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倒黴
年春花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幹嚎著,嘴裏一直呢喃著沒福、大兒子沒福啊!
要不是沒福,他怎麽會鬼迷心竅,為了一個克夫的狐狸精、兩個沒福的崽子,把她推出門?她都再活一輩子了,大兒子再木訥沒用,也是她的兒子。
隻要他聽她的,好好對福團,養育福團的過程中他多出點力,縱然福氣趕不上誌業,但總比上輩子死在煤堆底下好吧!
“奶奶,起來。”福團小胳膊小腿的,去扶年春花。
她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甘美滋味。其實,到了楚爸爸楚媽媽家後,福團一直不大自在。
楚爸爸和陳媽媽對她都不是最特殊的,福團隱隱又知道自己和楚深楚楓的區別,她一直就覺得,他們對她早晚會不好。現在的新奶奶對她最好,認為別人都比不過她,福團這才有安全感。
年春花一下寶貝似地抱住福團,被兒子趕出來的委屈怨恨讓她眼角多了一滴淚:“奶奶的乖福團,你說,這種忤逆不孝的混賬,會不會有好下場?”
福團眨巴著眼,她還不大聽得懂這些話。
年春花已經哭嚎下去:“這些短命雜種!他們不會有好下場!要遭天打五雷轟!”
福團雖然聽不太懂剛才那句話,但她也是個聰慧的姑娘,見對她好的奶奶是這個態度,就在心裏一想,奶奶那麽難受,那,奶奶說得對。
他們肯定都沒有好下場。
她剛一想完,屋內就發生了異常。
楚誌國和陳容芳持手靜默著,頓了一會兒,楚誌國充滿痛苦說:“容芳,都是我的錯,我醒悟得太晚,才讓你和孩子們受了委屈。”
楚誌國緊緊捏著陳容芳的手,既像要給她安全感,又像想從自己妻子身上汲取溫暖,他說:“我楚誌國發誓,以後一定要讓你和孩子們過上好日子……”
這話沒說完,楚楓就察覺到頭上隱隱落了些灰下來。
她一向細致,抬頭一看,橫梁上一塊曬得幹透的鬆木毫無征兆地搖搖欲墜,積灰簌簌落下。
農家燒柴,橫梁上常年堆著些曬幹的木頭,要用的時候抽下來用。本來堆疊得好好的木頭,怎麽忽然就會掉下來?
楚楓瞳孔一縮,來不及多說什麽,一把推開楚深,再朝楚誌國和陳容芳撲去。
楚誌國瘸腿,本就不大站得穩,陳容芳也沒防備,三人朝旁邊摔去,咣當一聲,灰塵四濺,鬆木正好砸在剛才幾人站著的地方。
下墜的力量將鬆木都摔成了兩半。
若剛才楚楓沒推開他們……
一家四口劫後餘生,都驚魂甫定,陳容芳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拉過楚楓,上上下下把她連看三遍,確認她沒有出事,對麵嚇懵了的楚深也好端端的時,她才像是卸了大包袱,肩膀無聲聳動起來。
一家四口,先是險些餓死,又差點被木頭砸死,她怎能不哭?
她們做錯了什麽?她們從沒做過壞事。
如果真是年春花說的因為福團,她們養了福團一年半啊。
屋內寂靜時,襯得外麵年春花的叫罵聲更加尖銳。
“楚誌國,你們一家都是沒福的瘟雞,放屁都要砸腳後跟的背時鬼!”
楚誌國一家死裏逃生,聽著這麽涼薄尖利的賭咒,別說陳容芳,楚誌國的心也冷得更透了。
他環視屋內麵黃肌瘦的妻兒,拄著拐杖把她們從地上扶起來,彎腰撿起那截鬆木,扔到灶前,再一瘸一拐走到門口,打開門。
昏黃的光陡然透出,年春花眯了眯眼,伸長脖頸,想看剛才那聲巨響之後,大兒子家發生的倒黴事兒。
是不是碗櫃倒了?還是兩個崽子摔了?
然而,年春花繃緊的老皮一拉,失望地發現,屋內任何東西都好好的,碗櫃桌子都沒爛,陳容芳好好地坐在桌子旁,戒備地看著她,就連兩個崽子,也好好地朝他望過來。
咋和上輩子的倒黴事兒不太一樣?
楚誌國冷冷道:“媽,你在看什麽?看你沒有咒死我們?”
年春花老臉上掛不住,怎麽會這樣?上輩子,哪次大兒子家鬧出動靜,不是壞事兒?
