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經驗

天空陰雲未散,空氣中帶著濕漉漉的水汽。

楚楓和楚深背著沉沉的背篼,從遠處走來。

遠遠的,聽見年春花神奇活現的聲音:“她們家,摘個桑葉就碰到雨,就是沒得福。我早都看透了,你們還以為我糊塗?其實我是看得太深太遠,沒福的人就是這樣幹啥啥不順,拚死拚活都隻能糊嘴嘴!”

“還有她家兩個娃兒,你們看嘛,也不是讀書的材料,瘦不拉幾的,當農民都難!”

糊嘴嘴的意思就是,最多隻夠用米湯糊住嘴,勉強餓不死。

楚深又打了個冷戰,他到底年紀小,聽著這種篤定的瞧不上他們的話,從心底裏一下冷到骨頭。

一種悲哀、不忿、難受和被當眾歧視的感覺從他小小的心靈中滋生。

楚楓一下握住楚深的手,手中傳來堅定溫暖的力量。

楚深看向妹妹,妹妹還是和剛才一樣,雙眼明亮充滿希望。楚深好像也鎮定下來,對,他們剛才去割了好多豬草,他們有手有腳,奶奶說的都是假的。

楚楓道:“打不死我們的,都將使我們更強大。”

楚楓帶著楚深並排著走上前,看見屋門口歇腳避雨的人時,甜甜地打招呼過去,這個叫叔,那個叫嬸,一個隊的彎來繞去怎麽算都沾親帶故。

鄉親們也都笑著回應,同時在心裏嘀咕開了。

看這兩兄妹,背上的背篼裝得是嚴嚴實實,能幹懂事又大方嘴甜,怎麽看也不像是年春花說的那種人啊?

反而是這年春花罵媳婦還不算,還要連著孫子孫女一起糟踐?哪怕分了家,這個心也太凶了。

楚楓帶著楚深和宋二嬸打招呼,宋二嬸輩分很大,楚楓道:“嬸婆,吃了嗎?”

鄉下打招呼,都愛用“你吃了嗎”開頭,是一種禮節。

宋二嬸笑眯眯道:“正要吃,你家大人不在家,你和深深來婆家吃點?”

楚楓彬彬有禮回答:“不啦,謝謝,我和哥哥回家吃。”楚深也脆生生道:“謝謝嬸婆。”

宋二嬸笑開了花。

年春花看見兩兄妹似模似樣地和別人打招呼,好像挺能幹似的,心裏就存著氣,要不是狐狸精和兩個崽子,大兒子現在肯定和自己一條心。

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吃啥子吃!天天隻曉得吃,你爹去摘桑葉都背時得碰到大雨,你倆個隻曉得吃!”

“沒得福氣,還憨吃傻漲!”

剛才其樂融融的氣氛一下變得尷尬起來,有聽了年春花神神叨叨那套的人也有點犯嘀咕,這陳容芳楚誌國一家好像是挺倒黴的,不會真是年春花說的沒福吧?

雖然那些話有迷信之嫌,但年春花說得似模似樣的。

楚楓道:“奶奶,家裏囤得有桑葉,爸爸媽媽會交幹的桑葉給隊上的。”

有幹桑葉?這話一出,鄉親們原本嚴峻的臉色也變得舒緩起來,有幹桑葉當然好啊,楚誌國他們最近真的太難了,誰也不想見到楚誌國一家真倒下去,畢竟一個隊的,不說鄉裏鄉親的情分,真倒了下去還得他們幫忙。

年春花卻拉長老臉,不屑道:“你小小年紀,好的不學扯謊倒快,你們家咋個囤得起桑葉?囤桑葉來幹啥子?”

要是以前吧,年春花認了陳容芳算是勤快,多摘些桑葉也是有的。但這段時間,她陳容芳忙裏又忙外,家裏咋個可能有桑葉?再退一萬步來說,他們囤桑葉也沒用啊。

年春花斜著看楚楓,那個模樣兒,別提多得意。

她道:“沒福就是沒福,給你十顆心也想不出今天要下雨,提前囤桑葉的事兒!你以為你是人家福團?”

