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棗泥的香甜混著紅糖,將發糕的軟糯發揮到了極致,從舌尖一路蔓延至渾身。
淩越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嚐出過味道了,上回沈嫿帶來的栗子酥他品出了一點甜,方玉恒便連著給他買了好幾回,可不論怎麽試都無用。
後來他又將人領回家中,看著她用膳試了回,雖然有了些許胃口,但依舊是味同爵蠟。
就在他已然放棄,以為那次是碰巧時,他再次嚐到了味道。
他停頓細品了下,確定不是轉瞬即逝的錯覺,而是真真切切的甜味。
即便這是曾經他極為不喜的甜膩之味,如今竟也讓他討厭不起來。
不等他再回甜,唇齒間一空,眼前的小姑娘已經像受驚的小鹿,蹦得離他遠遠的,雙手背到了身後,一副他一動她就會立馬跑開的架勢。
沈嫿內心無比的絕望,大約她這輩子的糗事都要在淩越麵前幹光了,她這會什麽也不想幹,隻想趕緊離開。
“王爺,這個餃子也很好吃,餡的口味有很多種,您可以都嚐嚐,東西我都送到了便……”
她下一句就要提出告辭,可話還未說完,淩越就學著她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撚起隻餃子,緩緩送入了口中。
一咬,汁水爆開。
他吃東西並不算規矩優雅,但行雲流水間有股散漫與矜貴,竟然將餃子除吃了龍肝鳳髓的感覺,叫人忍不住被吸引。
而後就見他的動作微頓,擰著眉從口中吐出了一塊硬邦邦的——銅錢。
銅錢掉落在桌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讓沈嫿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兩人的目光相觸,沈嫿從他眼裏看出了慍色,不等他發難便搶先解釋道:“王爺大吉,這是民間的習俗,要在除夕的餃子裏包吉祥錢,吃到吉祥餃錢的來年定能心想事成,事事順心。”
淩越自然知道這個習俗,往年除夕在軍營,夥夫也會煮上熱騰騰的餃子分發給每個將士,裏麵便包著銅錢。
隻是他從來不參與這種看上去就有些蠢的祈願,他這一生從不信神佛也不信命,尤其是沙場上,他唯信自己與手中的刀劍。
可這次,他看著桌案上被紅繩纏繞著的銅錢,以及對麵那滿眼誠摯的小姑娘,舌尖頂著齒貝,細細咬著那幾個字。
心想事成,事事順心。
聽著倒也不算太蠢。
沈嫿見他不像惱怒的樣子,鬆了口氣,再次想要提出辭行的意思,就聽淩越突地道:“那日的小太監,你真不認得?”
聽到與自己落水有關,她要走的心頓時又收起了。
這幾日她被拘在榻上養病,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這些事,可熙春園被封了,父親就算想打聽消息手也伸不了這麽長。
淩維舟倒是隔日就醒了,禦醫讓他好生休養,但聽說陛下要讓三皇子輔政,他半日都躺不住,撐著渾身的傷就衝去了禦書房。
他的傷看似皮開肉綻很是嚴重,實則懂門道的人一看就知道,皮外傷都容易好,唯有藏在皮肉之下的筋骨才不易恢複,揮鞭之人到底是手下留情了。
原本他隻需養個半月待結痂脫落便好了,結果他急著下地,反複扯著傷口,聽父親說沒兩日他就徹底倒下了。
如今朝中大小事務皆由三皇子與四皇子外加內閣處理,淩維舟便是再不甘心也沒轍,同樣的父親也沒法找他試探退親之事。
她勸自己莫急,隻要爹娘與她同心,這親早晚是能退的。
但聽淩越提起那個小太監,還是讓她心底咯噔了下,仔細又回憶了下那人的臉,依舊是什麽都想不起,老實地搖了搖頭。
“他叫三寶,原在翊坤宮當值。”
沈嫿驀地一滯,電光火石間很多曾經想不通的事情
,竟然在這一刻想通了。
為何貴妃表麵待她寬厚和藹,時常賞她東西召她進宮,眼底卻總有淡淡的不耐,為何當初婚期定下時說的是及笄後便要定親,如今這婚期卻一拖再拖,甚至沒有半點要提起的意思。
原是她打心底就沒承認她這個兒媳,待她好不過是為了維持她仁善的名聲。
她就說自己向來沒有仇敵,父親在朝中也人緣不錯,根本沒道理有人要殺她,但這個人是貴妃一切就說得通了。
