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嫿回到鹿鳴小院,當夜便渾身發熱,還一直昏昏沉沉地說著夢話,將沈成延夫妻嚇得不輕。

連夜守在她的床榻邊,半步不敢離開。

一直到天蒙蒙亮,她終於沒再說夢話了,蘇氏才給丈夫端了盞參茶,“夫君今日還有早朝,政務要緊,呦呦這有我呢。”

沈成延接過喝了口,溫柔地將妻子拉到身邊坐下,雙手包著她的手搓揉:“呦呦好多年沒病這麽重過了,她不醒來我坐立難安,便是上了朝也要分神,還是告個假吧。”

“你才是該去歇會了,昨兒還有兩聲咳嗽,陪著熬到這會,再不歇著你又該頭疼了。”

蘇氏依偎在丈夫的懷中,眼眶有些泛紅,“呦呦一刻不醒,我怎麽睡得著,索性待會管事們便要來了,我也睡不了多久,你讓我靠靠我便不頭疼了。”

女兒出生時不足月,幼時也是如此反複生病,每回病了夫妻兩便要成宿成宿地陪著,隨著她年歲增長身子也好多了,這樣相依偎守在榻前的日子竟有些懷念。

沈成延心疼地給妻子揉了揉太陽穴,“府上的事簡單,管事讓鍾嬤嬤去應對便是,少見一日又能如何,你好好歇著才能長長久久地陪著我與孩子們。”

沈府雖然人丁不多,但並不如想象中的簡單,尤其還有個三房在旁盯著,她哪裏敢懈怠。

但丈夫是文人,教的是聖賢書,接觸的是國家大事,與他說這些他也不會明白,隻要他有這份關切她的心,便足夠讓她滿足了。

“好,都聽夫君的。昨兒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把我們呦呦嚇成這樣。”

大夫接二連三的來了好幾個,都說她是受了驚嚇,又寒氣入體,才會一直發熱不散。

偏偏丫鬟們沒法跟在身邊,一道去的趙溫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窈丫頭不是說了,遇上了見財起意的宮人,她身上值錢的東西也都丟了,既然大夫說身上沒有別的傷,想來隻是受了驚,待體熱退了便會好的。”

“可再大膽子的宮人,也不敢犯這種糊塗還打公主,這種鬼話你也信?我還是覺得此事處處皆可疑。”

沈成延想來看事情簡單,別人說了他便也信了,如今妻子一番分析他也覺得不對起來。

可大長公主突然出現,又當眾責罰了太子,如今宮內宮外議論紛紛,熙春園更是直接封了,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實在是插手不了園內的事。

“我入宮一趟吧……”

他話還未說完,榻上熟睡的沈嫿突然掙紮了起來,雙臂無意識地揮動,額頭脖頸冒滿了細汗,嘴裏還在低喃地爹爹娘親。

聽得沈氏夫婦一陣揪心,蘇氏趕忙將女兒摟進了懷裏,“呦呦怎麽了,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太子,舅父,舅父……”

不論他們怎麽哄,沈嫿依舊沉浸在夢魘裏出不來,又不清不楚地低喃了幾個名字後,竟猛地睜開了眼。

她滿頭大汗整個人像是水中撈起來似的,雙眼無神地環顧著四周,看到熟悉的屋子以及最親近的爹娘,那股恐懼與後怕再次湧上心頭。

隻差一點點,她便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她的淚水抑製不住地往下落,抱著娘親的脖頸將腦袋埋進了她溫暖的懷中。

“娘親,我好怕。”

蘇氏看女兒哭,眼淚也止不住地掉,“呦呦別怕,娘親在這呢,別怕別怕啊,有什麽委屈你與娘親說。”

“爹爹也在,呦呦不哭啊。”

沈嫿無意識地痛哭著,不知想到了什麽,哭得愈發不能自已,“爹爹,我不想嫁給太子了,我要退親。”

夫妻二人對視了眼,皆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訝異,這門親事從定下,他們便問過女

兒好幾遍,她都是說喜歡的。

不論淩維舟是二皇子還是太子,他們見著女兒從懵懂到情竇,都已將他當做未來女婿看待,怎麽突然就不想嫁了呢?

他們都怕沈嫿是受了刺激,一時情緒不穩定,隻得小聲地安撫著。

等她看著沒那麽失控,沈成延才認真地道:“呦呦,婚姻之事不是兒戲,你告訴爹爹,你是真的不想嫁給太子了嗎?”

