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往事

海寧大腦一時混亂。

他不得不用單手掐住自己小腿的一處擦傷,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查理曼是誰?

他知道查理曼是誰。

他爸爸的頂頭上司,雲夢區“白盾”的負責人,兩年前調任的。

他剛調來,爸爸提起他,眼睛裏直閃著與有榮焉的光:“聽說是高材生,天之驕子,人長得也精神!才三十出頭,前途無量啊。”

那話裏話外的意思,好像是這麽個年輕人來了,雲夢區那一爛到底的治安就有救了。

當時,海寧認真想了想,沒開口打擊爸爸。

天之驕子,卻來了雲夢區,不是個真真正正有宏圖大誌的好人,就是得罪了人。

或者是家裏的背景不夠硬,沒辦法把他運作到更好的崗位上去。

果然,“天之驕子”的到來,並沒讓雲夢區有什麽起色。

它爛得一如既往。

那邊,天之驕子查理曼的聲音顯得正義凜然:“你們隻需要錢,而我們想要孩子安全,這兩樣不衝突。我也有孩子,才八歲,可憐天下父母心,所以這筆錢我做主,‘白盾’出了,可以全部轉進你們提供的賬號裏,條件隻有一個,就是孩子一定要安全——”

腫眼泡輕蔑一笑:“別當我們是傻子吧?現錢。”

查理曼煞有介事地同他周旋:“現在市麵上最常用的是信用點,現錢一時半會不好弄。你們也擔心夜長夢多吧?”

腫眼泡笑嘻嘻的:“我不擔心。倒是正義的海警官要多擔心擔心他這個漂亮的寶貝兒子了。錢備得慢不要緊,我可以先讓他聽個好聽的——”

他抬起腳,用堅硬的尖頭皮鞋對準海寧的胃部,狠狠踹了上去!

那一聲過後,他感覺自己踢到的不是個活人,是一個沙包。

海寧居然一聲沒哼。

腫眼泡嘖了一聲,顯然對他的反應相當不滿意。

可電話馬上被海爸爸搶了過去。

爸爸太了解海寧。

他從來就是個挨打不出聲的性格!

從流散的電波中逸出爸爸的哭腔:“別!別動我們寧寧!我送,你說個地方!我去送!”

腫眼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停下了腳,還不忘諷刺道:“喲,咱們正義的海警官怎麽還掉金豆子啦?”

回應他嘲諷的是無止境的啜泣,還有反複呢喃的“寧寧”,聽得人幾乎要心碎。

報完地址,腫眼泡得意地乜了一旁的海寧一眼。

剛才就從地上坐起來的海寧微微垂下頭。

肮髒斑駁的光艱難地透過窗簾,恩賜似的,隻撣落了一點在他垂落的發絲邊。

腫眼泡掛了電話,走到他身前,用沾滿灰塵和汙泥的皮鞋尖挑起了他的下巴:“小東西,笑一個嘛。”

海寧挺平靜地任他動作,心裏隻有一個明確的念頭:

殺了他們。

因為他聽得清清楚楚,腫眼泡報出的地址,就是雲夢區的漁區。

他們沒打算像正常的綁架犯一樣,把肉票關在一個地方,然後選在另一個地方交易,而是把爸爸直接騙到自己這裏。

這並不是正常的交易方式。

從捆綁自己的方式,海寧確信,他們根本沒想要自己活著出去。

那麽,他們也不會想讓來送錢的爸爸活著。

但爸爸不知道。

他甚至直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有查理曼撐腰。

——他慌亂地向“白盾”上報兒子的綁架案,第一時間趕到的居然是上司查理曼,而且還同意由“白盾”出錢,把他的兒子從窮凶極惡的綁匪手裏贖回來。

可以想見,他的爸爸會有多麽感激和信任查理曼先生。

此時此刻,籠罩在海寧心間的一層迷雲漸漸散去。

大公司為什麽會注意到爸爸?

爸爸的調查根本不是大範圍的。

所以,最先察覺到異常的,極有可能是雲夢區的“白盾”內部人員。

畢竟爸爸出去走訪調查,都是老老實實地拿著自己的警官證到處出示的。

如果……查理曼並非出於自願,而是被“發配”到混亂又偏遠的下城區,這樣的“天之驕子”,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走出去的。