沈嫿突然想起個細節,當時她如此順利就尋得淩維舟,便是有宮女一路為她指引,但當下她是與淩知黎在一塊才掉以輕心了。
至於為何夢中沒有這個意外,或許是因為她當時已對淩維舟與趙溫窈之事生厭,頻頻出手幹擾,外頭很快就傳出了她善妒虐待表妹的傳言。
夢裏的她自然以為是趙溫窈傳出去的,愈發變本加厲的對付她。
一個善妒又失德之人,如何能坐穩太子妃之位,事實也正是如此,她嫁過去沒多久就被貶成了側妃,而後成了棄妃。
沒有淩維舟的寵愛,又不得人心,根本不需要有人出手除掉她,她自己就會把自己逼上絕路。
如今想來,那會的趙溫窈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哪來這麽大本事將她的事鬧得滿城皆知。
想到上次進宮,秦貴妃摟著她給眾人介紹的親密模樣,她頓覺手腳發冷,喉間泛嘔,要論偽裝之高超,趙溫窈還真是遜色貴妃太多。
那淩維舟知道這件事嗎?他也想置她於死地嗎?
見她的這幅模樣,淩越就明白她是猜到了,詫異地抬了抬眉,她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要聰慧些,讓他省了不少口舌。
但看到她眼中的痛苦與緊皺的五官,莫名想起了方玉恒的話,她與淩維舟是青梅竹馬,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喜歡淩維舟。
不知為何,唇齒間殘留的那些許柔軟與甜味,好似變得寡淡起來。
那豎子有哪好,便叫她如此喜歡?好好的一對大眼珠子,真真是白長了。
沈嫿很快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整理了下思緒,向他躬身行了個福禮,“多謝王爺提醒,不然臣女怕是死了都要做個不明不白的冤死鬼。”
他對死這一字尤為敏感,想到那日所見,鋒利的眉峰微蹙脫口道:“我許你死了嗎?”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一愣,沈嫿訝異地抬頭看向他,這是什麽意思?
淩越說出口後,也覺得有些不妥,但他向來說話做事隻由心不收回,目光定定地回看向她。
沈嫿心跳得有些快,她今日來送節禮,主要是欠了淩越太多恩情,聽聞他除夕夜一個人既不進宮,也無人敢登門,明知孤男寡女登門不合規矩,還是毅然的來了。
可他意味不明的話和旁若無人的親近,還是令她心跳如鼓擂,升起了些許退縮的心思。
她仰著頭無措地眨了眨眼,衣袖下的根根手指糾結地纏繞在一起,鼓足了勇氣剛想要問出口,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方玉恒邊說邊大步走了進來:“淩越,我母親說了,你若不跟我回去,就要罰我跪祠堂,這大過年的,你總不能讓我在祠堂裏過吧……”
他一抬頭,就見屋內兩人神色怪異地相對著,明明離得不近,卻有種誰也插不進去的感覺,硬生生將剩下的話全吞回了肚子裏。
他扯著嘴角幹笑了聲:“沈姑娘許久不見,瞧著神色大好想必是身體已經無恙了?”
方玉恒的出現,打破了兩人間的僵持。
沈嫿輕出了口氣,她知道那日方玉恒也出手幫過她,微微福身道:“多謝方指揮使關心,以無大礙。”
淩越則對他的出現毫不意外,甚至連多餘的眼神都沒給他,頷首摩挲了下指腹,靜默不
語。
方玉恒也後知後覺自己進來的不是時候,懊惱淩越這人不地道,分明說與人小姑娘沒什麽的,就你們這能拉出絲的眼神還叫沒什麽,他的名字以後都倒過來念。
偏偏他這會是進退兩難,隻能硬著頭皮與沈嫿寒暄:“無事便好。”
他撇了撇眼,正好瞧見了桌上的食盒與福帖,訝異地道:“你方才不是說不要我的福帖嗎?怎麽又拿進來了。”
一說完他就發現不對了,他的是有紅繩係著的,而桌上這個明顯沒有。
沈嫿也反應過來是鬧了個什麽樣的誤會,也知道淩越沒收方玉恒卻收了她的福帖,臉上不禁有些泛熱。
但事無不可對人言,她來送禮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老老實實地道:“方指揮使,這是我父親寫的福帖,是我給王爺送的節禮。”
方玉恒被氣笑了,他送的淩越看都不看一眼,這小姑娘送的,他就眼巴巴的收下了?
