩方章子,朱文白文各一,我回來給你看。石頭從箱子裏挑。”他一邊說著,掀眼皮暗暗打量魏淺予的反應。

魏淺予正收拾自己上次用過的印台,乖乖地說“好”。並沒有一點要“算賬”或者“鬧別扭”的意思。

如果兩個人可以心照不宣的達成了默契,把昨天的事雞血石和剪頭發的事情翻篇不再提,梁堂語沒有意見。

他涮了筆擱下,“早飯給你放在廚房了,午飯你去老滿那吃,還記得路嗎?”

魏淺予說:“記得。”

梁堂語把大小事囑咐完,心中總覺少些什麽,快走到門口時,魏淺予叫他。

“師兄。”

梁堂語回頭。

他彎著眼說:“你可要早點回來。”

大概這頭發是自己剪的,梁堂語覺著魏淺予五官幹淨利落的露出來,起碼在他看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好孩子。

梁堂語眉頭一緊一鬆,說:“知道了。”

烏昌梨園名角彭玉沢是梁堂語好友,男兒身,唱旦角,近幾年在烏昌戲台上唱《牡丹亭》的人不少,但唱紅唱紫的獨他一人。

這位名伶對自己的行頭非常講究,蜀錦蘇繡,圖案製式也不要市麵上用爛的。因而每次量體裁衣後,都會找梁堂語過去為他畫樣子。

梁堂語去的時候,彭玉沢剛唱完早堂,後台鬧哄哄的有些亂。他在梳妝鏡前坐著,有人在給他卸妝,見梁堂語進來,捏手做勢指他唱了句:“梁山伯他是兒三載的同窗,相敬相知情誼長。才華盡在諸生上,仁義為懷品貌強。”

一開嗓,就是有細又穩的花旦腔。

梁堂語麵前橫著幾口裝衣服的黃銅包邊樟木箱,擋住了去路,他駐足原地。

“唱了一早晨,還沒夠?”

“那要看給誰唱了。”彭玉沢頭飾已經下了,臉上還帶著妝,起身脫去鵝黃繡團花外衫,露出雪白裏衣和黑色束腰,音色恢複如常,回頭說:“給客人唱,兩場就能破嗓。給知己唱,怎麽都不夠。”

梁堂語略帶刻薄地回他,“花錢買你戲票的人都是冤大頭。”

換衣間裏隻剩下男的,彭玉沢毫不避諱脫了衣服,露出光潔後背,緊接換上自己襯衣。

“誰說不是呢。”他道:“滿烏昌城就你不肯做這個冤大頭。”

“來這麽早,飯還沒吃吧,走,我請你去喝茶。”

臨江而坐,碼頭上的貨輪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發了,茶館吊腳建在江岸,下方能聽到嘩啦嘩啦的流水聲。

兩人吃早茶時,梁堂語提起上次買園子的事。當時從牙行小職員顛三倒四的話裏,他聽出買主是彭玉沢。

“這沒什麽。”彭玉沢放下茶盞,笑盈盈說:“你不在家,我應該幫你看著家產。”

梁堂語低著頭飲茶,抬起眼皮沒抬頭,“我看你沒安好心。”

彭玉沢隨他師父,隨身攜扇,他展開扇麵靠在身前,上邊畫的是《富春山居圖》,躬身往前,用一雙含笑又含情的眼睛盯他,“好心壞心,反正都是向著你的。”

“與其讓別人占了你的房,不如我成了主人給你留著。”

都說戲子的眼裏有春水柔波,無論看什麽都含情脈脈。彭玉沢有點“戲瘋子”的影兒,無論是看人還是說話,都容易給人錯覺。

幸而梁堂語和他相識多年,對此早已漠然,隻是看他搖折扇時額前發絲一下一下浮動,又想起昨夜剪的魏淺予的那頭長發。

彭玉沢說:“我妹妹昨天還問,你什麽時候再去我家玩,小妮子春心萌動嘍。”

“怎麽?”梁堂語看著窗外駛過的一艘鐵皮貨輪,問:“你要做媒?”

“做媒也不做給你。”彭玉沢說:“我妹妹要良配,你不是好人。”

梁堂語道:“那你下次跟她說,我會吃人。”

彭玉沢挑眉:“主意挺好。”

“上次你給我的畫譜,我看了幾頁,覺著不錯。”

梁堂語道:“我那還有,你看完了可以再來拿。”

兩人閑聊著慢悠悠的吃完了早茶才回戲院畫樣子,彭玉沢確實難伺候,至到太陽懸於西方,梁堂語才把稿子修好。

彭玉沢讓人送去給繡娘,要留梁堂語吃飯,梁堂語想著出門時答應魏淺予要早回去,於是拒絕了。

作者有話說:

魏淺予:“師兄,你忘了囑咐我別動你的寶貝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