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嫿此時的姿勢有些狼狽,雙手下意識地環抱著淩越的脖頸,裙擺因下墜不慎翻起,露出了她裏麵另一層細白的薄裙。

都怪沈長洲,說即便入了春依舊乍暖還寒,非要她在長裙裏麵再套一層才好。

她實在是想不通,過去這幾個月來,她日日都在想淩越何時歸京,該如何去尋他,皆得不到半點消息。

如今她在自家府上,偷窺未婚夫與表妹私會時,他卻突然冒了出來,最丟人的是她偷窺站不穩還摔下來了。

真真是叫她沒臉見人。

她微垂著眼睫,根本不敢與淩越對視,自然也沒發現他的嘴角上揚著,眼底也帶著隱隱的笑意。

好在,淩越並沒有看人出糗的喜好,見她沒事就鬆手讓她落地站穩。

沈嫿一踩著踏實的地麵,便立即往後退了幾步,飛快地側過身將衣裙給理好,才泛紅著臉福身向他行禮,“臣女見過王爺,不知王爺駕臨有所唐突,還請恕罪。”

淩越今日穿了身紺青色繡龍紋的錦袍,不似往日那般低沉肅穆,多了幾分矜貴,但鞋靴的邊沿卻還沾著些許草葉,看著像是剛跑過馬。

先前也沒聽說過他回京的消息,難道是剛剛回京的,可他為何會來沈家呢?

來賀壽,還是來見她……

她頷首屈著膝,腦子裏冒出很多個想法,想到後一個,她的臉又忍不住想要發燙,為了讓自己不胡思亂想,她屈膝的福禮行得更標準了些。

而後頭頂就傳來那人淡淡的聲音:“不唐突也唐突了這麽多次,這會倒知道裝乖了。”

說著還輕哼了聲,那不是嘲諷的哼笑,而是帶了些許調侃的意味,落在她的耳裏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縱容。

縱容?

她被這個詞給燙著了,立即在心底搖了搖頭,這怎麽可能,淩越看著和這個詞可一點都搭不著邊。

她看著自己秀氣的鞋麵,輕聲嘀咕了句:“臣女可不敢在您的麵前裝。”

“幾月不見,膽子見長。”

沈嫿下意識地抬頭想反駁說沒有,就見淩越已經看向那堵擋在麵前的圍牆,鳳眼微抬疑惑地看向她。

不用開口,那意思已不言而喻,這是在問她方才在看什麽。

沈嫿:……

她還以為他已經把這茬給忘了,怎麽還記得啊,而且這讓她如何啟齒,上回在宮裏他就撞見過她偷窺這兩人的私情,如今又撞見一次。

他會不會覺得她有什麽特別的癖好,哦,不是會不會,是方才他就已經這麽認為了。

沈嫿懊惱之際,淩越就目光不移地看著她,看她那張小臉到底還能變化出多少種不同的神情。

待她回過神四目相對,看著那雙仿佛能看穿世間萬物的眼,突然之間不想掙紮了,破罐子破摔,指了指上麵。

半刻鍾後,兩人並肩站在了假山上,隻是一個負手而立,端得是瀟灑自如,另一個則十指牢牢攀著圍牆狼狽又勉強。

沈嫿重新探出腦袋,隻見不過這麽一會,那對狗男女已經換到別處黏黏糊糊了。

方才還是淩維舟要走,趙溫窈緊緊地抱住他,此刻已經變成趙溫窈抹眼淚,淩維舟在旁溫聲安撫。

許是四下無人園子又有侍衛把守,兩人都沒什麽顧忌,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表妹,直勾勾地盯著身旁的人。

便見淩維舟起先還是有分寸地離著半臂距離,安撫著安撫著人就靠了過去,一手環著她的腰,另一手替她擦淚,很快兩人就貼在了一處。

沈嫿真是好奇極了,她這小表妹到底有何本事,竟把咱們的太子拿捏得死死的,讓她想把耳朵也貼過去,聽聽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一旁的淩越興趣缺缺

地草草掃了眼,他還當是什麽有意思的東西,不想又是這兩人。

偏偏身旁的小姑娘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一雙大眼珠子都貼到那兩人的身上去,他背著的手指細細摩挲了下道:“這有何好看的?”

沈嫿滿心關注著底下的人,沒有多想脫口而出道:“好看啊,我就想看看他們能越界到何地步。”

見她目不轉睛,淩越半抬了下眼,意味不明道:“你很在意?”