沈嫿依偎在母親的懷中,輕輕地抽噎著,聞言鄭重地點了下頭:“女兒不想嫁。”

“那呦呦能不能告訴爹爹,為何不想嫁了?”

沈嫿哭得眼睫通紅,眼睫上也掛著淚珠,她雙手緊緊圈著母親,小心地探出腦袋道:“我做了個夢,夢見淩維舟喜歡上了別人,他一點也不喜歡我,娶了我便一直冷落我,我被關在冷清的宮殿內,沒有一個人理我,見不著爹娘也見不著哥哥,我好害怕。”

她說的落寞又委屈,那帶著哭腔的聲音格外讓人有代入感,聽得沈成延心都要碎了,“他敢!我絕不會允許他這麽待你的。”

“可他是太子啊,將來還會是皇帝,他會有三宮六院有數不盡的妃嬪,爹爹,我不想嫁他了。”

蘇氏輕柔地拍著她的背脊,“呦呦乖,隻是個夢而已,夢怎麽能當真呢,太子也不像是這樣的人。”

可沈嫿卻尤為固執:“那夢很真實,且我昨兒昏迷之前,親眼看見太子與阿窈抱在一塊。”

沈成延沉默地坐在榻邊,是啊,當初淩維舟被封太子,他問女兒可還願意嫁他,也有這個原因,她若嫁個普通的書生或是小官之子,將來的夫婿待她不好。

他可以敲打可以訓斥,也可以上門將女兒搶回來,可他若是太子,是大雍的儲君,他便什麽也做不了。

沈嫿的手指緊緊抓著娘親的衣衫,她哭得頭暈腦脹,這些話早已憋在她心中太久了,隻是一直找不到個契機說出來。

先前她覺得自己可以解決,隻要根據夢境避開就好了,可她落水是夢中沒有的事,這讓她不知所措,急於宣泄出心中的恐慌。

可她又怕爹娘會不同意,畢竟對方是淩維舟,是全京城女娘心心念念完美無缺的太子啊。

靜默良久,蘇氏夾在中間最是為難,她疼愛女兒,又知道丈夫的難處,正想說兩句調節一下。

便見沈成延笑著揉了揉女兒的腦袋,輕快地道:“好,呦呦不喜歡,那咱們便退親。”

那一瞬間,壓在沈嫿心口的那塊大石好似被搬開了,有人替她撐起了一片天,她突然能自由喘息,能哭能笑再也不必畏懼了。

許是有了父親的這句話,她緊繃的神經也跟著鬆懈下來,那股被恐懼縈繞的感覺也散去了。

“我最喜歡爹爹與娘親了。”

看著她沉沉地睡去,沒有再不安地掙紮,沈氏夫婦也終於鬆了口氣,為她掖好被角,點上安神香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夫妻兩交換了個眼神,走到了外間,蘇氏小聲地道;“你覺得呦呦說的是夢話,還是真心的?”

沈成延輕歎了聲:“是夢也是真心的,你該了解呦呦,她極少下決定,但每回認定了事便怎麽都不會回頭。”

“可太子那邊……還有阿窈。”

“難怪阿窈回來便也病了,實在有些太過糊塗了。”沈成延感慨了一句,但到底是妹妹唯一的女兒,又不知道事情真相如何,沒有過多評論,繼續安慰妻子:“你別擔心,一會下朝了我去試探下看,太子剛受了責罰,想必最近也不會露麵,真要退親,也沒那麽容易,記得這事不能叫別人知曉。”

蘇氏擔憂地點了點頭,“對了,方才呦呦在說夢話的時候,你有沒有聽見,她是不是還喊了舅父?”

沈成延回憶了下,還真是,不禁擰

了擰眉,“內兄近來事忙,呦呦不是許久沒去侯府了?怎麽突然會念叨起內兄來。”

夫妻二人也沒多想,自然的以為舅父肯定是蘇氏的兄長永寧侯。

蘇氏掩著嘴輕笑了聲,“你還沒忘呦呦小時候黏著我大哥的事呢?放心,她心裏還是你這個爹爹最重要,沒人越得過去。”

她正要再打趣丈夫兩句,就聽門被重重地推開,一個慌張的腳步火急火燎地衝了進來。

還未繞過屏風,他那刺拉拉的大嗓門就傳了進來:“是哪個不要命的竟敢欺負我沈長洲的妹妹,是不想活了吧!”