怎麽剛才那麽大的動靜,不是他們倒黴呢?
楚誌國把年春花臉上的不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媽,你要是真咒得到人,當初日本鬼子打過來時,你就該去咒日本鬼子,你當時怎麽沒那麽大的本事?現在是新社會,主/席也說了反封建反迷信,你咒得到誰?”
年春花一聽這話就覺得受了侮辱。
這話,不就是說她說的沒用嗎?
要是隊長說這話,年春花會害怕被說思想有問題,但是大兒子說這話,就讓年春花覺得一向木訥的大兒子能懂什麽?
年春花瞪著眼:“咒不到你?誌國,你們一家就是沒福!你們現在沒倒黴,那是因為福團留給你們的福氣還沒散哩!”
福團給的福氣沒散?
楚誌國看著緊緊貼著年春花的福團,今天他聽容芳說了,媽說福團長得白嫩圓潤,又笑嗬的,一看就是有福有造化的長相。
可是,再有福和他有什麽關係?再有造化,難道他楚誌國還沾著半點了?
楚誌國問:“福團給我們什麽福氣了?這些日子,我摔斷腿,容芳差點被蛇咬,孩子們也都病了,家裏都是容芳操持著,孩子們病著也給家裏分擔,我編點草繩維持家裏的生活,我們一家吃飯從來是靠自己,不靠別人,最難的時候是隊長幫了我們一把,難道福團來一趟,功勞就成她的了?!”
“你說,我們家究竟靠福團什麽福氣了?!”
楚誌國這句話倒不是衝著福團,而是對著年春花不平。年春花對他的一切嫌棄,他都能忍,可他不能忍因為嫌棄他,而嫌棄他兩個孩子。要是胡亂認了他媽說的他們家靠福團的福氣,那豈不是也認了他媽罵小楓小深是瘟雞崽子?
容芳裏裏外外的操持,更是比不上所謂的福氣,成了一場笑話!這話是不能認的,楚誌國窮,但窮得有骨氣。
楚誌國全程對著年春花說話,沒多牽累福團一句,然而福團卻低下了頭,玩起了白嫩的手指。
黑黝黝的眼睛撲閃著,果然,她就知道,楚爸爸還是偏袒陳媽媽她們,還是奶奶最好了,最喜歡她,最維護她,覺得她命好有福。
年春花氣得直哆嗦,福團那麽大的福氣,誌國怎麽可能沒沾著?
但她詞窮,木訥的大兒子這次說起話來,好像還有理有據,年春花都找不出福團給他們帶來的福氣在哪裏。她搜腸刮肚地想啊、找啊,就想找出大兒子家占了福團福氣的事情。
可是,哪裏找得出來?
楚誌國一家吃的穿的都是集體經濟下國家發的,或者自己賺工分換錢去供銷社兌物品,這是這個年代普通農民的生活,和福團的福氣沒有半點關係。
楚誌國見年春花這沒理也要強辯三分的模樣,忽然就覺得沒意思。
他媽要辯的不是道理,而是要她強、她贏。她心底裏覺得自己比不上弟弟,覺得自己的孩子比不上福團,這是她固有的認知,沒法改變
楚誌國冷冷說:“媽,你覺得我們一家都倒黴,你快點回去吧,免得礙到你的運氣。”
他心灰意冷關上門,年春花有點慌神,雖然她剛才賭咒發誓地咒楚誌國,但那是她的習慣,楚誌國再木訥沒福蠢笨,再比不上誌業,也是她大兒子。
退一萬步說,以福團的天資,將來去市裏讀書,還要誌國掏錢呢!
年春花趕緊扯開嗓子:“你敢!媽說你都是為你好,你怎麽這麽強!給你福氣你都往外趕!”
說著又錘了幾下門。
“你的福氣我們不稀罕,你快走!”
沒人給她開門,楚誌國根本不信福氣那套,什麽福氣還得要自己妻兒都靠後?
年春花罵罵咧咧半天,自討了個沒趣兒,她真是氣!
多久沒碰到不捧著她和福團的人了?
年春花慪得心裏難受,福團眨巴著黑漆漆的眼睛:“奶奶別難受,奶奶有福。”
福團看出奶奶是覺得她最好,聽著奶奶對她的誇獎,她心裏比喝了蜜還要甜。
年春花一下抱住她,又是感動又是憤懣地對著楚誌國一家的門口:“福團乖,你是有大造化的,將來叫那些人後悔!”
