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平頭一回
庭前寂靜無聲,石階淒冷,皚皚白雪迷人眼,紛飛白雪涼透心。
謝昀此刻手捧著一堆書籍,身上已積壓了幾許白雪,平日裏那瀲灩的紅唇此刻被凍得有幾分蒼白。看樣子,應該等了至少有一個時辰。
這人即便捧著一堆書籍,一副書生打扮,也掩蓋不住硬漢的氣息。
荀馥雅如斯想著,不見得有多可憐他,心疼他,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徑自進屋。
謝昀像狗那般尾隨而至,站著將手裏的書宛如寶貝般捧到她麵前,笑容狗腿地說道:“今日開始,有勞嫂子教導我念書了。”
荀馥雅無視他彎著腰獻寶的行為,坐在鋪著毯子的木椅上,接過吟冬遞過來的熱茶,低眉淺嚐,不由得想到了玄素。
當初在荒漠的西南客棧,玄素替她貼心的斟茶遞水,真心實意地關心她,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她,可如今沒了玄素在身邊,她處處受牽製,生命時不時受到威脅。
都是拜眼前這人所賜!
不信守承諾的狗東西!
想起便來氣,她怒然將手中的熱茶潑向謝昀的臉,站起來戟指怒目:“謝昀,你是瞧不起文人,還是瞧得起你自己,別人寒窗苦讀數十載也沒能高中,你自己什麽水平你心裏沒點數嗎?你這種人去考科舉簡直侮辱了我們文人!”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皆屏住呼吸。明明室內溫暖如春,可他們此刻覺得寒氣逼人。
那可是謝家的當家,人人懼怕的小閻王啊,當麵向他潑茶,還辱罵他,不要命嗎?
然而,謝昀雖麵色不善,卻沒有抬頭吱聲。
他心虛了。
當初說要去考科舉也是立心不良,壓根隻是想荀馥雅理一理他。他早就打點好了,已花點錢買個名額,一個月後到春闈現場過一過場,沒想真的去考個文官來當。
也不想想,他這種脾性,當文官合適嗎?
若真的跟一群文官整日呆在一塊唇槍舌戰,他自己不瘋掉的話,必定會砍得他鴉雀無聲。
在荀馥雅那雙冷傲靈動的明眸鄙視下,他居然生出了從未有過的羞恥感。
對,他嫂子不留情麵地辱罵他,他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羞恥得抬不起頭。
真他娘的,生平頭一回。
為了不增添荀馥雅對自己的厭惡感,他也不瞎扯,真誠地下定決心:“我不會給你們文人丟臉,隻要你肯教,我就會學好。”
然而,荀馥雅並不信他。
憶起上一世,她的大師兄容玨死後,這人很不屑地說“你們文人隻會給天啟丟臉,死了也好”,她的心裏又生出幾分不爽快,忍不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為了讓我不得不理你,連這種損招你都想得出,你真是無恥至極!”
謝昀見荀馥雅氣得不輕,甚至帶點恨意,心裏很後悔當初的決定。
他現在半點不想拿考科舉這事當兒戲了。???
他想讓荀馥雅看得起他。
他好整以暇,再次將書籍送到她麵前,真摯地說道:“我現在是真心想讀書的。”
荀馥雅冷笑,堅信這人骨子裏頭瞧不起文人,一把將書本推倒在地,一字一句地說:“我、不、信。”
眾人又倒抽一口冷氣,屏住呼吸,感覺室內的溫度更冷了。
依照謝昀往日的暴躁性子,此刻他定然會揪著荀馥雅發飆揍人,可令人意外的是,他沒有。
謝昀神色一沉,幽幽地看了荀馥雅半響,蹲下身來一本一本地將書撿起來,一言不發地離開。
發泄了一通,荀馥雅方後知後怕,感覺身後一股涼意,方知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緊張地目送那一道孤影離去,暗自鬆了口氣,軟軟地坐了下來,而後察覺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她還沒吃午膳,肚子快餓扁了。
她抬眸看向丫鬟吟冬,眼神裏有幾分緊張:“吟冬。”
吟冬以為她改變主意了,伶俐地笑道:“是去叫二少爺回來嗎?奴婢這就去。”
不等荀馥雅回應,她趕緊邁步追向離去的謝昀。
“不是。”荀馥雅趕緊拉住她解釋,“趕緊上飯菜,過了時辰,廚房不備菜的。”
“……”
吟冬蒙圈了半刻,遂領人到後廚。
謝昀捧著書走到湖邊,此刻湖麵已結成了冰,清澈透亮,上麵細細碎碎地躺著些許剛飄落的雪花,映照出他冷峻暴戾的麵容。
他擰著眉,用力一腳踩過去,刹那間,湖麵猶如被硬生生地劈開,開出一道裂縫,而被他踩著的冰塊碎得七零八落,冰塊下的冷水瞬間湧了出來。
小時候他遭人嘲諷,欺辱,除了體弱多病的大哥,親人不僅冷眼旁觀,還恨不得他死。那時他便明白,他隻能依靠自己。
此後,無論打不打得過,他都一拳一拳地揍過去,跟對方拚命。漸漸的,沒人敢再欺辱他,嘲笑他。
下人們懼怕他,不敢再輕視他;他爹不敢再動不動就揍他罵他;祖母不敢再嘮叨他嫌棄他;謝夫人不敢再為難他,罵他小畜生。
他恨所有的人,恨不得弄死他們,可大哥勸他不要去恨,活著就要好好的,活在仇恨裏隻會毀了自己。
他知曉大哥一向疼愛自己,所以他不恨那些人,試著善待他們。
與人為善,方能安身立命。可如今他百般討好荀馥雅,為何她越來越厭惡他。
不對,她不過是他的嫂子,為何他非要討她歡心?
