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遠方來客
桂月初七,晨霧初開,楚水城門前的江道上便有畫舫泛行,與其人影一道,被攏入煙紗柔情中。
畫舫上,聞人晏,及其隨侍楊幼棠。
除此之外,同行的還有一位著裝樸素的及笄少女,為聞人晏的師妹,蘇向蝶。
她唯一的特點是“普通”。
從氣質到相貌,再到打扮,都是放到人堆裏就會被忽略的類型,全身上下唯一會令人深刻記住的地方,是她眼角繪著的朱紅鳳尾蝶。這還是她自個畫上去的。
蘇向蝶打了個嗬欠,身上浸著一層被擾清夢的戾氣,惱道:“武林大會分明是開春才設擂,飲雪劍莊的人這麽早動身作甚?”
聞人晏:“你猜。”
蘇向蝶不想猜,果斷轉向楊幼棠:“你說。”
“少主壓根沒提什麽時候開擂吧。”楊幼棠本在一旁沏茶,被突然一問,下意識道。
“這你都知道。”聞人晏挑眉。
“……少主您一向如此。想來是算準殷莊主會把帖子都給直接扔了,所以飲雪劍莊那頭……可能真不太清楚武林大會開擂的日子。”
蘇向蝶無語:“他們都是傻子?”
“倒也不一定。”聞人晏淺笑道:“摘星橋市也要開了,許是想著順路呢。”
摘星閣閣主是個出了名的和事佬,隻有他不攪進去的恩怨,沒有他和不平的爭端。嘴上總說:橋市是道敞開的大門,想來就來,歡迎大家都來。會給均天盟送帖,也會給飲雪劍莊送。
“所以……少主這回是以摘星橋市為由,才讓殷少莊主出來的?”
聞人晏勾了勾唇,並未回答。
他心情頗好地背過身,倚在畫舫邊,一隻手淌入水中,感受仲秋時節的涼意。另一隻手持著團扇,扇麵紗質半透,其上點綴著些許珠玉金線,半掩蓋住那桃花麵容,朦朧住那絕色模樣。
若說真有傾國傾城顏,可能就是這般。
可惜,縱使能傾國傾城,也傾不倒素來清正的殷少莊主。不管你是西施捧心,還是東施效顰,在殷尋麵前,全都跟街邊的大白菜一樣,顆顆平等。
聞人大白菜邊在心中哀歎,邊思索怎麽把自己凹得再好看些,就聽一陣馬蹄亂,他即刻起身,原本認真凹了半天的動作,霎那間付諸東流。
“阿尋!”
這一聲喚劃破了江麵的寧靜,鷗鳥被驚得踩水而飛,在水岸邊上掀過一道白幕。
白幕過後,聞人晏立在畫舫之上,笑顏盡展,猶如花迎新春,顯露出些許傻氣。
如此不值錢的樣子,確實是與大白菜無異了。
岸上被喊了名字的殷尋適時手勒韁繩,在馬兒一聲長籲中,神色沉靜地朝聞人晏點了點頭,便算應了話。
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兩位隨行弟子反應要慢上些許,他們超了好幾步才止住了疾行的駿馬,目光投向江麵上的畫舫,瞬間全都愣住了。
其中一位隨行弟子,名叫殷明詩。
他不是頭一回被選為跟隨殷尋出行的“幸運兒”了,所以也不是頭一回見著“美”名遠揚的聞人少盟主,隻是上一回,與現下十分不同。
當時他聽過聞人晏的諸多傳聞,但親眼見到的,卻十分貨不對版。
他還記得,當年聞人晏一身簡潔武服,長發用束帶高綁,眉眼俊俏,但也英氣逼人,令人一見難忘。完全是傳聞中那僅是白馬遊街,便能引鶯啼燕徊的少年郎模樣。
而此時,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當年與今朝相照,讓殷明詩想起說書人那句:“朗若清風少年意,半點紅妝能羞花”。
人長得,嘖,當真不管怎麽瞎折騰都挑不出錯處。
不過,上天雖給了聞人晏一張貌若好女的皮囊,卻沒給他恰到好處的身量。就連殷尋也比他矮上兩寸,給人一陣詭異的壓迫感。
殷尋規矩地拱手行禮,把飲雪劍莊少莊主該有的禮貌教養擺得十足,輕道:“謝晏兄相迎……”
“阿尋!”聞人晏持扇的手縮了縮,明明是責問的話,卻分外柔聲細語:“你以前分明是叫我晏哥哥的。”
“……那是你我十二歲的事。”
殷尋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重申了。
“阿尋還記得這是與我十二歲時的事,真好……可你不是說我們是好友嗎?好友間哪有稱呼得如此生分的?”
“再說了……就算你不願與小時一般稱呼我為晏哥哥,你我年歲相仿,也可以直接喚我一聲阿晏的。”
聞人晏眸中以詭異的速度泛上一層水霧,死死地盯著殷尋,一派委屈道:“還是說,你已不願與我交好了?”