他衝著淩越露出個促狹的笑,故意打趣地看向沈嫿:“聽聞沈大學士的字千金難求,不知我有沒有這運道也求上一副。”
沈嫿不疑有他,認真地點了點頭:“方指揮使想要自然可以,待我回去便讓爹爹再寫。”
方玉恒見小姑娘如此好哄,覺得有趣的很,忍不住又逗了句:“那這紅糖發糕與吉祥餃,我也能有嗎?”
見沈嫿還要乖乖點頭,淩越終於忍無可忍地擰緊了眉,手指不耐地在桌案上叩了兩下,冷聲道:“方玉恒,你很閑嗎?”
“若是這般閑,便去京郊大營練兵。”
方玉恒也不惱反而神神秘秘地朝他靠近,眉尾一挑笑盈盈地道:“淩越,你該不會是吃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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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嫿回到府上已過了午時,隨著除夕的來臨,沈府上下的沉悶也被喜氣給衝淡了。
她回院中歇了會,沈長洲就來接她一道去素心堂吃團圓飯。
到底是除夕團圓夜,外加最近鄒氏與三房都很老實,沈老夫人顧念兒孫,到底是撤了對沈玉芝的禁足。
許是抄了段時間的佛經真的能修身養性,沈玉芝今日很是安分,對他們兄妹也客氣的很。
沈嫿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維持著表麵的姊妹情,與三房的幾位堂兄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瑣事。
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眾人也分席入座,長輩一桌晚輩一桌。
沈嫿終於瞧見了大病後的趙溫窈,她被丫鬟扶著以袖掩麵,緩步走來,向眾人一一拜禮。
去送東西的丫鬟說她瘦得脫骨,沈嫿還半信半疑,如今一見忍不住咋舌,她本就瘦弱又連日發熱不退,臉上那僅剩的肉也掛不住了,
她長相是偏清雅溫柔掛的,瘦些更顯韻味,可這瘦的也有些過了頭,雙眼微虛無神,以前完全不必上粉的臉如今蓋了厚厚的脂粉,讓她看上去仿佛一夜間年長了好幾歲。
若是她兩站在一塊,隻怕人人都以為趙溫窈才是姐姐。
沈嫿在心底唏噓了聲,這人啊果真是不能幹壞事。
趙溫窈雖然暫時沒有害她,但背地裏勾引表姐未婚夫這樣的事,即便她心機再深,也到底是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不過是著個涼稍微嚇唬一句,居然就病成了這樣。
沈嫿唏噓歸唏噓,卻半點都不同情她,自己選的路,榮辱都需自己吞下。
她就坐在沈嫿與沈玉芝之間,不僅看上去憔悴,精神也很差,基本上的菜肴都隻用了一點點。
眼見就要散席,桌上幾位兄長都去院中準備放爆竹焰火了,隻剩下她們三姐妹,沈玉芝突得擱下銀筷,朝著沈嫿看來。
“聽聞五妹妹前些日子在熙春園受了傷,如今可是好些了?”
沈嫿喝了口膳後的甜湯,慢悠悠地道:“多謝
四姐姐關心,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好得很。”
“是我多嘴問了,五妹妹先有太子殿下護著,如今又有大長公主偏愛,自然是好的,隻是可憐我們窈表妹,明明是與自家表姐一道去賞的園,怎麽就病成了這副模樣。”
“知道的人是說窈表妹受了風寒,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受了什麽苛待呢。”
沈嫿以為這個把月的佛經抄完,沈玉芝能收斂一些,沒想到她這脾氣是半分也沒改。
依舊是蠢的出奇。
她喝完甜湯,滿足地放下湯勺,也不看沈玉芝,而是笑盈盈地看向一旁的趙溫窈道:“阿窈,四姐姐在問你話呢,你來說說,那日熙春園都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