驀然醒悟,那禁忌的情愫似乎在潛滋暗長,謝昀趕緊狠狠地掐掉欲望的念頭,將方才還視若寶貝的書籍全數丟進冰湖裏,決然地轉身離去。
因不放心過來瞧瞧的謝衍碰見這一幕,喟然輕歎:“看來……咳咳……是時候把一些真相告知這個傻弟弟,他方能靜下心來讀書啊!”
荀馥雅以為此事就此揭過,謝昀不會再來煩她了。
事實上,謝昀沒再出現過。
隻是,關於他讀書之事,底下的丫鬟有意無意地向她透露。
那日被她趕出來後,謝昀憤然將書丟進湖裏,可是後來不知謝大公子對謝昀說了什麽,謝昀居然回來將書籍一本一本地撈回去,要讀書的眼神更加堅定。
自此,謝昀一改往日浪**子的作風,挑燈夜讀,醉心讀書,廢寢忘食,無論何時何地,別人總會看到他拿著書在看。
這股拚勁,簡直稱得上拚命十三郎,叫人歎為觀止。
起初,眾人皆以為他隻是做做樣,不過是找個由頭攆走一直煩擾他的孫眉兒,沒過兩日便會放棄。因而,謝夫人還為孫眉兒被攆走之事跟謝昀大鬧一場,最後還是被謝大公子勸退。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久了,眾人開始對謝昀改觀,已然相信他讀書之心,浪子回頭,府裏上下開始期待著謝昀高中。
荀馥雅意識到自己誤會了謝昀,心裏多少有些愧疚,那日那般罵他,多少有些將憋著的怒火發泄到他身上的成分。
可謝昀即便這個月多麽努力讀書,亦不可能高中。讀書並不能兒戲,亦非一朝一夕之事。
她沒精力管謝昀之事,好不容易得知延邊那裏的店鋪出了點事,謝夫人不想打擾謝昀讀書,親自去處理,她得去說服謝夫人帶她一同前往。
這日晨起,旭日東升,紛飛的白雪已停歇,寒風依舊凜冽。
她坐到妝台前,理了理雲鬢,收拾妥帖容妝,整體看上去穿戴整齊,容妝精致,得體而不張揚,並不會惹女子反感。
她滿意地起身,正欲出發,豈知下人來報,謝老夫人來了。
謝老夫人整日在佛堂敲經念佛,祈求佛祖多給謝衍一些壽命,若無大事,基本上不會出她的佛堂。
她與謝老夫人的交集並不多,除了每日早上向她請安,便是上回謝老夫人見她謄抄的《女德》字體端正秀美,命她抄了幾篇佛經。
如今她老人家親自前來,莫不是又讓她抄佛經?
如此想著,謝老夫人已在丫鬟的扶持下,顫顫巍巍地走進來,坐到她的跟前。
她向謝老夫人行了禮,待謝老夫人喝了口熱茶後,從容地說道:“天寒地凍的,祖母若找我有事,找下人來傳我過去便是,何必辛苦跑來一趟呢?這可是折煞了辛月呀。若祖母感染了風寒,辛月難辭其咎呀。”
謝老夫人眯著眼看了半響,慈愛地說道:“難得你有這份心,真是個好孩子。”
荀馥雅微微低垂眼瞼,表現出一副謙卑有禮的閨秀模樣,靜待謝老夫人拋磚引玉。
謝老夫人停頓片刻,考慮到謝韻考科舉是光耀門楣之時,不得不慎重,便關切地荀問:“聽丫鬟說你如今是昀兒的授業夫子,依你看,他這回考科舉能高中狀元麽?”
荀馥雅的眼眉垂得更低了,這話要如何回複?
謝家不是瞧不起辛月,很唾棄辛月呢?為何會欣然接受她教謝昀讀書這事?
教謝昀讀書這事究竟有多難多頭痛,才讓謝家無下限地接受一個他們所鄙夷的女子成為謝昀的授業夫子?
而且,老夫人呀,你孫兒那點文墨你心裏沒點數嗎?認為他能讀書一個月便高中狀元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