這兩人私會的事,她隻告訴過爹娘,但她不好對著爹娘宣泄心中的悵然若失,又不敢告訴兄長,怕他一個按訥不住就衝去與淩維舟打架。

隻能把被未婚夫與表妹背刺的不滿與傷心埋在心底,無人可說,但淩越不同了,他兩次親眼所見這兩人私會,不需要她再過多解釋,就能明白她的感受。

沈嫿上揚的嘴角耷拉了下來,眼底的笑意也跟著收起,停頓了幾息道:“王爺可曾被信任之人背叛過?”

她與淩維舟的婚事定的早,這些年尚且懵懵懂懂不明白什麽是情愛,或許對淩維舟的喜歡並不是特別深,也不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可她自問這麽多年,都在努力朝著他的妻子而努力。

若不是為了當這什麽鬼太子妃,她何須酷暑嚴寒都要日日學規矩,不許出門玩耍,也不許多吃生冷的食物,就連和自家兄長走得近,都要被說教。

她自認沒有對不起淩維舟的地方,但不論她如何努力,他依舊不會喜歡她,付出過真心又如何會不在意不難過呢。

淩越收起了臉上戲謔之色,眼裏也露出了幾分訝異,除了落水,平日與這小丫頭碰見,她都是無憂無慮毫無心事的模樣。

她心思單純,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好像對她來說吃到好吃的東西,瞧見有趣的玩意,便是最重要的。

直到現下他才發覺,自己或許頭次看錯了人,她比任何人都活得通透又豁達,她會生氣會嫉妒貪玩又愛吃,卻比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要可愛。

淩越落在她頭頂的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有。”

“不止一次。”

他說得輕描淡寫,沈嫿卻能聽出他話語中的落寞,她偏過頭愣愣地看著身旁高大男人完美的側顏。

他是天之驕子,是戰場上人人畏懼的殺神,但他並非無堅不摧。

且她如今被人背叛,也尚在兒女私情上,淩越的背叛可能就是關乎戰局生死,乃至於家國存亡了。

沈嫿驀地記起淩越身上那道彎曲的疤,從肩骨沒入腰際,那麽長一道口子,即便結了痂也依舊觸目驚心,不敢想象他當時受傷是何等的凶險萬分。

她的心底竟然湧出些許心疼,衝淡了她自己的難過。

“那王爺是如何對待背叛之人的。”

“想知道?”

沈嫿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淩越淺色的眼眸裏閃過絲笑意,說出的話卻叫人毛骨悚然。

“剜眼刨心,五馬分屍。”

……

沈嫿的雙眼微微瞪圓,她想象了一下難度,這個好像學不了,沒有一樣是能在那兩人身上實施的。

淩越被她驚訝的模樣給逗笑了,眉眼輕揚,聲音中也略帶了兩分笑意:“對付他們,不用這些。”

他笑起來宛若冰雪初融,好似頃刻間花園的百花都綻放了,她不自覺地被他蠱惑,直勾勾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喃喃道:“那用什麽?”

“他們在意什麽,便將什麽毀掉。”

像淩維舟這般在意顏麵的人,隻需將他謙謙君子的假麵給狠狠撕去,便足以令他生不如死。

這一點同樣適用於貴妃與趙溫窈,恰好也與她的計劃不謀而合。

沈嫿轉過頭,重新看向底下的兩人,眼裏閃過絲果決,

這婚不管如何她都要退。

而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底下的兩人已經從相擁演變成了更親密的接觸,趙溫窈隻到淩維舟的肩膀處,這會雙臂緊緊地攀著他的肩,踮著腳尖主動地仰起頭。

沒有人能抵抗得了如斯美人的索吻,淩維舟堪堪低下頭,眼見兩人的唇瓣越貼越近,即將貼在一起時。

一隻寬大溫熱的手掌緊緊地蓋住了她的眼睛。

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她纖長的睫毛無措地閃動著,而後她聽見那個冷厲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髒。”

不帶絲毫別的情緒,清清冷冷,卻足以撫平她因這兩人而升起的所有燥意與不安。

確實,沒得髒了她的眼。

雙眼被蒙住,她的五感比平時更加的靈敏,四周萬籟寂靜,他的呼吸混著春風銜來的芳草香,拂過她兩頰的鬢發,惹來絲絲癢意。

沒過多久,蓋在眼前的手掌鬆開了,她眨了眨眼才恢複了光亮。

而淩越已長腿一跨,利落地下了假山,至於那兩人也早不知何時離開了。

沈嫿扶著圍牆正想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就見那隻寬大的手掌又出現在了眼下,她詫異地抬頭去看,逆光中淩越朝她伸出了手。