要是能為大公司效力,除去一個“麻煩”,那就是大功一件。

當然,海寧知道,爸爸那點可憐巴巴的貪心,在大公司眼裏並不算什麽麻煩。

如果他真的跑去敲詐,趕上他們心情好的時候,說不定還真肯給這個小警察施舍一點封口費。

問題在於,爸爸沒舉報,也沒敲詐,偏偏留下了調查走訪的記錄。

這麽一來,就給查理曼留下了充足的操作空間。

他可以假造舉報信,可以向interest公司無限誇大爸爸想要把這件事公之於眾的“正義”行為,讓大公司正視爸爸,認真地覺得爸爸是一個“麻煩”。

那麽,這麽一個“麻煩”,因為兒子被綁架,送贖金時死在綁架犯手上,留下可憐的孤兒寡母,收到“白盾”一筆數額還算過得去的撫恤金。

而他因為為interest公司效力,獲得錦繡前程,離開雲夢區這個泥淖。

多麽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腫眼泡不知道這個被自己踹倒的半大孩子腦子裏在轉什麽樣的念頭,隻發現他半闔著眼睛,呼吸艱難。

他想,不是被踹傷了內髒,就是知道怕了。

他冷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塑料簾子那邊後,被鐵鏈困住的海寧慢慢站了起來。

他用左手握住束縛住自己右臂的鐵鏈,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一節一節地把鐵鏈收繞起來。

他現在像是一條被鎖起來的狗。

他要確定自己最大的活動半徑。

經過他的測算,鐵鏈長3米。

放下鐵鏈,海寧半蹲下身來,在自己左腳運動鞋跟的氣墊處摸索了一番,從夾縫間抽出了一片薄薄的剃須刀片。

雲夢區太亂,他總習慣多做幾手準備。

可惜這一小片刀片並不能幫他脫困。

刀片切不斷骨頭,也切不斷鐵鏈。

他把那刀片攥在了指縫間,原地坐下。

這時候,腫眼泡和那個被他踢了襠的高個子大概是閑來無事,結伴進來看他,並當著他的麵大大地表示了一番惋惜。

“這個品相,要是能再養兩年,在黑市裏能賣上個好價。”

高個子含著唇煙,含混的話音裏伴隨著翻湧不息的雪白煙霧:“用不著兩年吧。我就認識個有錢人,就喜歡他這個年紀的。”

兩個人當著寧灼,大談下流的話題,越聊越覺得有戲。

腫眼泡索性挑了簾子,走了出去,和外間那個領頭人模樣的強壯男人交換意見:

“老大有交代一定要他死嗎?……太浪費了吧。咱們拉個小流浪漢過來,一刀宰了,一把火扔上去,燒個皮焦肉爛的,鬼知道死的是誰啊?”

他們低低地交談了一會兒,似乎是達成了什麽共識。

腫眼泡一去不回。

海寧抱著一條腿,沉靜地坐在原地,仿佛他們的交談與自己無關。

高個子覺得沒趣,轉身要出去。

在這時,海寧有了動作。

在他側身的一刹那間,海寧猛一蹬地,向前衝去,像是要做一次垂死的搏殺。

身後鐵鏈急速拉扯的動靜讓高個子乍然一驚,下意識地回身抬腿,一腳準確踹中了海寧的心口。

海寧驟然受擊,翻滾在地,沉默地嘔出一口血來。

可他掙紮兩下,又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來,牽扯著鏈子嘩嘩作響。

他澄碧的眼睛裏閃出狼一樣不服輸的光。

高個子目測了一下他鐵鏈的長度,笑眯眯地侮辱他:“哎,小賤種,你真是屬狗的啊。”

海寧果然露出一臉受辱的神情,再次不管不顧地向他衝來。

可惜,他的一條胳膊被鐵鏈死死束縛住。

衝到距離高個子不到一米的地方,他就沒法寸進分毫了,隻能用那隻還能活動的手胡亂地揮打。

看起來又滑稽又可憐。

這就是他們想要看到的。

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孩讓他們吃了大虧,在雇主麵前大大地丟了一回人,牢牢地捆著有什麽意思?

這隻野蠻的小困獸撲騰得越厲害,他們越是得意。

高個子跨到海寧剛好無法碰觸到他的距離,笑嘻嘻地看著他在自己胸前三四寸開外竭力揮舞的手掌,正在考慮是扇他一耳光,還是把他踢自己襠的那腳還回去,一道強壯宛如一堵牆的陰影出現在他的身後。

強壯男人隨便瞥了看上去已經憤怒到失去理智、不斷低低發出怒吼的海寧一眼,輕描淡寫道:“真他媽夠野的。”

高個子笑:“野有什麽?漂亮的話,越野越好啊。”

“可惜了。”

強壯的雇傭兵緊了緊提著斧子的右手,望向海寧。

看到男人這個反應,高個子一愣,猶豫道:“奇哥,咱們不留下他……?”

奇哥言簡意賅:“雇我們的人說的很明白,大小兩個都得死。”

他乜了高個子一眼:“拴起來玩了這麽久還沒玩夠?多大年紀了?”