而後迎麵就撞見了自家父親那板起的臉,以及母親不讚同的頻頻搖頭。

他瞬間刹住腳步,扭頭就要往外跑,“逆子,給我過來。”

沈長洲隻得垂頭喪氣認命地扭頭走回來,被狠狠地訓斥了半刻鍾後,守著沈嫿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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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嫿這次的病來得太過凶猛,在榻上一直養到了近除夕。

她倒是能走動了,可沈長洲就像是個牢頭,尤其是學院過年休沐了,他無事可做便日日守在她屋裏,連床榻都不許她下。

但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有他在,想要吃什麽都能變出來。

且她原想病好了去收拾趙溫窈,沒成想她回來後也病倒了,還是著了風寒,連著好幾日的發熱不退。應當是被她關在飄著雪的屋外,生生凍出來的。

作為表姐她自然要派丫前去探望,見她隱隱要轉醒,就在她耳畔悠悠說了句大長公主和獅子林。竟把她嚇得又病了回去,不僅發熱還開始說夢話,幾個大夫看了都不見好,她本就瘦弱,重病後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麵黃肌瘦很是難看。

一時之間府上三位姑娘,病倒了兩位還禁足著一位,府上人人自危,生怕惹了主子不痛快。

一直到除夕前夜,她早早醒來就聽到外頭丫鬟們的笑鬧,每年過年蘇氏都會給府上每人多發一個月的月銀,也算是衝淡了這段日子府內的陰霾。

沈嫿太久沒下榻出門,都快憋壞了,探著腦袋往外看:“大哥哥,她們在做什麽呢?”

沈長洲雙腳架在方凳上,一手抓著一把豆子,一手往上拋進嘴裏,他的身手很好,基本上沒有掉出去的。

豆子炒的很脆,落在他嘴裏咬得嘎嘣嘎嘣響,光聽著就讓人覺得香甜。

他懶洋洋地倚著,眯眼道:“貼窗花貼對聯呢,關你什麽事啊,好好給我躺著。”

每年鹿鳴小院的窗花都是她自己畫花樣自己剪的,聽說在貼窗花尤為有興致,探長了脖子不停地往外看。

沈嫿努了下嘴,“拿著雞毛當令箭,娘親都說我可以下床了,你老拘著我做什麽。”

“誰讓有些人去逛個院子都能被人抬著回來,我再不看著,怕是連沈家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了。”

說到這事她便委屈心虛,這能怪她嗎?她依著夢中尋去,想要將那兩人捉/奸,還特意帶上了三公主與宮女,根本沒想過會突生變故。

這幾日她被困在屋內,一直在想是誰如此恨她,趙溫窈與淩維舟是有可能的,但兩人剛互生情愫,還沒到要除掉她那一步,那還有誰要置她於死地?

奸沒抓著,親事沒退成,又白白病了一遭,再沒比她更冤的人了。

她都已經這麽慘了,兄長還這般凶她,隻覺愈發堵得慌,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獸,可憐巴巴地低垂著腦袋。

沈長洲眉頭擰了又擰,到底是敗給了她,無奈地道:“知道了知道了,核桃,去把屋裏的火盆點上,再給你家姑娘把紅紙與剪子拿來。”

刹那間,陰雲散去,沈嫿歡快地由杏仁披上襖子,跳下床踩著趿鞋生龍活虎地坐到了炕桌旁,哪還有方才的本分可憐勁。

沈長洲從小到大被她這招騙了不知多少回,但還是次次都會中招,屢試不爽。

瞧著她笑眯眯揚眉的得意勁,沈長洲被生生氣笑了,卻拿她沒有辦法,起身屈著手指輕輕在她額頭彈了下,“再多穿件衣裳,要是凍著了,開春之前你就老實在屋裏待著吧。”

“大哥哥最好了。”

沈嫿這一日就有了事情做,帶著兩個丫鬟外加霍英一道,畫花樣剪窗花,裏屋的桌案方幾上擺滿了紅豔豔的紙張,看上去也有了年味。

最讓她沒想到的是,霍英的手非常的巧,剪得兔子遊魚格外的生動,遠遠瞧著就像是活了一般。

沈嫿愛不釋手地拿著左右看,霍英卻害羞中透著些許落寞地道:“我娘親祖上便是學這技藝的,小時候每到年節娘親便會帶著我剪窗花,隻可惜我已好多年都是一個人過的年節了。”

霍將軍在外征戰,霍夫人早早離世將她托付給了家中長輩,待霍將軍被抓下獄,霍家也遭抄家之災,唯剩一個剛及笄的霍英。

沈嫿心疼地牽起她的手,“往後你就有我們了,不會再一個人過年節了。”

霍英眼眶泛紅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教姐姐剪生肖吧,娘親最先教我的也是這個。”

“好,我們一起剪。”

一下午過去,四人的成果斐然,核桃拿了個小匣子要把剪好的都放進去,就見自家姑娘捏著個窗花在發愣。

連喊了三聲姑娘,沈嫿才恍然夢醒,“怎麽了?”