他被柔和的光所籠罩,讓她看得有些不真切,竟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她愣了下,緩緩地將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肌膚相觸的瞬間,她猶如落入羅網的獵物,頃刻間就被他給吞沒,緊緊地將其包裹住。

他的手掌略帶薄繭,結實寬大,與她細白柔軟的手交疊著,有種格外強烈的衝擊力。

讓她不敢多看,但再想將手抽出來又動彈不得,她臉上發燙,硬著頭皮攙著他的手緩緩走了下來。

待腳在地麵站穩,便不敢再多停留,心跳加速著把手抽了出來,好在這次淩越沒再緊握著不鬆。

她理了理衣裙,輕聲道了句多謝,就聽淩越漫不經心地道:“你的多謝還真是不值錢。”

沈嫿想起這幾個月來一直盤算的事情,這會正是好機會,可真的看到他又忍不住想要當逃兵。

她舔了舔下唇,在心底給自己鼓著勁:“那,王爺想要什麽樣的謝禮。”

淩越在她臉上輕掃了眼,收緊空落落的手掌背到了身後,淡聲道:“你說呢?”

沈嫿緊張地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捏緊手心,一句你覺得我這份禮如何,就見杏仁滿臉著急地快步過來。

看到突然多了個男子,她也詫異了下,福身行了個禮到沈嫿身旁壓低聲音道:“姑娘,老爺受傷了。”

-

沈嫿急匆匆地帶著杏仁往前院趕,不想剛到院門口,就碰上了同樣回來的淩維舟。

他看了眼她來的方向,略微頓了下,“嫿兒,這是去哪了?”

沈嫿這會沒工夫與他閑聊,直接了當道:“方才酒水打濕了衣裳,準備回去換一身,就聽說父親出事了。”

淩維舟似在考慮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此刻還是沈成延的傷勢較為重要,沒有多說什麽,兩人一並進了堂屋。

一進屋,就聽見屏風後傳來聲聲慘叫,沈嫿愈發著急,險些被自己的衣裙給絆倒。

淩維舟見狀立即伸手扶住了她,沈嫿看著他那雙白玉般的手,腦海裏就浮現出他與趙溫窈相擁的畫麵,隻覺寒毛直立,直犯惡心。

反射性地將他的手給甩開了,她的反應讓兩人皆是一愣。

但裏屋的慘叫聲還在持續響著,沈嫿滿臉焦色也來不及解釋太多,低低道了聲多謝,就快步走了進去。

淩維舟看著空了的手掌,不知為何心底竟頭次湧出抹慌亂之感,好似不是他的錯覺,他的嫿兒最近確實對他變得生疏起來。

沈嫿嘴裏喊著爹爹,幾步繞過屏風,就見蘇氏捧著個藥碗,沈長洲正一臉嫌棄地抓著自家父親的兩條胳膊。

而她那所謂受了重傷的父親,就好端端地趴著,既沒有缺胳膊也沒有少腿,甚至沒有瞧見什麽血痕。

難道不是傷在皮肉,是受了什麽內傷,那可比皮外傷更嚴重了。

“爹爹這是怎麽了?”

蘇氏不忍心講,沈長洲就沒這樣的顧慮了,擠了擠眼嘲笑地道:“你的好父親,趕著回來不肯坐馬車非要騎馬,不慎從馬上摔下來了。”

摔下馬可不是什麽小事,沈嫿擔憂地道:“那可有傷著哪兒了?”

“當然傷著了,喏,胳膊脫臼了。”

沈嫿:……

所以方才父親叫喚的這麽凶,是因為兄長為他正骨,他喊疼喊得這麽厲害?!

