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來請沈嫿的依舊是沈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桂香,路上她也問出了緣由。
趙溫窈昨夜突然病了,一整宿高燒不退,若不是沈玉芝及時發現,人怕是都要燒糊塗了。沈老夫人清早知曉,趕忙將人從瑤芳院接到了自己的素心堂。
沈嫿擰了擰眉,若隻是單純的病了,為何要大張旗鼓地來尋她,可桂香的嘴很嚴,其他的什麽也問不出。
她不動聲色地朝杏仁使了個眼色,而後腳步不停地到了素心堂。
一進屋就見沈老夫人沉著臉坐在太師椅上,沈玉芝陪在身邊正說著什麽,她剛繞過屏風,說話聲便戛然而止。
沈嫿腳步微頓,心中有了些許猜測,慢了半息後掛上滿臉的焦色,快步走了進去:“祖母,我聽說表妹病了,大夫怎麽說,這會如何了?”
她眼裏的著急和擔憂都很真實,半分不似佯裝。
這讓沈老夫人到了嘴邊嗬斥的話,瞬間就憋了回去,臉色也不如方才那般難看,“呦呦來了,先別著急,大夫已經瞧過了,你表妹沒事。”
沈嫿這才鬆了口氣:“表妹是大福之人,祖母也別太過擔心,若是您為此傷了身子,表妹知道定要傷心的。”
她句句皆是關心與妥帖,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沈老夫人撚了撚手中的佛珠,點頭讓她坐下:“聽說你這幾日都沒去陪你表妹?”
沈嫿自責地低下了頭,“孫兒這幾日都在給太子和娘娘備禮,不曾去過瑤芳院,剛剛才知曉表妹病了,都怪孫兒不好。”
“備禮是大事,一時不去倒也沒什麽,隻是有件事,祖母想問問你。”
沈老夫人雖然語氣淡淡的,但沈嫿卻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壓迫力,抿了抿唇乖順地說好。
“你近來時常與窈丫頭作伴,她可與你提起過進京前的事情?”
沈嫿輕眨了兩下眼,依舊是乖乖地點了下頭,“有的,我與表妹沒事時,常會說起些舊事。”
話音落下,屋內的氣氛瞬間一凝,沈老夫人沉吟著沒說話,反倒是一旁的沈玉芝急迫地道:“五妹妹快說說,表妹都說了些什麽?”
她的語氣有些衝,讓人很不舒服,沈嫿詫異地抬起頭,可老太太也在看她,隻好不解地道:“自然是說些好吃的好玩的啊,表妹待我極好,每回我去都會準備好些茶點,都是江南的特色小食,我很喜歡,她便常與我說些這個。”
沈玉芝又急著追問:“除了吃的玩的,可還有別的?”
沈嫿努力仔細想了下,而後一拍手掌道:“想起來了,表妹還與我說,姨父教她讀了什麽書,姨母教了她哪些曲子,我們時常會換著書看。”
見她一副天真的模樣,沈玉芝不耐地道:“誰問這些了,我說的是進京前其他的事。”
沈嫿不解地抬頭,“四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表妹隻與我說過這些啊,難道還有別的什麽事嗎?還是說四姐姐知道什麽?”
沈玉芝被她反問的一時語塞,頓了會才反應過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當然知道,不止是我,如今闔府上下都知道了。”
“表妹在家時被姓趙的夫婦折磨,還險些嫁人。表妹好不容易進京忘掉了過往,如今流言四起,她便是被這些噩夢生生給嚇病的。”
沈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緊,眉頭微蹙,不敢相信地看向沈老夫人:“祖母,這是真的嗎?”
不等老太太開口,沈玉芝又搶話道:“真的假的,五妹妹不是比我們更清楚嗎?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裝的。”
沈嫿算是明白為何急匆匆喊她過來了,原來是找她來問罪的,不禁覺得好笑:“四姐姐是說傳出謠言的人是我?”
“全家上下隻有你日日與表妹往來,與她相談甚歡,表妹還與你說起舊事,不是你還能有誰?
”
沈嫿沒有理她,隻看向沈老夫人:“祖母,您也覺得是孫兒傳的?”