年春花擱這兒正咒罵呢,生產隊家家戶戶挨得都不遠,年春花今天晚上的潑皮聲傳了大半個山頭,驚擾了不少人的清夢。
宋二嬸打著哈欠,睡眼迷蒙地出來看,她起初聽見罵聲狗聲還以為是鬧賊,仔細聽才發現又是年春花在胡攪蠻纏。
宋二嬸有些厭惡,表麵還是勸道:“春花兒,你這是咋啦?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咱們明天還要上工呢。”你不睡別吵著別人也不睡啊。
年春花紅著眼睛,就想說是非:“她二嬸,你是不知道,我這心裏苦啊,我辛辛苦苦把兒子撫養長大,現在大了不要我這個親娘,我自己的肉不要我了啊!”
要是別人,還真會信,但宋二嬸和陳容芳他們挨得太近,最明白他們夫妻到底是什麽人。
宋二嬸說:“春花兒,你想多了吧,以往容芳誌國就連吃個餅都要給你端一半過去,你挑他們的糧食更是不手軟,現在說他們不孝,那些糧食你白吃了?”
年春花有些掛不住臉,其實她也知道大兒子和大兒媳笨有笨的心腸,都不是不孝順的人。
但是,他們沒福啊!窮鬼的孝順有什麽用?人啊,就得認命。
年春花歎了口氣,又換了種說法:“他們偶爾也是孝順,但是,他們的心太凶了!福團一個小孩子,他們都要欺負她,我這次來拿福團的衣裳,我就說清點一下有沒有少衣服,缺了什麽我好拿布票去做,他們就不給我看,唉,你說說,對孩子都這麽狠的心腸,以後我老了動不了,我怎麽指望得了他們?”
宋二嬸是聽明白了,一切都是借口。
就是嫌別人窮了。
窮是一個深刻殘忍的字眼,窮能令母子反目,窮能使血親成仇。
宋二嬸皺著眉頭:“少沒少衣服,你讓福團清點一下不就行了嗎?福團不可能連自己的衣服都不知道有多少吧,好歹是你兒子兒媳,過了幾十年你還要靠他們呢,別鬧太難看了。”
宋二嬸看著白嫩圓潤的福團,摸摸她的頭:“福團,你也這麽大的人了,自己怎麽不點點衣服數呢?快勸勸奶奶別生氣。”
宋二嬸也是好意,如果兩家鬧得水火不容,吃虧的不還是福團嗎?但福團咬著唇瓣,低著小腦袋,怎麽……別人吵架還關她的事呢?
她覺得奶奶是在給她撐腰,對她好哩。
福團不懂,還是照著說奶奶別生氣了,她打開小包裹,支支吾吾說裏麵的衣服沒有少。
宋二嬸聽到她吞吞吐吐的聲音,覺得福團這個態度有哪點奇怪,但也沒多想。
年春花這下可沒了說法,領著福團,往家走去。
屋內。
陳容芳聽她們離開後,對兩個孩子道:“你們別聽你們奶奶的,你們不比任何人差,爸爸媽媽都覺得你們很厲害。”
楚誌國也道:“對!”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媽口口聲聲福團有福,貶低自己孩子,孩子的自信心一旦被摧毀,再要建立可就難了。
楚楓說:“我知道,奶奶隻是罵我們,但她罵不到我們,我們會努力。”
楚楓不會被影響,她擔心的是楚深,楚深是真正的小孩子,才八歲。
楚深被楚楓這麽一望,挺起胸膛,妹妹都不會被影響,他當然也不會被影響。
楚深道:“我和妹妹一樣。”其實,剛才楚深被掉下的木頭嚇到,也很想哭,但他聽見奶奶的咒罵,反而死死咬住牙關不哭,他雖然小,知道奶奶看不起自己家,反而更要做好。
陳容芳和楚誌國看兩個孩子都這麽懂事,一時又是欣慰又是難受。
陳容芳心細,抬頭檢查隔層橫著的木頭。
“奇怪。”陳容芳道,“這些木頭堆得齊齊整整,一點也沒鬆,怎麽剛才突然掉一根下來?”
也許是巧合吧。
楚楓知道,不是巧合。
在這本福氣文裏,作者以讚美、警告的筆觸道:對福團好的都能沾光,對福團不好的都要倒大黴!
曾經,福團就一丁點兒委屈都不能受,誰敢和福團比較,那都是要被打臉的。現在,楚楓爸媽不願意承認自己孩子不如福團,那就是被打臉對象。
當務之急,是提醒父母離福團的光環遠遠的,楚楓可不想一不小心就倒大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