“這個窗花可有什麽不對的?”

沈嫿看向自己指間的窗花,那是隻外形高大的獒犬,看上去就像是獅子般威風凜凜,她便是瞧著這個想起了霍英的話。

霍將軍征戰多年,年節都不能回家,那淩越呢?

明明是身份尊貴的龍子鳳孫,卻自十五歲上戰場十餘年未歸京,他倒是有家人,母親兄弟還有一眾的子侄,可他的那個王府卻冷冷清清,半點沒有家的味道。

那日她問大長公主,淩越喜歡什麽,得到的卻是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當時她隻顧著害羞了,想著他喜歡荷包,可在水中時荷包也被她給丟了,渾身上下隻剩下她的脖頸上掛的一隻小玉鹿。

是出生時爹爹專門為她請人雕的,從小帶到大,算是抵押在他那,以示他的救命之恩,她一定會報。

如今想來,難道是連他的至親都不知曉他的喜好嗎?

“沒,沒什麽,大哥哥呢?”

“今兒日頭好,老爺在書房寫福帖,大公子被喊去幫忙了。”

父親的字是京中算得上好的,每到年節就會有人來向他討要福字回家張貼,他還會多寫些貼在府上各處。

往年她也幫著一塊寫,今年被抓著的就是沈長洲了,她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了什麽小聲地交代道:“你帶匣紅紙去討幾張福帖來。”

核桃輕巧地應下,等出了院子才反應過來,姑娘又不出門,討福字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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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當日,各府門庭若市皆是往來賀節的喧鬧聲,唯有偌大的肅王府猶如世外一隅,依舊凜然肅殺無人敢登門。

因過節侍衛們被準了假,讓本就冷清的王府愈發寂靜。

淩越晨起習慣性地跑馬練武,出了身汗後準備沐浴再去書房練字。

這還是幼年時留下的習性,即便在軍中,他也會每日抽出些許時間來練字,尤其是大戰在即,更要平複心境才能保持冷靜。

可剛將鞭子丟給小廝,就遇上了提著福字的方玉恒。

“騎馬去了?也就是你大冷天的日日跑馬,用過早膳了嗎?”

淩越沒多看他一眼,徑直往正院走去,他卻絲毫沒覺得被冷落,提著東西眼巴巴地追了上去。

“我領著外甥親自給你寫的福字,他可崇拜你了,昨兒寫了一整日挑了最後的一副,你好歹賞個臉瞧一眼啊。”

眼見就要踏進裏屋,淩越目光一凜,頓足冷淡地看向他:“有話便說。”

方玉恒看出他心情不佳,便也不再繞彎子:“往年除夕在軍營,我都與你一道過,今年你既不進宮,不如上我家去,母親念叨你多回,你若不去,她怕是飯都要用不下。”

聽到方老夫人,淩越的眼神沒那麽冷厲,但也沒猶豫,直截了當地回絕道:“替我多謝老夫人的好意。”

說著不再搭理他,頭也不回地進了裏屋,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方玉恒想要追進去鼻尖險些被夾了,還吃了一嘴的冷風。

“誒,你這人真是固執的跟什麽似的,你家甪端都比你通情達理。”

回應方玉恒的是淅瀝瀝的水聲,他無計可施,隻得沒好氣地摔了下袖子,將東西放在門邊原路又出去了。

屋內熱氣氤氳,淩越閉著眼泡得筋骨舒緩,過了不知多久,外頭傳來了篤篤的叩門聲。

他擰著眉睜開了眼,這個方玉恒真是比狗都難纏,他起身簡單擦了下往下淌的水滴,抬手撿起架子上的黑色外袍,輕揚開隨意地披上大步朝外走去。

期間那叩門聲依舊持續地響著,他沉著臉驀地打開了房門,而後一個渾身上下包裹的像球一樣,毛茸茸的小姑娘順勢撞進了他的懷中。