那她把淩越丟下,一路這麽著急忙慌的趕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沈成延自覺在女兒麵前出了糗,很想找回父親的尊嚴,忍著疼側頭看她:“為父沒事,一點小傷而已,你別擔心……哎喲,疼疼疼,死小子,你給我輕點……”

沈長洲從小到大被父親教訓,好不容易能抓著給個讓他丟人的機會,怎麽肯放過。

“我這是給您把手接回去,再晚些您這手可不能用了。”

“你這小兔崽子,放手放手,夫人快去喊個大夫來……哎喲喲。”

沈長洲得意地挑著眉,“我是小兔崽子,那您是大兔崽子唄?您還省省吧,大夫來了力道也不比我輕,您這會也就在家裏丟丟人,真喊大夫丟人可就要丟到外頭去了。”

許是有夢境的緣故,沈嫿總覺得身邊的親人會有危險,一路緊繃著,這會見父親想罵又憋著的樣子,實在是沒忍住,側身笑了出來。

而這笑恰好被慢一步進來的淩維舟給看見了。

令他微微一愣,她今日穿得中規中矩,鵝黃的上衣配月白的芙蓉裙,腰間係著條細細的粉色腰帶,顯得腰肢纖細胸脯鼓鼓的。

她一向不喜歡繁複的首飾,隻梳了個簡單的發髻,簪著兩朵珠花,卻襯得她肌膚清透雪白,猶如出水芙蓉般渾然天成。

淩維舟一直都知道沈嫿很美,但再美的東西得到手之後,都會覺得理所當然。

久而久之,反而會忽略她的美。甚至在有人說起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他還會不以為然,覺得不過如此。

可此刻猛然瞧見她的笑靨,竟讓他心口亂跳,美得移不開眼。

仔細回想起來,他竟有好些日子沒見過她笑了,不是那種客套疏離的笑,是真正暢快歡喜的笑。

但沈嫿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卻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又變回了平日乖順可人的模樣,這令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殿下,殿下。”沈成延喊了第三聲,淩維舟才回過神來。

他自覺看未婚妻看失了神,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下收回眼,關切地看向榻上的沈成延:“先生感覺如何了?”

沈成延是太子少師,負責教□□讀書文章,平日淩維舟私下都是尊稱聲先生。

“下官無礙,隻是輕傷而已,讓殿下擔心是下官的不是。”

“先生乃國之棟梁,便是皮外傷也得重視,一會孤讓禦醫再來瞧瞧。”

這一句不就是明擺著不信任沈長洲了,他無趣地撇了撇嘴,就要將他父親的手放下,畢竟太子一向看不慣他遊手好閑,還讓妹妹離他遠些,而父親也都是聽太子的。

可他還沒鬆開手,就聽沈成延樂嗬嗬地道:“下官隻是脫臼而已,殿下不必擔心,吾兒最擅長這個了,又何必再勞動禦醫跑一趟呢。”

被沈成延拒絕,淩維舟還想要勸,就聽沈嫿也接著道:“爹爹說的是,大哥哥你快別心

疼爹爹了,趕緊給他接回去。”

沈長洲驀地一愣,他確實是怕他爹的身子骨吃不消,才會慢慢來,卻又礙於麵子不願說出口。沒想到會被妹妹給看穿,別扭地嘴硬道:“誰心疼這老頭子了。”

“哎呀,大哥哥你快些嘛。”

沈成延也看向自家不成器的兒子,將他看得一時臉熱:“知道了知道了,忍著不許喊疼。”

“為父才不會喊……哎喲!你這小兔崽子,輕些啊!”

淩維舟看著屋內和睦的一家四口,竟生出了些許豔羨與格格不入之感,他也有父母妹妹,可他從未享受過片刻這樣的溫情。

父皇對著他永遠隻有嚴肅,母妃隻知道讓他上進,妹妹單純到有些愚笨。

到底是他想要的太多,還是天家就注定了不能有親情?

他眼尾的餘光瞥見沈嫿垂落在身側的手,骨節分明纖細柔軟,以前她最喜歡與他黏在一塊了,兩人手牽著手一塊去賞花觀魚。

她最聽他的話了,不論他說什麽,她都會乖乖的說好,即便是說沈長洲的不是,她也不會當麵反駁他。

可她今日的表現卻讓他頭次感覺到了慌張,她是不是變了?

強烈的不安催使著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隻是他的手剛要碰到她的手指,就聽見陣腳步傳來,而後有人不僅撞開了他的手,還將他往旁邊一擠,直直地橫在了他與沈嫿之間。

怒火從心底猛地燒起,淩維舟抬頭狠狠地看向來人,到底是誰這麽大的膽子,連他也敢頂撞。

而後他便看見,一個身量頎長,麵帶寒意的高大男子也正在冷眼看著他。

來人一雙狹長的鳳眼,眸子淺中透著茶色,卻有種睥睨天下的壓迫感傾覆而下。

他甚至不必開口,隻需這般冷冷地看上一眼,淩維舟便覺得雙腿發軟,方才提起的怒氣頓消,唇瓣輕顫地垂頭恭敬道:“見過皇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