高個子看著他隨著肱二頭肌發力而微微抖動的胸肌,麵色不佳,卻又無可奈何。

他顯然是得罪不起這位“奇哥”的。

他隻能不大甘心地小聲嘟囔:“黑市那麽大,賣出去也沒人能發現吧……”

“幹活不幹不淨,是斷自己後路。”奇哥用斧尖點了點海寧,“再說,看他這個樣子,出貨了也是個馴不服養不熟的二等貨、殘次品。”

高個子張了張嘴:“隆尼都出去找能替他的人了……”

“隆尼貪心,脾氣也暴。我不想和他吵架,傷感情,找個理由把他支出去而已。”

奇哥態度尋常得像是要宰隻雞:“到時候你就說,他要跑,我一斧子了結了他。”

他滿目淡漠地吩咐高個子:“出去看著。別讓隆尼回來太快。”

高個子一臉惋惜,卻也老老實實地挑開簾子出去了。

倉庫裏隻剩下了海寧和奇哥。

奇哥凝視著這個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的孩子。

海寧在和他鯊魚一樣呆板而毫無感情的雙眼對視片刻後,返身就逃。

奇哥抿了抿嘴角。

他喜歡速戰速決,對這樣的追逃遊戲沒興趣。

要不是要留著他的命,讓他說上兩三句話,好把他爸爸引到這裏來,按他慣常的作風,早就把海寧弄死了。

他手提寒光錚錚的斧子,龍行虎步地走上前來,毫不留情地踩中了隨著海寧的逃跑而在地上作蛇行狀的鐵鏈。

逃得東倒西歪的海寧驟然受到牽製,猝不及防向後跌倒。

奇哥單手牽引鐵鏈,快速將鐵鏈繞到他粗壯結實的左手小臂間,把一隻絕望逃命的小動物一點點拉回到身側。

這時候的海寧才開始像奇哥想象中的那些小孩子,露出了驚慌失措的模樣。

他背過身去,使盡全身力氣,想要向相反方向逃跑。

可是在角力上,他怎麽拗得過比三個他還要壯碩的奇哥?

奇哥像是水手絞動錨鏈,一下一下,以可怕的、穩定的速度把海寧拖到自己身邊。

估算好距離後,他抬起了手腕。

沉重的斧子對準了海寧的後腦。

而一直背對著他的海寧,薄薄的背部肌肉出現了一點不合理的收縮。

他驟然返身,合身撞向了奇哥的身體。

這是一次鉚足全力的衝撞。

聲響沉悶。

海寧撞上了一堵一步不退的肉牆。

小野獸做出這樣慌亂又無腦的行為,奇哥一點不感到意外。

然而,隻一瞬,海寧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穩準狠地向斜上方一揚手,指尖掠過了奇哥的脖頸前半寸。

奇哥有些驚奇。

因為這個動作過分精確,和海寧剛才的慌亂格格不入。

喉嚨的痛感和冰涼,是在驚奇後襲來的。

一道一人高的血線在破裂的大動脈的高壓下淩空濺出!

還沒進入肺部的空氣,順著他被切開的頸部汩汩而出,發出荷荷的怪音。

此時的奇哥,還有一點活動的餘力。

在混亂和窒息中,他放棄了進攻,轉而丟下斧子,試圖用蒲扇大的手摁住脖子,試圖在模糊的血肉間找到自己斷裂的動脈,按住它,掐住它,然後奔出去求救。

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這個體重二百多斤的力士原本做得到。

可是海寧在一擊得手後,沒有逃。

他窮盡全身的力氣,撲抱住了奇哥的右手手臂,向反方向死命掰去。

他憑著腰力,把自己扭股糖一樣糾纏在奇哥身上,一腳一腳地猛踹著他的左肘。

奇哥東倒西歪,想要把他摔在地上,卻因為鮮血滑膩,頭腦昏沉,一時做不到。

那塊壘分明的肌肉鮮活地抵住海寧的腰身,作著劇烈的、垂死的跳動。

海寧睜著眼睛,根據自己的心跳讀秒,在奔湧的鮮血中心如止水。

直到奇哥像是一具操縱線崩裂的巨型玩偶,軟軟委頓了下去,海寧才歪斜著撲倒在他身上,慢慢恢複了呼吸能力,用沾滿滾熱鮮血的手堵住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

他給了自己五秒。

留給海寧的時間不多。

高個子就在外麵。

剛才的打鬥聲好說,斧子的掉落聲就過於可疑了。

所以在高個子進來前,他需要盡快解決一個問題。

他從地上摸起染血的斧柄,掂了掂重量後,發力攥緊。

……那麽,是砍鎖鏈,還是砍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唇煙:瑞典發明的一種濕煙草,放在上牙齦和嘴唇之間就能得到尼古丁的快感,致癌性強,對口腔的直接刺激類似檳榔,易成癮,易發生尼古丁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