言語間把福團捧到了天上,把楚楓一家踩到泥地裏。

楚楓也不多辯,和楚深一塊兒回家後,很快一人背著兩蛇皮袋過來,蛇皮袋一打開,不是別的,正是綠油油的桑葉。

葉片兒寬闊,幹爽翠綠,是蠶最愛吃的好桑葉。

宋二嬸和鄉親們都被這麽多桑葉驚到了,本來他們也快以為是小孩子不願意被年春花那樣辱罵,才回了嘴,沒想到她家是真有這麽多桑葉。

有這麽多幹桑葉,今天去摘桑葉被不被雨淋就不重要了,把這堆幹桑葉交出去,那堆濕桑葉晾幾天照樣能交到隊裏去。

楚楓道:“嬸婆,桑葉是交到副業隊去嗎?我爸爸腿不好,我和哥哥可以交過去。”

“是是是。”宋二嬸笑得合不攏嘴,“魚池灣岔路口第三個房子就是副業隊。”她欣慰的同時,瞥了眼年春花,故意道:“容芳家早有準備,哪點扯得上沒福?這老天打雷下雨,出去幹活下了雨就是沒福了?那我們全隊的人,都有這種沒福的時候!”

“對啊。”有見不慣年春花吹牛的隊員道,“做莊稼活的,踩著早上的太陽出去,下午說不定披著雨回來,都習慣了。”

“這就是沒福了?那春花,之前三根叔下田的時候可沒少沒福,你沒福的時候也多啊。”

年春花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群人……她默念別跟這些蠢人計較,上輩子福團的福氣有多大,陳容芳她們有多倒黴,是她親身經曆的。

宋二嬸讚許地看著兄妹倆:“你們兩個在落雨前把豬草也割了,你家的豬也餓不到,不像我們,一會兒收工後還要再去割豬草,也不知道路會不會滑,春花兒,你家割豬草沒?”

年春花陰著一張臉,她家當然沒割豬草。

年春花就不懂了,明明是楚誌國出去摘桑葉就落雨的倒黴事兒,咋就成了現在這樣?那些人還一個勁誇兩個崽子孝順,懂得給家裏分擔。

年春花聽得刺耳極了,她琢磨了會兒,上前一步,重重抓住楚楓:“你家的桑葉哪兒來的?你們哪兒有時間囤那麽多桑葉?是不是之前偷的隊上的?”

“桑樹可是公家的財產,你們憑哪點囤這些桑葉,是不是薅隊上的牆角!”

她像是老鷹抓小雞一樣抓著楚楓的胳膊,沒個輕重的扭著,楚深撲過去想救妹妹,被年春花一下掀開。

楚楓這具身體畢竟力氣小,沒辦法掙脫她,年春花陰狠的眼在她麵前晃,她幹脆也掐住年春花的胳膊,同時哭道:“奶奶放開我!我的手要斷了!”

年春花這個痛啊,她真沒想到這個瘟雞崽子不知道是不是嚇怕了,掐住她的手不放,年春花痛得鑽心。

她養育了四兒一女,除開小兒子外,其他的都是打過來的。現在怒氣上頭,就想朝楚楓扇去!

一旁的宋二嬸等人也不是死的,不能眼睜睜見到年春花這麽沒輕重地打孩子,當即上去攔。

而且楚楓哭得實在太慘,說著她的手要斷了,鄉親們心慌,拉開年春花不免就用了大力氣。

年春花被七八隻手往外扯,身子重心不穩,站立不住,倒退七八步後一屁股跌坐在水坑裏。

泥水濺了年春花一身,她頭發、眼皮、嘴裏都被濺了泥水,年春花呸呸呸地往外吐泥。

宋二嬸氣急道:“春花!小娃娃細胳膊細腿的,你這樣扭她的手,斷了咋辦?”

“你咋給誌國、容芳,還有地下的三根叔交代?”宋二嬸氣衝衝,其餘鄉親也附和,“家庭有矛盾又不能遷怒到孩子身上。”

“哪怕大人得罪了你,也不關娃娃的事。”

年春花忙著吐泥,來不及說話,她扭了她的胳膊又咋個了?她差點把她魂都掐沒了!