當初聞人晏也是用類似的說法,讓殷尋把對他的稱呼從“聞人兄”改到了“晏兄”的。
殷尋垂了垂眸,想著對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隻好例行地退一步海闊天空,喚了聲:“阿晏。”
聞人晏喜笑顏開,眼中水霧消散無蹤,擺了擺手,便要把他帶到畫舫上去。
這時,被冷落在一旁,本就滿心煩躁的飲雪劍莊弟子硬著頭皮上前道:“聞人少盟主,我們隨你上畫舫,這不好吧……我們這還有些馬兒呢,總不能直接扔官道上。”
“這簡單,你們走陸道,阿尋隨我走水道。”
他說的倒是個解決辦法,但馬一個人牽就足夠了,他們是奉命來跟著殷尋的,沒道理一塊走開。
兩廂一合計,最後決定由殷明詩跟隨殷尋上畫舫,而另一人牽馬走陸道回楚水城。
可等上了畫舫,在江山飄了一小會,他就察覺到哪裏不對勁:“這不是進楚水城的路吧。”
“是去臨江。”殷尋在旁回答,顯然是早就料到了。
“少主,先前我們說先去臨江城趕赴摘星橋市,是您要緊趕著先來一趟楚水城的,現在又說去臨江,這算什麽事……”
殷明詩瞪了瞪眼,厲聲質問:“您這是合計好,故意想甩開我們?”
“太吵了,閉嘴。”蘇向蝶倏爾開口,言語暴躁:“就你這三腳貓功夫,還需要我們花心思甩?”
她呼吸極輕,存在感也不強,瘦小的身形隱在廂房牆下,竟讓殷明詩完全沒有察覺到原來畫舫上還有個姑娘在。
“師兄明日要行冠禮,現下當然要趕回臨江城。你要不就安靜跟著,要不就自個遊去你心心念念的楚水城,少叫嚷個不停。。”
及冠是世家子成年的大事,故而其禮也要在宗廟進行。而聞人家的宗廟,就在距離楚水城不遠的臨江城,走水道,最多不過兩個時辰就能到。
威脅的話讓師妹搶先說了,聞人晏也沒太在意,他隻顧著把殷尋拱進船屋裏頭,像獻寶一樣,展示其內事先準備好的酥軟枕席和精致茶點。
嘴上話也沒閑著:“阿尋,你仔細看我,有沒有發現什麽?”
殷尋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聽話地打量了麵前人一番,答道:“如常。”
一直都是這副漂漂亮亮的模樣,一如往常,並沒有什麽不對勁。
聞人晏心下無奈,指了指自己額頭:“花鈿,這是第一次貼,不好看嗎?還有這黛,是青雀頭黛,產自西域,往常很難找到的,幸得近來坊間外商甚多,才讓我有機會買上……”
千言萬語,藏在話中未能吐出的,都是新妝隻為迎心悅之人。
殷尋被提點過後,總算發現聞人晏的妝麵確與往常略有不同,點了點頭,淺笑道:“很好看。”
像古卷仙子。
話音剛落,聞人晏雙眸微張,再次舉起他手中的圓扇,神色染上了些許慌張與無措。
他收到過的讚美無數,唯有殷尋直白又簡單的誇讚,每每都會讓他難以招架。
他忙不迭翻出軟墊,一本正經地轉而道:“趕路累了嗎?橫豎要在江上晃一陣,不如現下先簡作休息?”
“好,多謝晏……阿晏。”
接連幾日趕路,說不累肯定是假的。殷尋不是扭捏的人,也就順著聞人晏的話,打算挨著墊子小歇一會。
眼瞧殷尋閉目養神,聞人晏在旁偷瞄了一眼,又偷瞄了一眼,繼續偷瞄一眼。
心中刷起念叨:阿尋的眉眼真好看,女媧娘娘造他時,肯定仔細琢磨了一番。
又想:不僅眉眼,哪哪都好,哪哪都挑不出錯處,天上地下無人能及,就算他攬鏡自照,也比不上阿尋來得賞心悅目,阿尋果真是完美的,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完美之人。
半點他自己才是第一美人的自覺都沒有。
習武之人五感通明,被這麽明目張膽地打量,想不察覺都難。殷尋再度睜開眼,平瀾無波的目光與已經偷瞄了他數十眼的聞人晏撞上。
“有何事?”
聞人晏一怔,本想說:許久未見,我很想你。
可偏生每當與殷尋見麵,他都會難以自抑地生出類似於“近鄉情更怯”的情緒。他可以在信中沒臉沒皮,可以在信中胡說八道,但當真麵對本人,話從心口到喉間卻像是經曆了百轉千回,到最後隻能支吾著吐出一句:
“阿尋,大盜很想你。”
特別沒出息。
作者有話說:
大盜:勿c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