沈老夫人瞧著神色有些動搖,可思忖良久後還是沉聲道:“窈丫頭的貼身婢女說,有日她與你單獨說了許久,你走後她還大哭了一場,便是說起了傷心事。她入府時,我已交代了接她進京的管事,不許任何人往外傳這些舊事。”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管事不會說漏嘴,而唯一知曉此事的隻有沈嫿。
“呦呦,你表妹如此信任你,這事你確是做得欠妥當。”
沈嫿隻覺心沉到了穀底,一股委屈之感湧上心頭,正要矢口否認時,她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畫麵。
同樣是這樣的場景,隻是因為趙溫窈在她院中病了,便不等弄清原委,就覺得是她沒照顧好,不論她如何解釋都被當做是辯解,祖母也是這般滿臉失望地說她錯了。
這一瞬間,她好似能理解書中的沈嫿為何會變成個執拗的反派。
她不是聖人,隻是個從小被寵愛著長大,未見過太多人性陰暗的少女,當有人將屬於你的疼愛與信任,一點點奪走,如何能忍住不爆發。
而失去理智便會一步步踏入他人的陷阱。
沈嫿驀地冷靜了下來,指甲深深磕進掌心,眼底跟著湧起了一陣酸澀,不消片刻她那雙漂亮的鹿眼便蓄滿了淚珠。
“祖母,呦呦沒有。”
她邊說邊輕輕發著顫,起初是掩著唇瓣壓抑的輕咳,到後麵轉為了劇烈的咳嗽,原本紅潤的小臉咳得發白。
她本就嬌小,如此一來愈發惹人憐惜。
沈老夫人見此立即慌了,“這是怎麽了,快來人,快去喊大夫。”
對老太太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這個孫女更是沈家的希望,方才也不過是氣她做事沒分寸,想要趁機訓誡兩句,隻要她知錯便好了,沒想到會引來這麽大的反應。
離沈嫿最近的是核桃,又是喂水又是拍背,好一會咳嗽聲才停下來。
作為她的貼身丫鬟,核桃這會也替自家姑娘委屈地紅了眼,“老夫人,姑娘這幾日為了給娘娘和殿下準備節禮,日日都熬到天明,又念著您每到冬日便會腿疼的厲害,還要分神為您縫製護膝,連喝口水都沒時間,哪還有功夫去尋人傳閑話啊……”
“核桃,不得無禮。祖母,您別怪核桃,這丫頭嘴笨總是亂說話。”
沈嫿虛弱地拉了拉核桃,不許她再說,可這反而讓沈老夫人更心疼了,起身過去將人摟進了懷中。
“哎喲,祖母的好呦呦,手指怎麽都腫了,這種東西讓下人做便是了,哪值得你親自動手,下回不許了。”
沈嫿將手往後藏了藏,略顯得不好意思:“為祖母盡孝心,是孫兒應當做的。”
沈老夫人摟著她一口一個心肝,哪還記得什麽流言的事,“真是個傻孩子。”
眼見她們祖慈孫孝,沈玉芝坐不住了,“祖母,窈表妹實在是命苦,到這會都還昏迷不醒呢,我晨起時讓人去查,問了知曉此事的丫頭婆子們,都說這些流言是從五妹妹的鹿鳴小院傳出來的。”
沈嫿目光微閃,難怪沈玉芝一副十拿九穩的模樣,原是早就安排好了。
沈老夫人頓了頓,想起尚在病中的外孫女,神色有些複雜,猶豫了下最終還是道:“呦呦,會不會是你不小心說漏了嘴,被院中的下人聽見了?”
不等她解釋,沈玉芝又接著道:“祖母,這還不簡單,讓人去鹿鳴小院查查,不就一清二楚了,也能還五妹妹一個清白。”
沈嫿麵色驀地一白,磕磕巴巴地道:“不,不必了。”
見此,沈玉芝反倒能確信沈嫿肯定說出去過,知曉那樣的秘密,誰能忍住不往外說呢,若是換了她,怕是等不到隔日瑤
芳院就人人都知道了。
況且說沒說並不重要,便是沈嫿沒說,她也能讓沒變成有。
沈玉芝得意地揚了揚唇角:“五妹妹難不成是心虛了?”
她的反應確實有些太過反常了,屋內一時靜了下來,連沈老夫人也詫異地低頭看向她,“呦呦,真是你?”
沈嫿輕微哽咽了下,“祖母,您不信呦呦嗎?”
“五妹妹若是清白,又怎麽會怕人去查呢。”
沈嫿以帕遮麵,在眼尾的餘光瞥見杏仁的身影後,聲音虛虛地道,“好吧,既是如此,那便都依四姐姐。”
沈玉芝正處於欣喜之中,絲毫沒察覺到不對,直到兩個丫鬟垂頭拘手地被人押進來,她的笑才徹底僵在了臉上。
進來的兩個丫鬟,一個叫紅豆一個叫梔子,紅豆是沈嫿院中的粗使丫鬟,最近是由她往瑤芳院送東西,而梔子則是沈玉芝房中的二等丫鬟。
“梔子,你不在院中待著,跑來做什麽?五妹妹,你這是什麽意思?”