年春花艱難地抹開臉上的泥水,道:“那個賤丫頭,我——”

“你再動她一下,我和你拚命!”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不是別人,正是紅著眼的陳容芳。

她剛從隊上回來拿桑葉,就見到婆婆抓著楚楓,楚楓哭得聲嘶力竭,她的怒氣一下就衝破臨界值。

這麽多年受的委屈和氣恨,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

陳容芳幾步跑到年春花麵前,一下把背篼裏的鐮刀拿出來。

鐮刀、紅眼的瘦弱女人、麵帶著恨意和瘋狂,讓眼睛都還不能完全睜開的年春花嚇了一大跳,她色厲內荏道:“你想幹啥子?”

陳容芳道:“你再欺負我的兒女,再亂罵她們,我就是拚了這條命不要,也要把你殺了!你不是經常說我沒福,你有福嗎?我已經被你欺負了半輩子,我活夠了,用我沒福的命換你的命,我覺得劃算得很!”

哪怕是宋二嬸她們拉陳容芳,陳容芳也沒放下手裏的鐮刀。她牢牢護住兩個孩子,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女戰士。

年春花心裏發虛,陳容芳說得沒錯啊,她以後可有享不盡的福,陳容芳重病纏身,是個病懨懨的保姆,她和陳容芳換可不劃算。

年春花不敢反駁她,這時氣焰滅了一大截,隻喃喃道:“反了天,反了天。”

比起年春花以前的潑辣,這兩句話輕如鴻毛,但陳容芳還是一下把鐮刀揮出去,割斷年春花一縷頭發:“我讓你再也不許欺負他們,不許亂罵他們,你聽到沒?!”

鐮刀抵到年春花的脖子,她嚇破了膽,加上旁邊不斷有鄉親勸道:“春花嬸兒,快答應吧!本來你就不該那樣亂罵別人!”

“春花,別再鬧了,你一天到晚瞎攪合什麽啊,家和才能萬事興!”

年春花既害怕,又覺得臉上掛不住,她這輩子都沒吃過這種敗仗,不得不趕緊承諾:“不欺負了,不罵了。”

陳容芳咬緊牙關:“你發誓?”

“我發誓,我發誓。”年春花顫顫道,她這時像一隻鬥敗的公雞,陳容芳才收了鐮刀。

年春花小心翼翼挪出水坑,叫人群外的兒媳白佳慧來攙扶自己,直到確定離陳容芳是安全距離後,她才道:“你和我橫,我不和你計較,但你家裏的桑葉是不是偷的隊上的?要是不是,你在家囤這麽多桑葉做什麽?是不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你可不要說是你預見到今天要下雨,你沒那點子福分。”

這個問題是避不開的,這個罪名,甚至比年春花當初給陳容芳羅織的虐待罪還要嚴重。

陳容芳冷冷道:“前有虐待罪,現在有這個罪,你不害死我不了願對不對?”

年春花被她冷浸浸的視線一看,有點心虛,但馬上昂著頭,她是啥子福氣,陳容芳是啥子福氣?她用得著害陳容芳?

陳容芳已經不理會她,她打開蛇皮袋,環顧眾人:“這些桑葉來得堂堂正正、幹幹淨淨。”

“它們都是我之前摘來囤的,秋天的桑葉普遍比較幹燥,蠶不能吃帶水的桑葉大家都知道,但蠶也不愛吃非常幹燥的桑葉。我之前摘了桑葉,就會把它們放蛇皮袋裏,灑一些水密封。過一兩晚上拿出來,這些桑葉表麵既沒水,又新鮮,拿來喂蠶最好。”

“我外婆曾經給人當過繡娘,喂蠶養蠶的事她都知道,這段時間我家裏有事,我忙不過來,我就想到了這個法子。我之前給副業隊隊長說過,他同意了。”

“我也沒法預見到今天要下雨,但秋天雨水不規律,不可能下雨就讓蠶餓肚子,多一手準備總要好些。”

宋二嬸等人算是聽明白了,人家陳容芳攢桑葉,壓根就和啥福不福氣沒關係,這是人家作為勞動人民的智慧、勤奮,作為養蠶人流傳下來的經驗。

隨著陳容芳的話,忽然,從遠處傳來啪啪的鼓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