沈嫿無辜地輕咳了聲:“四姐姐不是要查,何人傳出關於表妹的謠言嗎?恰好,昨兒杏仁發現這個丫頭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懷疑她手腳不幹淨,便差嬤嬤審了審。沒想到,卻審出了別的事來,有什麽話你自己交代吧。”
她的話音剛落下,那個叫紅豆的小丫鬟便痛哭流涕地開始磕頭求饒:“老夫人饒命,五姑娘饒命,奴婢一時財迷心竅,都是梔子姐姐吩咐奴婢去做的……”
梔子看上去也是狼狽不堪,她害怕地抬頭看了眼沈玉芝,渾身抖如篩糠:“奴婢,奴婢不認得這丫頭,你別胡說。”
“怎麽就不認得了?是你說四姑娘讓我去傳有關表姑娘的謠言,你給我的銀子與珠花我都留著,你說那是四姑娘賞的,全府隻有一支,梔子姐姐你不能不管我啊……”
梔子慌張地往後躲:“我不認得你,你休要胡說。”
紅豆見自己要成替死鬼也不肯了,撲上去就抱住她的腿:“你還給了我一包藥,讓我偷偷放進我們姑娘的膳食裏,說是隻要她病了,冬至便沒法進宮,四姑娘就能替她去了……”
梔子還在咬著牙硬撐:“我不認得你,我不認得你……”
若前頭兩句還隻是小打小鬧,那後麵的便關係到沈家的榮辱了,沈老夫人的臉色瞬間嚴肅起來:“來人啊,給我把這兩個欺主的奴才拉下去狠狠地打,打到她們肯說實話為止。”
很快幾個壯碩的粗使婆子就進來拉人了,死到臨頭梔子終於知道怕了,“四姑娘救命,四姑娘,奴婢都是為您辦事的,您救救奴婢啊!”
沈老夫人看向沈玉芝的眼神變得冷厲起來:“還不快把她們的嘴給堵上,莫要汙了姑娘們的耳朵。”
隨後便隻聽見幾聲嘶啞的求饒聲,很快屋內又安靜了下來,沈玉芝才慌亂地站起,“祖母,您聽我解釋,事情不是您想的這般。”
沈老夫人隻是偏愛孫兒,並不是真的糊塗了,如此一番下來,哪還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一想到昏迷不醒的外孫女,以及被冤枉的孫女,她隻覺一口氣緩不上來,見沈玉芝還要狡辯,重重地一拍椅背。
“不是怎麽樣?你是要說你表妹的事你沒讓人外傳,還是要說珠花被她們偷了,又或是那藥你不知情!我讓人將她們拖下去,是為了要給你留麵子!”
“芝芝,你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去祠堂跪三日,再抄十遍家規,禁足三個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院門一步。”
沈玉芝依舊是不甘心的模樣:“祖母,您怎麽能僅憑兩個丫鬟的話就定了我的罪……”
沈嫿適時地掩著唇瓣,虛咳兩聲:“祖母息怒,四姐姐許是一時糊塗,她不是真心要害我與表妹。”
“她糊塗?我看全
家最清醒的就是她了,我為她殫心竭力挑了錢家這門親事,她卻心比天高,妄圖做鳳凰夢!就該讓她好好清醒清醒!來人啊,還不將四姑娘請下去,順便將三太太喚來,讓她好好瞧瞧,自己都縱出個什麽樣的女兒來!”
這回不管沈玉芝再說什麽,沈老夫人都擺了擺手,直接讓人將她給帶了下去。
老太太看上去疲憊極了,靠坐在椅子上,閉著眼抓住沈嫿的手尤為用力。
而沈嫿經曆了方才這麽一遭,很多事都想通了,內心反倒尤為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桂香快步走來,輕聲在二人耳邊道:“老夫人,表姑娘醒了。”
老太太看著很是疲憊,聞言隻抬了抬手:“去吧,去看看你表妹。”
沈嫿喝了湯藥歇了會,早就沒再咳嗽了,她乖乖地應了聲,“祖母不去看看表妹嗎?”
“你先去,我見了你三叔母再去。”
她便沒再多問,跟著桂香去了裏間,趙溫窈已經醒了,被丫鬟扶著虛弱地靠坐在床榻上,看到她進來,眼眶瞬間便紅了。
“五姐姐,我聽如月說了,都是我蠢笨,沒有聽你的話,將舊事告訴了四姐姐。不僅傳得府上人盡皆知嚇得犯了病,還險些連累你被冤枉,都是我的錯。”
沈嫿在床畔坐下,定定地看著榻上這個柔弱的表妹。
若說之前她還隻是猜測,那麽今日沈玉芝出手,以及祖母的態度,便讓她可以確定。
不論夢是不是真的,她這個表妹都不簡單。
沈嫿抿著唇淺淺地彎了眼,毫不客氣地道:“阿窈,這次確是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